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迄今是以‘美文作家’的形象出現在大眾視野中的,國內各大時尚雜志以及發行量驚人的《讀者》,都是她宣講人生哲學的重要講堂。……她的文字簡潔優美,故事深入淺出,她在山水田園和尋常巷陌之間流連忘返,去發現詩意和生活中的美。她的文章能使人想到早年的冰心。” 這是作家李洱對“青春美文作家”喬葉作品的評價。今天讓我們走進喬葉的內心世界。
(編 者)
【作品選讀】
走不出深情的海
喬 葉
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常參加學校的文娛活動。一次,母親來看我演出大頭舞《慶豐收》。演出結束后,我問母親:“你知道哪個大頭娃娃是我嗎?”
“左邊第四個。”
我驚訝地看著她。參加演出的共有10個大頭娃娃,個頭兒一般高,服飾一模一樣,動作也被教練調訓得極規范。母親是怎么看出來的呢?
“你的腳是不是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快結束的時候,我看見左邊第四個人微微甩了甩左手。你被什么東西扎疼的時候,就是那樣的神情。我就是憑這個認出了你。”母親說。
在陽光下,我默默地垂著頭,幼小的心靈似乎受到了強烈的震撼。我忽然看到了母親緊挽著我的那只手。如果有10個母親都只露出這只手,讓我于其中選擇母親,我能認出哪一掌粗糙的痕跡是屬于她的嗎?
不能。
兒女的愛和母親的愛的出發點、著落面與延伸線永遠也不會相同。因為她是母親,她的眼睛是純凈而深情的海。
而我們只是小小的船,永遠走不出她的海。
如果有一天,你的母親說起你很久以前做過的一件極小的傻事,你不要驚奇她的記憶。在母親面前,沒有奇跡。
剪子,石頭,布
喬 葉
這是中國一種古老的生活游戲,常常用于排序和抉擇。一天,我用自己的左手和右手玩著這個游戲時,驚奇地發現這個游戲所包涵的意義是多么特別:布的柔軟、石的堅硬和剪的鋒利,使他們在同一個鏈條上環環相扣,又從不同的角度相輸相勝:布包了石,石釘了剪,而剪又刺了布。他們似乎精縮了塵世中許許多多的三角關系。
布是女人,石是男人,剪是愛情。女人往往在愛情面前脆弱,男人往往又被女人征服。而當愛情和事業利益一起擺在男人面前讓他選擇時,男人拋棄的往往就是愛情。
布是夢想,石是命運,剪是個性。夢想往往超越了命運,命運往往把個性打倒,而個性又往往決定著夢想。
布是感覺,石是理智,剪是事實。感覺往往戰勝理智,理智往往分析事實,而事實往往又把感覺刺破。
布是韌度,石是剛度,剪是深度。韌度往往擊敗剛度,剛度往往拒絕深度,而深度往往又割裂韌度。
布是容顏,石是內心,剪是時光。容顏包裹著內心,內心盛放著時光的記憶,而時光又一點點改變著容顏。
……
以此想去,還有很多。當一生緩緩地被我們度過,有誰知道我們曾經有多少花型的布?有多少種類的石?又有多少質地的剪?這些布、石和剪又做了多少場游戲?結果如何?
這個游戲真是很耐玩的那種。
如果能用笑容
喬 葉
和不熟悉的人乍一見面,很容易被人問起我的家庭狀況。
“你父母身體怎么樣?”常常有人這么寒暄。
“很好啊。”
“公公婆婆呢?”
“我剛才說的就是他們。”
“那,你娘家的父母呢?”
“都去世了。”我笑道。如同在說他們身體很好。
“都去世了?”對方往往是控制不住地震驚,“有多長時間?”
