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施咸榮于1993年5月18日因病逝世。我們家人遵從他的遺愿喪事從簡,只在他的遺體火化前舉行了一個簡單告別儀式。那天,約有各界人士近400人參加。大伙向父親的遺體三鞠躬后,即將把他的遺體搬運走。在一片抽泣聲中,我撲過去把自己臉頰貼在他的瘦削臉上,感到了一陣冰涼,這種冰冷感覺一直浸透到內心……是啊,親愛的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那時,我的內心充滿了痛苦。十二年很快過去,再重新回想父親的一生真是感慨萬端。
無端成為肅反對象
我的爺爺曾經是上海某英國輪船公司的經理,也就是后人所稱的買辦。他發奮要讓兒子讀書,將我父親送進了當時上海有名的“圣芳濟”教會學校。
父親畢業時,正值抗戰勝利之后,他充滿一腔報國熱情,覺得中國農村凋敝,若要強國必須振興農業,就投考了上海臨時大學的農藝系。但進校門卻發現這不是一所正經大學,教師學生都吊兒郎當,他隨即退學,又報考了南京國立政治大學外交系,是國民黨政府為培養外交官而新設的系,待遇特別優厚,不僅不收學雜費,免費供食宿和發服裝,還每月給一定津貼。不過,那時國民黨政府已經腐敗不堪,政局混亂,兵敗如山倒,父親的心理也是很復雜的。他厭惡國民黨官吏貪污成風,尤其看到金圓券飛漲等黑暗現象,對當局充滿了失望感,可是他也憂慮自己個人的前途。以后,國民黨在大陸潰敗,南京解放前夕國民黨政府曾經派專機接他們這批學生去臺灣,一班同學約四十人,一半人走了,另一半人則留在大陸。父親堅定地選擇留在大陸,他說他不相信國民黨還能起死回生,對他們失望厭惡透了。
父親在1949年又考入清華大學外文系。由于原來英語基礎較好,他免修某些課程,利用業余時間開始了寫作和翻譯。他曾經用英文寫過六千字的長文,刊登在當時的英文周報《密勒氏評論報》上,還有許多譯作在報刊發表,讀書期間已經出版三本譯作了。畢業前一年,國家實行院校調整,他又轉入北京大學讀書。父親于1953年畢業,被分配到人民文學出版社。開始,先讓他去原稿整理科工作。他心緒有些不愉快,認為要他放棄所喜愛的外國文學,實在是學非所用。但是,他很快又想開了,心想以后若要搞外國文學翻譯,也離不開吸收中國文學養料。況且,他在清華讀書時,曾經主動選修過著名作家李廣田先生的課程,對當代文學創作也很感興趣,他就在原稿整理科安心工作,還處理過楊朔等不少作家的稿件。以后,回憶這一時期,他對我說,人不僅在順境要注重學習,在逆境中也要會學習,總會學到東西的。
一年后,他終于被調到了外國文學編輯部,正待充滿青春活力大干一場時,厄運卻無端落到他的頭上。肅反運動時,單位收到一封匿名信,誣告陷害父親是暗藏的軍統特務,且有七條人命案,因此足有半年他被拘押在單位受審查。這一段痛苦日子里,母親肚皮里正懷孕著我,她日日到人民文學出版社門口眼巴巴等待,希望見父親一面,或找到某一位高級領導能夠申冤上訴。父親被關押在單位內,禁止與家人聯系,也不知道母親的情況如何,內心的凄涼滋味可想而知。這時,聊以安慰他心靈的是還允許讀書,他就利用一切空閑時間看書,既讀中文書也讀英文書。父親說,正是有了這些書籍,才使他免于精神崩潰。父親病逝后,當年的一位同事寫過悼念文章,描述他軟禁期間專心致志讀書,幾乎忘記了旁人,忘記了時間,讓監視人員也大為感動。肅反運動過去了,單位負責人確認是冤案釋放他回家。但是,反右運動接踵而至。在鳴放中父親雖然謹言慎行,未寫文章也無激烈言論,單位負責人卻逼迫他去揭發另一個同事,此人曾經在鳴放時為父親喊冤,領導便一定要父親加一些罪名在那人身上,父親拒絕了,覺得這不是該有的為人之道。哪里想得到竟然因此又惹禍上身,被單位負責人內定為“有同情右派思想”,受到降一級工資處分。當時也是由于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右派太多了,有的編輯室居然大多數業務骨干都被一掃而空,難以開展工作了,父親方才僥幸未被戴上右派帽子。
