成熟期茅盾文化思想論析

如果說早期茅盾較多地從理論上去探討和研究各種文化思潮，并在社會革命的實踐中選擇和確立了馬克思主義的文化觀；那么進入成熟期(從“左聯”到抗戰時期)后，茅盾則更注重運用較為成熟的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去觀察和分析這一時期頗為復雜的文藝現象和社會隋狀，以文藝批評與文學寫作的方式來表達他對中國文化現狀的整體思考和認識：一是自覺運用歷史唯物主義原理分析和批評“左翼”文藝中的公式化、概念化傾向，實事求是地評價新近出現的作家作品；二是以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理論為指導，用文學寫作的方式積極參與20世紀30年代初那場關于中國社會性質的大討論；三是以毛澤東的“中國化”理論為基礎，積極參與抗戰前后再度興起的關于民族形式問題的大討論，在批判“中國文化本位論”的同時，提出了自己的“中國化”文化理論。這些文化理論雖不完全是純理性的學術成果，其認識水準和思想深度也沒有超過同時期其他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水平。但由于茅盾是用美學鑒賞和藝術典型來表達他的理性認識的，因而更生動形象也更易為人們所理解和接受，其影響也更為廣泛和深遠。

一

“左聯”時期，茅盾的文化思想主要表現在他對無產階級革命文藝中“左傾”思潮的分析和批評上。他善于運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基本原理，去觀察和分析紛繁復雜的文藝現象，堅持以思想與藝術相統一的批評尺度去衡量和評價文藝作品。即使在左傾思潮盛行時，他也能保持清醒的頭腦，科學地把握文藝發展變化的方向，表現出一個成熟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淪家的風度。早在革命文學興盛之初，茅盾就曾對其中的公式化概念化傾向作過中肯的分析和批評。當時倡導革命文學的作家們因受國際性的“左傾”思潮影響，以為只要“獲得了辯證法的唯物論”就可以寫出革命文學。他們片面強調文藝的政治功能，以思想代替生活，以概念代替形象，不講究文藝反映生活的特殊規律，把文藝創作等同于標語口號式的政治宣傳，使革命文學出現較為嚴重的公式化概念化傾向。對此，茅盾不僅沒有盲目趨從，而是進行嚴肅的批評。他在評論陽翰笙的長篇小說《地泉》時，就一再強調必須用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科學觀點，“去從繁復的社會現象中分析出它的規律和動向；并且最后，要用形象的言語藝術的手腕來表現社會現象的各方面，從這些現象中指示出未來的途徑”。這告訴人們，文藝創作首先要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和觀點去觀察和分析復雜的社會生活，然后用藝術形象反映出社會生活的某些本質方面，最終揭示出社會發展的必然趨勢。如果從本本到本本，從概念到概念，用政治說教代替藝術典型的創造，就會背離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不能正確地反映社會生活的本質特征，其結果必然削弱文藝作品的藝術力量。也正是從這一意義上，茅盾曾嚴肅批評過蔣光慈作品中的“臉譜主義”。他認為，如果創作主體對社會現象缺乏全面認識，“而只是‘臉譜主義’地去描寫人物，而只是‘方程式’地去布置故事，則雖有相當的藝術手腕，而作品的藝術的功效還是會大受削弱。因為‘臉譜主義’和‘方程式’的描寫不合乎實際的生活，而不合乎實際生活的描寫就沒有深切地感人的力量!就要弄到讀者對象非常狹小”。為此，茅盾希望左翼文壇以此為訓，努力克服公式化概念化傾向，創作出既具有社會價值又具有審美價值的優秀作品。