“爸爸有17年。媽媽有10年了。”我回答得十分流利。這個時間,永遠不需要去刻意想起,永遠也不會模糊忘記。
“那時你還那么小。”對方的口氣總會不由自主地憐憫起來,“就是現在,你也是這么小。”
“這種事情,誰也作不了主的。”我神情明朗,語音平淡,連自己也聽不出有什么異樣的傷感。如果一定要仔細分辨,那么有的甚至只是別人的憐憫所引起的我的歉疚。——因為我純個人的事情引起了別人情緒的不安,我對此十分有愧。
大約是見我若無其事的樣子,對方的心理也就隨之松弛下來。接著,他們還會好奇地問問父母在世時的事情。我仍然會微笑著告訴他們:父親曾經怎樣愛下象棋,愛寫毛筆字,母親怎樣愛繡花,愛聽贊美詩。
每次每次,都是這樣。
“你,對他們,好像沒有那么難過了。”終于有一次,一位朋友很含蓄地說。我聽出了她吞吐中的疑問:這個沒心沒肺的人,親生父母去世這樣悲哀的事情,她居然還笑得出來?
“是不是要我哭給你看?”我的笑容沒有停頓,“是不是這樣才會符合一個標準女兒的身份和意義?”
朋友被我噎得說不出話來。我岔開了話題,開始春波無痕地和她聊別的。
我又能怎么樣?
其實,關于父母的事情,我早就預知會有人向我問起,于是曾經設想了很久很久,該使用如何一種表情來向問者講述。沉郁的?暗淡的?思念的?懷想的?情不能已的?痛不欲生的?……最終,我選擇了微笑。微笑變成了最適合我的交際語言。我為什么要在他們面前沉郁?為什么要在他們面前暗淡?為什么要在他們面前思念?為什么要在他們面前懷想?為什么要在他們面前情不能已?為什么要在他們面前痛不欲生?這些只屬于我自己。
又一次想起今年清明時,和姨媽們在一起相聚時的情景。
“昨天晚上,我夢見你媽向我要錢了。說實在是沒錢,連買針的錢都沒有。今兒,我就給她疊了這么大這么大一個元寶……”二姨媽邊說邊比劃。
“我也給咱大姐送錢去了,”三姨媽也說,“我年年都給大姐送錢,可就是沒有夢見過大姐,也不知道大姐是嫌錢少還是咋的?”
大家絮絮地談笑著,仿佛亡魂們還鮮靈靈地生活著,仿佛我親愛的父母一個正在院子里種菜,一個正在廚房里蒸饅頭。仿佛他們在干完活后,悄悄地洗了洗手,在我們中間坐下,默默地吃著桌子上的油條和水果。一切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溫暖,和悅。仿佛生死之墻已經不留一磚一瓦,鳴響的只是蟋蟀和蔓草舒暢的合唱。
也許,至親的親人便是這樣的吧。面對我們無力企及的隔世,我們由痛入肌骨到逐漸釋然,我深信這個過程并不是膚淺,而是在這種無奈的事情上,時間已經教會了我們去這樣承受。
如果有時注定無法用悲哀拯救,那就讓悲哀在內心里深掩;
如果有時真諦能夠用笑容包含,那就讓笑容在表情上呈現。
【超級鏈接】
平凡的成功者
——作家成長故事
黃河之北太行之南的華北平原一角,有一個寧靜普通的小村落,叫楊莊。那一年初冬,我伴著子夜的鐘聲誕生在這里。
在我之前,已有兄姊;在我之后,母又生弟。于是,在童年的記憶里,我從來就沒有獲得過格外的青睞。我穿不了光鮮的衣裳,吃不上香甜的零食,得不到喜悅的夸獎……我只是默默地干活、吃飯、睡覺、上學。
我幼小的心靈埋下了深深的失落。但是我從來不對任何人吐露。我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怨誰,因為我辜負了媽媽的期望,我既不靈巧,也不漂亮,是一只真正的灰小鴨。我是應當被輕視的!在這種近乎自虐的自我認定中,我在同學中也拒絕了朋友。生活中唯一帶有亮色的寄托就是讀書。而一次次的好成績居然讓我獲得了老師們的喜歡:我的作文每次都被老師當作范文朗讀,我屆屆都被指定為課代表和班干部。我只知道,獲得好成績是我目前能夠擁有鼓勵的唯一渠道。
但是不久,我的學習目的就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事情起源于二哥引起的一場風波。那時二哥經常悄悄逃學,父親知道后勃然大怒。一天晚上,他讓二哥在院子里跪下,指著一輛嶄新的板車說:“你知道這是干什么的嗎?只要你不好好上學,你就拉上這輛車去給我走街串巷拾破爛,我決不會養你吃閑飯。”父親又指著我們:“將來誰考不上學,這輛板車就是誰的。要是不想拾破爛,好好上學就是唯一的出路!”