人文主義者的思考
父親在人民文學出版社28年,主持編輯出版《莎士比亞全集》、《哈代選集》、《司各特選集》、《薩克雷選集》等大量外國名著。在60年代初,又開始注意研究英美當代文學各個流派,與同事一起翻譯出版了一批“黃皮書”。這期間他孜孜不倦工作,在政治上小心翼翼,思想深處卻與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保持距離。大概是由于他研究英美文學,受人文主義思潮影響較深,對極左的那一套做法甚為厭惡。與他同一編輯室的黃愛伯伯,跟他的思想很一致,可以說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他們心里明白,由于領袖制定了錯誤的方針路線,政治理論越來越左,國家也面臨著更大災難禍害。黃愛伯伯時常與他談一談對時局、政治的看法,父親雖然贊同他,卻仍然謹慎從事。還勸解過黃愛伯伯要注意結交,千萬不要把心中的想法隨意跟別人亂說。可黃愛伯伯是性格爽朗的人,有話藏不住。后來在文化大革命中他的那些言論終于被人揭發,打成現行反革命分子。事發后,父親冒險悄悄遞紙條給黃愛伯伯暗通消息。他后來幾次對我說,他很欽佩黃愛伯伯注重操守品格,被關押后絕不亂咬別人。否則,他自己也必被牽連進去乃至大禍臨頭。可以想象得到,那一段時間父親的內心是極其忐忑不安的。其實,在家中,父親即使對較親近的親戚朋友,也很少講自己內心的真正看法,很少談時局、政治。只是有一次,家里人過中秋節,父親飲酒過量,醉醺醺地抨擊時世。記得他痛罵那批文革新貴,斷言他們絕不會有好下場。他還說,很久以前在文化部院中曾經偶然遇見過賀龍元帥,與他談過話,是個性格豪爽之人,竟然也遭到陷害。倘若賀龍真要反黨,又何必當年拋棄高官厚祿來參加革命呢?他預言那時的政治形勢發展會越來越糟糕,竟趴在桌子上痛哭起來。這情景在我幼年記憶中清楚地銘刻著。因為,父親平時極少袒露心靈深處的思想。而那一天是內心深處積郁的一次爆發。看來,他極其憂慮文化大革命動亂中的國家前途。
我漸漸長大了,也有了自己的思想。我的少年時代是在湖北咸寧五七干校度過的,那里集聚了一大批“落難精神貴族”,這些文化人的思想也是各式各樣的。由于逆反心理及各種復雜原因,我的思想卻越來越左。我在師范畢業后,讀了大量的馬列著作,還有啟蒙時期歐洲哲學家的著作,自以為有了自己的政治見解。我認為,毛澤東提出“資產階級就在共產黨內”和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搞文化大革命,都是很正確的。因為十月革命后,蘇聯雖然沒收地主資產階級的財產,鎮壓了剝削階級,可是黨內卻產生官僚階層,他們有權也有錢,必將是新資產階級的萌芽。要解決這個問題,必須毫不松懈地抓階級斗爭等等。這個思想與“新左派”理論很相似。那時我還有一批年輕朋友,經常在我小屋里高談闊論。父親向來作風民主,對我的那些思想觀點很不以為然,卻保持著沉默。有一天,我講一句:“你們也都是既得利益者,自然是從內心里害怕革命……”激怒了父親,他滔滔不絕地講出一些內心的真實思想。他說,我算什么既得利益者,那些文革新貴們位居高官,有權有勢才叫既得利益者。說實話,我是不主張總是搞什么斗爭,把革命口號喊得震天響。中國從鴉片戰爭后陷入混亂,辛亥革命以來國家又四分五裂,老百姓只是希望國家能夠統一,過上安寧日子。有句俗話:“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你們哪里曉得軍閥混戰時慘不忍睹的情景!三年困難時期,老百姓餓肚子也沒有造反,為什么?就是怕回到戰亂的日子里去呀。