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西方的女權主義運動不同,在中國較早批判男權意識的是男子自己:李贄、俞理初、李汝珍、曹雪芹等發軔在先,康有為、梁啟超、陳獨秀、胡適等呼吁在后,毛澤東時代“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裝愛武裝”則把男女形式上的平權做到了極致——婦女服飾大解放,最明顯的外在的區別女性的符號短暫地消失了。為女性爭取平等權利的運動由男人來首倡甚至主導的原因主要在于以下幾點:(一)社會發展的需要。社會要向前發展,作為社會一半力量的女性卻長期處于無識無知的生長停滯階段,給整個社會的發展造成了極大的阻礙;(二)個性解放的需要。在中國,婦女權利問題是被當作反對封建禮教、追求個性解放的一部分提出來的,婦女在生理、心理等方面的特殊性直到20世紀80年代才受到重視;(三)受西方學說的影響。西學東漸,西方婦女運動的發展給了當時部分欽慕西方社會制度的中國知識階層以啟發和感染;(四)當時的中國女性不具備足夠的能力。中國的女性長期處于嚴酷的性別壓抑之下,缺乏對自己的權利和地位的清醒認識,也缺乏進行反抗的知識和教育儲備。總之,由于中國婦女總體上教育的缺乏,男子反而在中國婦女解放運動中充當了吶喊者和導師的角色。
魯迅的小說《傷逝》在男女主角關系上再現了這種明顯的導師和被指導者的模式。在涓生和子君相處的時間,我們只聽見男方在絮絮地談,女方則是一個孩子式的傾聽者——“兩眼彌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這種教育在初期似乎也見了效,子君終于說出了“我是我自己的,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力”這樣斬釘截鐵的“新女性”宣言,革命大告成功了!然而魯迅的眼光畢竟犀利,他給我們安排了一個求愛儀式,正是這個儀式,暴露了導師和被指導者對“新女性”一詞所指的共同懵懂狀態。因為在承認女子獨立人格的基礎上,愛便不再是一個獎賞,也不可能去求得,愛若需要下跪去求,女子便等同于一個物件,一個標的了。涓生畢竟是導師,他隱約懂得自己下跪求愛的舉動同自己此前殷殷向子君灌輸的學說的不和諧,并且此舉也隱含了自己做導師的目的的不純正性,因此每想到那像電影一般的求愛一幕,便無地自容;但子君卻極樂意回憶這一幕,她有著將自己的身體與心靈當作禮物或獎賞般饋贈的慷慨,有著被人所求而確認了自己“物”的價值的得意,“新女性”在子君這里,發生了能指與所指的錯位。畢竟,被一個慷慨激昂的新名詞所激動是容易的,真正地理解它并在行動中貫徹它卻需要更多勇氣上、能力上和客觀上的準備。
于是在涓生和子君組成的名新而實舊的小家庭里,涓生開始努力著賺錢養家,子君則安心地飼養了一群小油雞和一只名叫“阿隨”的小狗——多么奇妙的小動物,正合我國封建社會對婦女的古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并安心地胖了起來。但這“胖”在大失所望的導師涓生那里顯得多么地礙眼啊,想要的是一個新女性,卻原來還是舊皮囊。但是涓生實在缺乏對子君處境的理解,子君之飼雞喂狗、做飯弄菜是歷史的慣性,也是她不得不選擇的惟一一項借以證明自己并非寄生動物的事業。子君是否具備在社會上求職以獨立養活自己的能力?只怕社會和她自身受教育的程度都沒有準備好,于是她只能在打理自己和涓生那個貧困的小家庭上發現自己的生存價值。吃掉了雞,放走了狗,子君也失去了哪怕在家庭中平等的奢望。在籌備結婚時子君堅持把金戒指和耳環入了股;在得到被放棄的明示后子君默默地撤離,寧肯去赴一個更可怕的命運而不愿在曾經的愛人的冷眼下生活,子君也并非完全照舊的女子,只是她的努力無濟于事,而她的導師雖然曾仗她的愛或是仰慕逃出了空虛和寂寞,卻對她的絕境不能體察,或者是不愿也不敢體察。涓生又一次做了導師,再一次絮絮而談“稱揚諾拉的果決”,引導“恐怖地回避著我的眼”的子君終于像諾拉般從這個小家庭出走,留給男子想要的自由。