在批評文藝上的“左派幼稚病”的同時，茅盾還以極大的熱情進行作家作品的評論。他的作家論，既繼承了我國傳統的知人論文的批評風格，同時又融進了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思想，做到了傳統與現代的有機結合。他堅持從作家作品的實際出發，進行實事求是地分析和評價。他不從概念出發空發議論，不故作驚人之語賣弄“風騷”，而是從作家作品的實際人手，注重對人物形象的細致分析，看其是否真實地典型地反映了社會生活，對題材、主題、情節、結構、語言也進行深入地剖析，考察其是否是一個完美的有機整體。茅盾寫于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的《讀{倪煥之)》、《魯迅論》、《王魯彥論》、《徐志摩論》、《廬隱論》、《冰心論》和《落花生論》等，都是緊扣作家作品實際、見解獨特精辟的作家論。茅盾在評論作家時總是顧及作家的整體，有好說好，有壞說壞，從不捧煞或打煞。例如，對于葉紹鈞的長篇小說《倪煥之》，茅盾’旨定了它填補時代空白的獨特價值，即通過對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倪煥之，經由“教育救國”理想的破滅和“五四”、“五卅”革命浪潮的洗禮，最終走上革命道路的具體分析后，指出：“把一削、說的時代安放在近十年的歷史過程中的，不能不說這是第一部；而有意地要表示一個人———個富有革命性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怎樣地受十年來時代的壯潮所激蕩，怎樣地從鄉鎮到都市，從埋頭教育到群眾運動，從自由主義到集團主義，這《倪煥之》也不能不說是第一部。在這兩點上，《倪煥之》是值得贊美的”。同時，茅盾分析了《倪煥之》在結構上“頭重足輕”的毛病，以及金佩璋轉變的“突兀”，情節的發展不夠“深厚”等缺點。這樣的評論，既沒有那些不著邊際的溢美之詞，也沒有從概念到概念的學究式推論，而完全是褒貶適度實事求是的中肯之論。再如他的《魯迅論》也堪稱顧及作家作品整體的典范。他力排當時那些單憑個人主觀感受而得出的對魯迅片面、幼稚，甚至是歪曲、污蔑的認識，主張應對魯迅的著作全面研究后才能得出結論。他認為在魯迅的小說里“有反面的解釋，在他的雜感和雜文里就有正面的說明”。因此，單讀了魯迅的小說，未必能完全明白他的用意，還必須也讀他的雜感集。他在全面考察了魯迅的雜感后得出結論：魯迅在“老實不客氣地剝脫”別人的同時，也在“老實不客氣地剝脫自己”，他決不是“一個站在云端”里，只是掛著莊嚴的冷笑指斥世人的“超人”和“圣哲”。茅盾這種全面研究作家作品的立論與方法，與魯迅所倡導的批評原則極為相似，魯迅曾說：“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并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這才較為確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說夢的”。兩人幾近不謀而合，相當準確地體現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精神。

二

茅盾不僅以文學批評還以文學寫作來實踐其馬克思主義文化理念，以《子夜》為代表的那組經濟題材小說的寫作，明顯受到當時國內那場頗為熱鬧的“關于中國社會性質大討論”的直接影響。早在大革命高潮時期，共產國際和蘇聯共產黨內部，就在中國的社會性質問題上存在著兩種對立的觀點。斯大林認為，當時的中國是受帝國主義牽制的半殖民地國家，封建壓迫是“中國國內壓迫的主要形式”。而托洛茨基卻認為中國已經是一個資本主義國家，封建主義的壓迫已經沒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只是“殘余的殘余”，荻拉克則認為中國早已是一個商業資本主義國家。這兩種觀點直接影響到中國共產黨內部和思想理論界。以陳獨秀為代表的“托陳取消派”接受托洛茨基的主張，認為中國“已經形成了官僚買辦的資本主義。到了歐戰前后，更進入了民族的大工業時代，商品的生產與消費及貨幣經濟，連窮鄉僻壤都達到了，自然經濟已掃蕩殆盡”。這實際上是否定了中國社會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性質。由于托派打的是馬列主義的招牌，具有更大的迷惑性，因此，托派就成了馬克思主義者論戰的主要對手。1930年11月，朱鏡我、王學文等在上海創辦了《新思潮》月刊，連續發表了潘東周的《中國經濟性質》、王學文的《中國資本主義在中國經濟中的地位及其發展前途》等“新思潮派”的關于中國社會性質的論文。他們的文章，運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著重從帝國主義與中國經濟的關系、民族資本在中國經濟中的地位等方面分析了中國經濟性質。指出：一方面帝國主義帶著新式資本主義的生產技術，給予中國封建關系行會制度尤其是自然經濟以沉重一擊，推動中國經濟組織走向新的道路；另一方面，帝國主義在中國長期剝奪的結果，并沒有在中國農村中擴大新式的生產技術與資本主義農莊，而只是增加了中國的地租和苛捐雜稅，增高了地主階級對農民的束縛。關于帝國主義對于中國資本主義的影響，一方面，從帝國主義入侵以后，中國整個經濟確已顯露出向資本主義發展的趨勢。但是，“帝國主義利用其雄厚的財政資本主義的勢力，加緊著向中國整個經濟的進攻。帝國主義與中國封建關系勾結著，他用盡一切力量阻礙著中國民族資本主義的發展”。因此，“中國資本主義經濟，雖然有數十年長期發展的歷史，而終停頓于一定狀態之下，在中國整個經濟中仍然不得不居于次要的地位，不能形成重要的支配的經濟形態”。他們在認真分析了中國經濟的現狀后斬釘截鐵地指出，中國經濟“實處于國內封建的(半封建的)勢力和國外帝國主義二重勢力壓迫之下”，“中國經濟實在是帝國主義侵略下的一個半殖民地的封建的經濟”。因此，“只有在根本上推翻帝國主義及肅清封建勢力以后，只有這樣才能使中國經濟發展”。盡管“新思潮派”的論證還存在某些缺陷，但基本上闡明了現代中國社會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見解，初步批判了托派散布的中國社會已是資本主義國家的謬論。