暴力革命會給社會帶來破壞,建設起來就很難。任何一股在野的政治勢力為了上臺掌權,總是把話說得很好聽,平等呀自由呀,這個那個的,可上臺后誰會想到去兌現政治支票?中國的事情是很復雜的,中國現在最需要的是建設,絕不是一場又一場革命。還有你在農村呆過,也知道一些農民的真正狀況。現在,報紙上總講什么“向工農兵學習”,還有“工農兵當家作主人”什么的,其實對于農民來講,連最起碼的生存條件都很差,溫飽都未能滿足,又何來什么“當家作主”?他又對我說,你現在研究理論,在看那些哲學書,我不反對。多看一些書總是好的,但是,你要記住一點,凡是閉起眼睛大談什么理論教條,不去看社會現實,不問老百姓疾苦,這樣的人沒有不失敗的。我那時聽了父親的話更增加反感,覺得他的話都是改良主義那一套,胡適那一套思想體系。后來,我的思想歷程經過一段反復,也逐漸擺脫了極左理論。這是另一篇文章的內容了,這里也就從略。
順便還要提及一點,新時期文壇曾經出現過一種現象,就是所謂“書香門第作家”現象,所謂“子承父業”。很多評論家認為是由于“家學淵源”,是某種文化素質的影響啦,其實遠遠沒有那么簡單。這一現象僅只發生在文化大革命以后,具有特殊性質。比如在這特定的時期以前,如此現象卻是極少的,多數文化人子女倒是從事另類專業。這可能因為在文革動亂時期,那些文化人子女的境遇不很好,就使他們直接接觸了底層社會生活,而他們的家長又大都具有民主作風,使得那些子女能夠獨立思考,這才是他們從事文學活動的基本原因。有生活,有自己的思想,這是形成一個作家基本素質的最重要的條件。但是,父一輩作家與子一輩作家的思想卻未必完全一致的,有時還大相徑庭。一代作家總要反映他們所處時代人們的生活風貌,因此很難與父輩們的思想完全一致。這也就是所謂“代溝”吧?
致力于翻譯事業
80年代初,我們的國家進入了改革開放時代,父親的事業也進入了黃金時期。他從編輯工作崗位調到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擔任文化研究室主任。這期間,他又撰寫文章介紹了西方現當代文學的各種流派,還出版了不少翻譯作品,尤其是參與寫作《美國文學簡史》,其中黑人部分和當代文學部分就是他撰寫的。
1984年,他又作為美國富布賴特基金的訪問學者,先在哈佛大學講學和研究3個月,以后又轉到伯克利的加州大學講學和研究,為時一年時間。他這時開始對西方通俗小說感興趣了,在加州寫了《英美暢銷小說一瞥》一文,認為通俗文學雖然不被學者所重視卻被廣大讀者所喜愛,占暢銷書之大宗。他那時就敏銳地察覺到,我國轉入市場經濟時期后,文學作品也將成為一種商品,通俗文學也必然會有很大發展。父親還認為,真正優秀的通俗小說并不比“純文學作品”的藝術地位低,過去英國的歷史小說家司各特和偉大的戲劇家莎士比亞都被人們認為是通俗文學的作家。目前在國外,政治小說、歷史小說、科幻小說、言情小說等都屬于通俗小說范疇,擁有很多讀者。因此,應該借鑒國外通俗小說的優秀創作手法,發展我們國家各種藝術形式的通俗小說。而且,尤其要加強理論研究,將通俗文學與純文學相比較,將中國傳統通俗文學與外國通俗文學相比較,將通俗文學的各類作品相比較,只有這樣的縱橫比較,才能深化通俗文學的理論研究,繁榮我國的通俗文學創作。
他還想寫一系列文章,包括總結我國的通俗文學歷史。他說,我國較早的通俗文學作品是《施公案》、《彭公案》、《三俠五義》等,還有各式的演義小說,包括《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也未嘗不是通俗小說。我國的小說作品開始大都是以通俗文學的形式出現的,由說書人講故事再演繹成話本。所以,有它們的優點,比如故事曲折生動,描寫人物傳神,具有戲劇性等等。可是也有嚴重弱點,它們受傳統倫理觀念影響很深,使得主題難以深化,寫人物時好人絕對好,壞人絕對壞,又大都是大團圓結局,顯得很膚淺。到了現代,又有張恨水先生和張資平先生等,小說題材大都是男女情愛,三角戀愛或多角戀愛,在寫作技巧上借鑒外國小說,注重心理描寫等,他們的小說有一種模式,也擁有相當數量讀者。這樣的小說也是一種類式的通俗小說,特別體現了通俗文學領域里過去由傳統文化占統治地位,到后來也開始借鑒外國藝術形式,這是很值得研究的一個問題。以前,對他們的小說,許多文學理論工作者采取視而不見的態度,這是不對的。
