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執教楊絳先生的散文《老王》時,許多年輕教師都按照教參上的說法,將這一課的主旨僅僅歸結為對以老王為代表的底層勞動人物“在不幸生活中不改善良淳樸天性”的謳歌。作品的確反映了這個主題,這是每一個讀者都能從中輕而易舉地讀到的東西。但如果將作品的主旨完全歸結于此,筆者認為違背了作者的寫作初衷,甚至可以說將作者看得太淺薄了。
其實,本文的主旨,即作者的寫作意圖,是人物的頌歌,但更是對自己靈魂的拷問。這主要從文章所敘的“三送”(送冰、送人、送香油和雞蛋)和最后一段可以看出。
最后一段很重要,楊絳做過改動,即“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原文是“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多吃多占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理解了這句話就理解了作者的心情,理解了作者在文中要表達的思想。
作者為什么要說自己是一個“多吃多占的人”呢?從“三送”中完全可以得知作者是沒有讓老王“吃虧”的,不管是附帶送冰、送先生上醫院還是送來香油和雞蛋都是付了錢的,按道理說不上“多吃多占”,更談不上“愧怍”呀。但作者卻是“幾年過去了”才“漸漸明白”,看來作者一直在思考和拷問自己與老王的交往,這一切是真的讓她“愧怍”不已呀!那么“多吃多占”到底該如何理解呢?理解了“多吃多占”也就理解了作者為何“愧怍”了。
作品中的“三送”從老王的層面來看,當然是反映了勞動人民的忠厚老實和熱心腸。但如果從作者的層面來看,如果只是“送”而不“往”,作為知識分子的“我”無疑是莫大的恥辱,無異于接受了別人的施舍與同情。那么怎樣的“往”才是自己可以做到的和最好的呢?在作者的心目中或許最好的辦法就是將這一切都量化為錢。因此,在“附帶送冰”可以“車費減半”時,“我”是“當然不要他減半”;送先生上醫院老王“堅決不肯拿錢”而“我一定要給錢”;老王臨終送來香油和雞蛋,“我”謝過“好香油”“大雞蛋”,“然后轉身進屋去(拿錢)”,而且“趕忙解釋”“就免得托人捎了”。如此種種,知識分子的那種“來而不往非禮也”“君子之交淡如水”“廉者不食嗟來之食”等狹隘的“高貴”就呈現于紙面。
但老王如此熱心“幫助”作者一家是為了將這一切換成錢補貼己用嗎?老王的確很窮,但只要將視角轉入那個特殊的年代就可以一清二楚了:當時正值“文化大革命”時期,楊絳夫婦無疑是被批判被打擊的對象,是“牛鬼蛇神”,是所有的“當家作主”的“工農階層”所不愿意接觸的對象。老王無疑是地地道道的“工農階層”,按道理他是不屑于與作者一家交往的,更談不上會主動幫助他們,因為一不小心自己就有可能受到牽連,成為批斗的對象。因此,老王對作者一家的熱心與幫助應該是發自內心,是對楊絳一家的真正的憐憫與崇敬,是勇敢的,是不期待得到回報的。盡管每次老王都收下了作者的錢,但這正是他的良苦用心:讓作者心安理得,讓作者不要心懷愧疚,讓作者不要“想得太多”!在當時,盡管作者對老王也是心懷感激,但到底有沒有將老王當成一個與自己平等的對象來看待呢?顯然是沒有!這種心態有點像現在我們對那些在建筑工地上勞作的建筑工人的態度差不多:我們感激他們給城市帶來的變化,同情他們的辛勞,但我們從來就只把他們當作“民工”,當作下層人民,甚至時時刻刻提防著他們,怕他們給我們帶來麻煩給城市帶來不安定……
因此,所謂“多吃多占”是作者發自內心的對自己靈魂的剖析與拷問。在當時那個物質極端匱乏的年代,老王不顧自己身體多病,省吃儉用將節省下來的香油和雞蛋送給作者,還說“我不吃”,這對作者而言,本身就是“多吃多占”,更何況自己因為知識分子的“高貴”而曲解了別人真情的憐憫與幫助呢?有許多東西是可以用金錢來衡量的,但那個特殊時期的真摯的感情是無法用金錢來量化的!因此,作者“不知為什么,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覺得自己是“拿錢去侮辱他”,心中很是“愧怍”。作者在老王去世幾年后,終于發現了靈魂深處的那些不太光彩的東西,于是就借《老王》這篇散文將它一一展現在讀者的面前,以引起“療救的注意”。我們也并沒有因此而貶低楊絳先生的為人或是改變對她的看法,反而從中看到了一個大家的涵養與風范。
那么作者又為何要將“那是一個多吃多占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改成“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呢?我沒有查閱到作者自己的解釋。妄加揣測,大概可以從兩個方面考慮。一是在那個可怕的年代,自己和丈夫是被打擊被批斗的對象,卻有幸得到了如老王一般的熱心民眾的關心與幫助,幸運地活了下來,實在是不幸中的萬幸;而老王卻是在貧困與疾病中悲慘地死去,這既是老王的不幸,也是時代的悲哀。二是自己在若干年之后終于得以省悟當年對老王的“侮辱”與“不公平”,終于有了膽量將它“公之于眾”,從而使自己的靈魂得到一次洗滌,這難道不是“幸運”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