子君和涓生的家庭實驗悲劇到底有多少歸咎于經濟,有多少歸咎于隔膜,無法用數字計算清楚,但子君的死卻是魯迅給當時流行的以男子為主導的婦女解放運動澆的一盆冷水。且不說參與其中的人目的各異(魯迅在《高老夫子》中就寫到了一個為看女學生而去女校教書的混混),男子是否真的會徹底了解女性的需要和困境,并非不值得懷疑。當時的“婦女解放運動”提倡婦女的四種權力:“政治及公共活動參與權”、“經濟獨立權”、“婚姻及家庭生活自由權”、“教育權”,而魯迅在寫作《傷逝》的兩年前,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所做的名為《娜拉走后怎樣》的演講中卻單倡“經濟權”,并舉了一個意味深長的例子來說明此權利獲得的不易:“譬如現在似的冬天,我們只有這一件棉襖,然而必須救助一個將要凍死的苦人,否則便須坐在菩提樹下冥想普度一切人類的辦法去。普度一切人類和救活一人,大小實在相去遠了,然而倘叫我挑選,我就立刻到菩提樹下去坐著,因為免得脫下唯一的棉襖來凍殺自己。”空談是容易的,涉及到利益的時候,要求者卻很難或說幾乎不可能從既得利益者那里得到輕易的施舍。所以即使有熱心的男性做積極的呼吁,沒有女性自己主動地對自己權利的要求和斗爭,男女平權就難以真正實現。
有論者說,《傷逝》是五四時期數量極少的沒有所謂“愛情腔”的作品。個人的天性和家庭的變故,都使得魯迅在思考問題時具有一種與同時代人不同的冷靜態度,因而也往往更深刻。《傷逝》寫出了涓生和子君在愛情和婦女解放問題上的導師和學生的關系,寫出了位于這種關系之上的隔膜,并為這種關系提供了一個悲慘的結局,而且還在結尾用不少的文字寫涓生的懺悔。有人認為這種“溫情主義”的流露是本篇的缺憾,也有更多的論者認為,這是魯迅對于人道主義和個人主義沖突的反思,我覺得不如說是魯迅對于以導師自居的啟蒙主義者行為結果的反思。近現代許多有識之士懷著一腔救國救民的熱誠,從海外販來新知,沸騰了多少青年的熱血,也最終形成了推動中國歷史前進的巨大洪流,但在這過程中,也有許多青年犧牲了年輕的生命。有許多是不可避免的,正如魯迅所說,在中國即使搬動一張桌子也要流血,但其中也有不少枉死的。魯迅作為人道主義者,對于枉死自不必說是十分痛心和憤怒的,即使是對于有些革命者所認為的“必須流的血”,魯迅的態度也與“革命的實踐者”并不相同。許廣平在《民元前的魯迅先生》中記述了魯迅談到的一件事,一次某君泰然自若地和朋友談天說地,而當時當地就有他的部下在實際行動著丟炸彈,做革命暗殺事情。當震耳的響聲傳到的時候,魯迅想到那實際工作者可能慘死的境遇,就焦躁不堪……而回顧某君,卻神色不變,好似和他絕不生關系一般,使魯迅驚佩不置。由此可見魯迅的思想者而非革命家氣質的一斑。如果再同《頭發的故事》相對照,“你們將這黃金時代的出現預約給這些人們的子孫了,但有什么給這些人們自己呢?”再聯想到魯迅雖批評起名人名教授來毫不手軟,但面對青年人時卻從不做出導師的姿態,更從不用憤激的話去鼓勵煽動青年的“火氣”,反而頗多“滅火”的行為方式;以及他在《過客》中只愿自己去探索卻不愿別人追隨的表示,我們可以看到魯迅對“啟蒙”、對“導師”的復雜態度。意識形態的改變必然先于社會制度的更替,但處于變革過程中在某種意義上“超前”的人們將要作出也許是犧牲性命的代價,而付出代價最大的或許不是那幾個將青史留名的領導者、啟蒙者(因為他們往往更有能力和地位去避開超前的代價,或者把代價變得最小,甚至把代價變為榮光),而是一批批被新的學說打動而不顧一切跟隨的人(他們之中不乏并不真正理解那些學說而只是為啟蒙者所描繪的美好遠景而打動的人),維新變法不是如此嗎?康梁都安然逃亡,譚嗣同也并非沒有逃亡機會,他是自己選擇了犧牲,除他之外,為此而死的多是些名聲和能力都遠遜于康梁的志士甚至稱不上志士的人。而在涓生和子君的悲劇中,付出最大代價的也正是被啟蒙者子君。作為革命的實踐者如果像魯迅這樣思前想后,革命自然不容易成功,但是作為思想家、“社會的良心”,卻不能忽視為了社會的進步而犧牲掉的千千萬萬無名的人,不能視他們的犧牲為當然、為應該,也要盡量考慮避免無謂的犧牲,不要無謂地“造出許多毫無所得而痛苦的人”。所以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中溫和地勸女學生們利用中國至高無上的親權來首先爭得家庭中的經濟權,雖然在革命者看來這也太不徹底了,而且事實上施行起來也并沒有那么容易,但這辦法的確是較少讓人流血的。