父親準備寫一部外國的通俗文學史,還準備搞中國通俗文學與外國通俗文學的比較研究,基于這種思想,他在回國前,在美國購買并搜集了許多國外的通俗文學作品,裝了幾十箱帶回國內。回國以后,他去海關取那幾十箱書,一位海關工作人員驚詫地問他:“這是不是你們單位委托你買的?”父親老實地回答:“不,這都是我自己掏錢買的。”那位海關工作人員大為感動,他說:“我瞧見的出國人員幾乎全是買電器買貨物的,還沒有自己花錢買書的。看來,您是一位真心研究學問的學者。說實話,您的這些外文書我是一個字也看不懂。就憑著我對您的信任,咱們也別一箱一箱查啦!您就都運走吧。”后來,他與漓江出版社聯系,主編了“外國通俗文庫”,出版了英、美、日等西方國家約二十余種小說,比較受讀者歡迎的有《假若明天來臨》、《情盜》、《百分之七溶液》、《偷寶石的貓》、《夏威夷》等。那時的報刊上,還曾經炒作過此事,說是“歡迎專家入俗”云云。父親苦笑著說,其實我們本來就在俗中,還有什么入不入的。通俗并不等于庸俗、鄙俗、惡俗,其實高雅與通俗并沒有什么嚴格的界限,有些自以為陽春白雪的作品難道就沒有鄙俗氣息嗎?他還曾經想研究關于電影電視文學劇本方面的問題。也就是說,他曾經有過一個中外通俗文學比較研究的龐大計劃,可惜只作了一個開頭,由于各種因素而未能實現,這也是他臨終前最大的憾事之一。
一個學人的政治良心
1989年4月,父親受中美學術交流委員會邀請,第二次偕同母親赴美講學和研究。他打算為即將撰寫的《美國黑人文學史》和《美國當代文學史》搜集一些資料,也為進一步開展中外通俗文學比較研究做好充分的學術準備。就在這期間,國內政治局勢出現動蕩,許多人勸他倆留下。美國一個學術機構還主動給父親打電話,向他提供了待遇優厚的職位,答允支持他寫完《美國黑人文學史》。這是他生活中的一個重要轉折路口。但是,父母經過慎重考慮,還是按期在7月中旬回國了。那時有很多人感到不可理解。其實,又是可以理解的。他畢生研究英美文化,晚年又涉獵研究美國政治,別人以為他是受歐美思想影響很深的知識分子,而他由于比較熟悉西方社會,反而能夠客觀地分析認識西方文明的精華與糟粕,他內心深處傳統文化的東西實際很多,尤其是他們那一代知識分子充滿理想主義成分,民族情結是融化進思想血液中去的。他始終不后悔自己做出的決定。一次,父親赴美國大使館宴會,一位熟識的使館官員好奇地問他:“那時侯,你為什么回來呢?”父親微笑地反問他:“我又為什么不回來呢?”那位美國人只好笑著聳一聳肩膀。父親后來對我說,由于民族心理、風俗習慣等各種因素,中國人很難將自己融入到西方社會里,他們身處異邦的寂寞與孤獨心理別人難以理解的,尤其當時的國內人們更難理解。如今,大量的“海歸派”回到國內,此事就不難理解了。
回國一段時間后,中國社會科學院任命父親擔任美國研究所的副所長,當時所里的人事狀況較混亂,還要他主持所里的工作。他幾經考慮,又與老朋友們反復商量,最后同意了。而我們家里人并不很同意,覺得學者做官,殊為難事,倒不如安心做學術研究。對于我們的看法,父親從道理上是同意的。但是,卻有著極其復雜的具體原因,使得他不得不挺身而出,身任艱巨。后來,他幽默地苦笑著說,他是被拉上“官轎”的。他主持美國研究所工作,正處于90年代初極端壓抑的社會環境里,他為處理繁忙所務整天疲于奔命,面對種種復雜的局面,紛紜的人事糾紛,以及難以使人舒心的氛圍,回家后總是憂慮重重,長吁短嘆。