茅盾雖沒有寫成長篇理論文章參與這場大論戰，但這場論戰的思維成果，特別是“新思潮派”對中國民族經濟的分析和論斷，對茅盾的啟發和影響是相當明顯的，創作于同一時期的經濟題材小說作品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如《林家鋪子》、《春蠶》、《秋收》、《殘冬》、《當鋪前》、《子夜》及《多角關系》等，都有一個共同的文化視角：從中國民族經濟的角度去觀察和分析中國社會空前復雜的狀況。茅盾善于從總的經濟連帶關系上去研究和表現中國民族經濟的萎縮和凋敝，用文學的形式大規模地、全方位地描寫中國社會從都市到鄉村極其復雜的政治關系、經濟關系、文化關系、人際關系和軍事斗爭，最終告訴人們中國并沒有走向資本主義，而是越來越半殖民地半封建化了。這一主題的實現無疑是那場關于中國社會性質大討論直接影響的結果。茅盾自己也不回避這一點，他在《〈子夜)寫作的前前后后——回憶錄(十三)》一文中說：“當時的論戰者提出了三種論點：(一)中國社會依舊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推翻代表帝國主義、封建勢力、官僚買辦資產階級的蔣介石政權，是當前革命的任務，領導這一革命的是無產階級。這是革命派的觀點。(二)中國已經走上了資本主義道路，反帝反封建的任務應由中國資產階級來承擔。這是托派的觀點。(三)中國的民族資產階級可以在既反對共產黨，又反對帝國主義和官僚買辦階級的夾縫中求得生存和發展，建立歐美式的資產階級政權。這是一些資產階級學者的觀點”。茅盾正是從這里獲得了理性上的啟示，從而確立了《子夜》的主題。為了實現這一主題的文學表現，茅盾選擇了民族資本家吳蓀甫為中心人物，著力寫他三個方面的生活：“(一)民族工業在帝國主義經濟侵略的壓迫下，在世界經濟恐慌的影響下，在農村破產的環境下，為要自保，使用更加殘酷的手段加緊對工人階級的剝削；(二)因此引起了工人階級的經濟的政治的斗爭；(三)當時的南北大戰，農村經濟破產以及農民暴動加深了民族工業的恐慌”。茅盾接著說：“我所要回答的，只是一個問題，即是回答了托派：中國并沒有走向資本主義發展的道路，中國在帝國主義的壓迫下，是更加殖民地化了。中國民族資產階級中雖有些如法蘭西資產階級性格的人，但是因為1930年半殖民地的中國不同于十八世紀的法國，因此中國資產階級的前途是非常暗淡的。在這樣的基礎上產生中國民族資產階級的動搖性。當時，他們的‘出路’是兩條：(一)投降帝國主義，走向買辦化；(二)與封建勢力妥協。他們終于走了這兩條路”。《子夜》中那位具有法蘭西資產階級性格的民族資本家吳蓀甫，無論他具有怎樣的經濟實力和管理才能，無論他具有怎樣的雄心和鐵的手腕，也無論他怎樣剝削工農、殘酷鎮壓工農革命，甚至是利用交際花來刺探經濟情報等特務手段，即無論他怎樣掙扎都擺脫不了失敗的命運。由此可見，吳蓀甫的悲劇命運事實上早已被當時的文化思潮所決定了。