想要爭自由的娜拉出走后會怎樣?魯迅認為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那么,沒有經濟權卻被給予了“自由權”的女人會怎樣?魯迅認為這樣的女人根本就不會出走:“娜拉要怎樣才不走呢?或者說伊孛生自己有解答,就是Die Frau Vom Meer,《海的女人》,中國有人譯作《海上夫人》的。這女人是已經結婚的了,然而先前有一個愛人在海的彼岸,一日突然尋來,叫她一同去。她便告知她的丈夫,要與那外來人會面。臨末,她的丈夫說,‘現在放你完全的自由,(走與不走)你能夠自己選擇,并且還要自己負責任。’于是什么事全都改變,她就不走了。這樣看來,娜拉倘要得到這樣的自由,或者也便可以安住。”丁西林也有一個類似的“給”女人自由她卻自己放棄的戲劇《酒后》(改編自凌淑華同名小說):妻子要求有限的自由——當著丈夫的面用吻對一個醉酒沉睡中的男子表達欽慕,丈夫卻堅持給她全部的自由,要抽身離開,妻子立即被嚇回。難道女性之于自由平等,只是葉公好龍似的情感?要自由要平等只是女性想要的貼在臉面上的裝飾?自由只是女性想要擁有卻永遠不想使用的秘密武器?把《海上夫人》留住的是丈夫要她自己負責任的“威脅”,把《酒后》中妻子嚇回的是丈夫拒絕在場(為此事擔責)的聲明。實際上這已經不能只用經濟權的有無來解釋了。看來是女性并沒準備好迎接和承擔自由和平等背后所要求的沉重而現實的責任。如果男性熱心提倡,社會大力呼吁,而女性自身卻并不了解或了解了卻不愿承擔,或沒有承擔的能力,卻愿做那有名無實的“新女性”以自得,那才是最可怕而滑稽的鬧劇。所以魯迅說伊孛生聲稱他所寫的《傀儡家庭》,不是討論婦女解放問題,而是在做詩,表達了魯迅在此問題上并不樂觀的態度。
然而事情還遠不是這樣簡單。即使女性獲得了以經濟權為核心的各種權利,她也愿意為此承擔她所應承擔的責任,男女雙方在生理、心理等方面的不同仍使她在家庭和社會上的發展受到比男性更大的阻礙。愛情需要時時更新成長,那也要男女雙方得到共同的機會成長才能夠實現,而家事卻無疑是阻絆女性腳步的一大力量。傳統家庭中的三角關系(丈夫、妻子、孩子)常常要求女性做出犧牲來幫助另外兩角的成長。魯迅也是無法解決這一問題的。這也正體現魯迅的一個特點:看問題總比他同時代人看得尖銳、深刻,但長于顛覆,困于建設。許廣平婚后原想去工作,但在魯迅的勸說下放棄了,專心照顧魯迅的生活和工作。在家庭中轉磨的女人所能獲得的成長機會比起在社會上所能獲得的極其有限,一日三餐、灑掃拖地、侍老扶雛,眼界自然狹窄起來。魯迅有一次在同友人談話時開玩笑似的埋怨許廣平收拾桌子時弄丟了他準備的資料:“好容易準備好作戰了,一找,地圖不見了!”使得對方電認為雙方(魯迅與許廣平)思想水平相差太大。而不去考慮婚后女方的犧牲是拉大“相差”的重要因素。
至此,我們可以得出魯迅關于中國現代婦女解放運動癥候的較為完整的認識。第一,這場運動存在著“導師與學生”的模式,男性導師和他的女性學生之間是啟蒙與被啟蒙、召喚與跟隨的關系。第二,“導師”與“學生”雙方由于性別和個體的天然隔膜,極易造成溝通上的錯位和理解上的困難,最終造成女性解放運動的虎頭蛇尾。第三,這種癥候的解決離不開女性內部的自覺,否則,它必以反抗始,以歸順終。
(作者單位:鄭州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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