看著父親鐵青的臉,聽著二哥嗚嗚的哭聲,我驀然意識到:從我們的家境來講,父親的話是真理。如果考不上學,男孩子就只有從地里艱難地刨食;如果考不上學,女孩就只有嫁給一身沙塵的農夫;如果考不上學,我們就只有重復成千上萬農村青年的命運,成為一顆最卑微的土粒。不,我不想那樣!這一刻我突然明白:只有好好學習,我未來的命運才會被改寫。
我開始全力以赴。
1987年,14歲的我參加了中考,成績非常好。我想上高中,但是父親選擇的卻是師范。因為高中需要投資和冒險,而對于女孩子來說,師范則象征著一個不錯的鐵飯碗。于是,當年9月,全縣第一名的我極不情愿地進了師范學校的大門。
上了師范,才發現這是一塊挺不錯的天地:學習壓力大大減小,課余活動色彩繽紛,個人愛好得到了充分的發揮。我在文學名著中暢游,并寫了大量的小說和詩歌,偷偷投寄出去。文學像一件溫暖的衣裳,慢慢地包裹住了我那顆清涼的心。正當我像一枚青澀的果子滿懷激情做夢的時候,一件不幸的事情在一瞬間把我催熟了。
那是深冬的一天,我正在做化學作業,忽然間兩手顫抖,寫不出字來。正在驚惶,傳達室的師傅把我叫出去,說剛才我姐姐給我打了電話,讓我趕快回家一趟,家里出事了。我馬上想到了父親,父親一直在住院,醫生說他患了腦癌和肺癌……
走到半路,天下起了雨。當我深一腳淺一腳趕回家時,看到的是早已布置好的靈堂。兄弟姊妹都圍在一起哀哀哭泣。
我雙膝跪地,淚流滿面。
這一瞬間,我突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父親對于我的無與倫比的意義。是的,父親在世時,一向是寡言的、嚴厲的,甚至是重男輕女的。但是,他從來都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之一。我不該把他給我的愛拿去和別的兄弟姊妹比較和計較。他的愛如天如海,有著不可測量的深度。從此后,再也沒有這樣一個人,能夠無私無償地給予我們這樣一種愛,除了母親。但是,此時的母親,卻比我們任何人都要脆弱。
領略了死亡的冰冷和極致的孤獨,我長大了。我知道今后的一切要靠我自己。戴著黑紗回到學校時,我不再和同學們聚在一起眉飛色舞,高談闊論。我只是靜靜地做著自己的一切事情。
我沒有他們幸福,所以我只有努力。而只有努力,我才有可能獲得或者是超越他們的幸福。
第二年暑假,16歲的我去建筑隊打了兩個月短工,掙了兩百多塊錢。用這些錢,我參加了中文自修。而我根據打工經歷寫成的作文《翠姐》也在全國“文心杯”征文大賽中獲得三等獎,且入選了《全國作文精粹》一書。這年,我還在全國發行的師范類報紙《園丁園》上發表了我的詩歌處女作《落雪天》。
成績微薄,但是收獲頗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