三

抗戰爆發后不久，“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在武漢成立，提出“文章下鄉，文章入伍”的口號，其宗旨就是要求文藝為抗戰服務。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當時的中國文化界再度掀起了一場“關于民族形式問題”的大討論，茅盾積極參與了這場討論。從1938年到1941年間，茅盾先后在《抗戰文藝》、《文藝陣地》和《中國文化》等刊物上，發表了《大眾化與利用舊形式》、《利用舊形式的兩個意義》、《質的提高與通俗》、《論如何學習文學的民族形式》、《舊形式、民間形式與民族形式》和《戲劇的民族形式問題》等論文，全面地闡述了他對于“民族形式”問題的看法。茅盾認為，中國文藝的“民族形式”，必須以“五四”以來新文藝為基礎，同時吸取中國傳統文藝與外國文藝中的精華，并使之融為一體。他反對當時頗為流行的以“民間形式為中心源泉”的理論，認為“民間形式”是封建經濟的產物，它雖然豐富多樣，老百姓也喜聞樂見，但其中有許多封建性的糟粕，不宜作為“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但民間形式中的一小部分仍可以加工改造，使之成為中國文藝“民族形式”的有機組成部分。應該說，茅盾這一總體認識，就是現在看來仍是站得住腳的。而更為可貴的是，他把“民族形式”問題提升到文化的層次上加以觀察和研究，提出了“中國化”這一極具當代意義的理論命題。

1940年3月1日在《反帝戰線》第3卷第5期上，茅盾發表了《通俗化、大眾化與中國化》一文。文章在詳細論述了通俗化知大眾化問題之后，提出了“中國化”的論題。在他看來，“中國化”與“通俗化”、“大眾化”是緊密相連的，“中國化”問題的提出實際上是把“大眾化”推向更高更深的層次。茅盾認為第一個提出“中國化”問題的是毛澤東，毛澤東在《論新階段》中曾指出：“我們這大民族數千年的歷史，有它的發展法則，有它的民族特點，有它的許多珍貴品。對于這個，我們還是小學生。今天的中國是歷史的中國之一發展，我們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主義者，我們不應該割斷歷史”。同時又說：“洋八股必須廢止，空洞抽象的調頭必須少唱，教條主義必須休息，而代之以新鮮活潑的，為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與中國氣派”。茅盾認為，毛澤東在這里提出了兩個方面的問題：“第一是運用辯證的唯物論與歷史的唯物論這武器，以求明白我們這大民族數千年歷史發展的法則，及其民族特點，學習我們的歷史遺產，而給以批判的總結；第二是揚棄我們的歷史遺產，更進一步而創造中國化的文化。所謂‘中國化的文化’，是中國的民族形式的，同時也是國際主義的。”茅盾也正是從這兩個方面去認識和闡明“中國化”的問題。例如他對于當時頗為熱鬧的“中國本位文化”思潮的分析就充分說明了這點。

1935年1月10日，北平、上海、南京的陶希圣、何炳松、薩孟武等十位教授依據陳立夫的“文化建設論”，聯名在《文化月刊》上發表了《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宣言》。“十教授宣言”在回答什么是中國本位文化，如何建設中國本位文化時說：“不守舊，不盲從，根據中國本位采取批評的態度，應用科學的方法來檢討過去，把握現在，創造將來”。并解釋說：“中國是中國，不是任何一個地域，因而有它自己的特殊性。同時中國是現在的中國，不是過去的中國，自有其一定的時代性。”“不守舊，是淘汰舊文化，去其渣滓，存其精華”，“不盲從”是對外國文化“取長補短，擇善而從”，“迎頭趕上去”。這種“持平之論”，著實迷惑了許多不了解其政治背景的文化界人士。國統區各家官報私報爭相轉載，文化人也紛紛發表談話和評論，以贊同者居多。但茅盾對此卻有清醒的認識，他按照毛澤東的“中國化”理論，指出了“中國本位文化”復古排外的實質。他說：“‘中國化’與所謂，中國本位文化’之說不同。‘中國本位文化’說，也主張中國的歷史遺產，但是既無批判地加以寶貴，卻又牽強附會，以為一切學說思想皆中國所固有，照此發展下去，勢必達到排拒外來思想的結論。因此，它實在是‘中國為體’老調子的新裝。我們這民族，數千年來，至少已經過兩次的大混和與醇化，第一次是先秦，第二次是南北朝；這兩個時代，在文化方面，也產生了強烈的交流與醇化。故所謂‘中國本位’這東西，事實上是沒有的，有的是‘中國化’”，而“中國化”“就是要求大家先能消化，變為自己的血肉，然后能從歷史的遺產中吸取有用的滋養料，創造嶄新的中國作風與中國氣派”。

應該說，茅盾的這種“中國化”理論，不僅符合中國現代文化的實際，而且具有強烈的當代意識，即便在今天，仍不無借鑒價值。

(作者單位：浙江旅游職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