我記得一天晚上,他不去看電視,卻拿一本金庸的武俠小說靠在沙發上,怔怔地望著天花板。我悄悄過去問他有何心事?他卻長長嘆息一聲,揮手說:“你別管了,跟你說,也說不明白!”父親比較內向,有什么心事總埋在心里,更是絕少與家人談起。不過,我心里清楚,他對那時有些人又企圖恢復極左的政策,特別是想恢復整人的那一套,心里很厭惡的。他認為,美國研究所的那些年輕人本質是很好的,既有才學又有愛國熱情,即使在那場風波中有過沖動,有些什么激進的言語行動,只要認識到就可以了,為什么非要置人于死地呢?他下定決心保護那些年輕人。他說,自己過去就挨過整,是極左政策的受害者,如今不能讓年輕人再受害。這些年輕人是國家財富,保護他們也是保護國家的未來。所以,他殫心竭慮地與某些思想僵化者周旋,用各種方式保護那些年輕人,幫助他們擺脫那些麻煩和糾纏。我記得,其中的幾個年輕人后來被保送出國留學,到我家來向父親辭別時流淚向他傾吐心聲,那些情感真摯的依依惜別場面實在使人泣下。父親的內心愿望終于得以實現了。但是,他畢竟只是學者,沒有政治經驗,那幾年苦苦的應付與周旋,使他心力交瘁,成為染病的一個重要原因。父親患病后期,有一次我忍不住問他:“我始終不明白,你何必當這個副所長呢?”他長久不做聲,臉色肅然,好一會兒才嗓音沙啞地說:“是呀,你講的這些,我怎么沒有想過?干我的學術研究,輕松瀟灑,也不用操那么多心!可是……”他又沉默片刻說,“你知道嗎?爸爸年輕時挨過多次整,我真是不愿意看到現在的年輕人再挨整了!我對某些人說過,你們若是非要整那些年輕人,我寧愿也陪著挨整;你們要是送他們進監牢,我也寧愿陪著一塊兒去。還有,我與那些年輕人沒有一點兒私人關系,我為的是什么?為了國家!”他的聲音又激越起來,“咱們國家可是經不起再折騰了!你看看這十幾年改革開放,經濟有了多么快的發展。再有十幾年,我們國家就會更加強大。中國人在國外也能揚眉吐氣了。可是,不能再折騰,一折騰,什么都完了。再也不能恢復那種人整人的一套了!”他又說,他絕不后悔做出的這些事情。他自己一人作學術研究,無非是寫出幾本書。但是,他能夠保護了一批年輕人的話,將來他們又能夠出多少學術成果呢!
父親的這一套思維方式,現在的年輕一代或許并不理解,被認為是很陳舊甚至很迂腐的想法。有人還感到詫異,像他這樣畢生研究英美文學的學者,為何骨子里邊又那么傳統呢?這確實是值得研究的一個現象。這一代老知識分子當中,一些研究國學的知識分子卻隱約散發著崇尚歐美文明的氣息,而歐美派知識分子內心深處又很傳統。可能,就是東西方文化沖突又融合的某種矛盾統一現象吧?父親是錢鐘書和楊絳先生的學生,他極為欽佩這對夫婦的學問品格,認為是大師風范。他多次公開說,他仰慕這兩位老人。他特別喜歡楊絳奶奶《干校六記》中的一段話:“默存常引用柳永的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我們只是舍不得祖國,撇不下‘伊’——也就是‘咱們’或‘我們’。”父親感慨地說,其實中國的大多數知識分子是愛國的,他們都有一個“俄狄浦斯戀母情結”,這個母親就是祖國。父親病逝后,我代表全家人起草了一幅挽聯敬獻在他的靈前:“一生坎坷,永憶江湖盡歸白發;三載從政,縈懷天地實難袖手。”這個“天地”,也就是“伊”,也就是這個情結,他之所以“衣帶漸寬”,之所以“消得人憔悴”,之所以“盡歸白發”,之所以“實難袖手”,也就是為此。
父親病逝第二天,錢鐘書爺爺和楊絳奶奶給我們家人寫來一封唁信:“若瑩夫人、亮、研賢伉儷同鑒:昨日得知咸榮逝世,不勝驚悼。數十年至交,臨終未得訣別,尤為悲感。我自動手術以后,衰朽愈甚,一時未能康復。楊絳失眠減食,亦成病嫗,本擬聞訊即造尊府慰唁,而實以精力不勝,稍待異日。先此草函,尚望節哀順變,料理大事。指痛不便多寫,書難盡意,即頒闔家平善不備。錢鐘書、楊絳同上。五月十九日。”這是錢鐘書爺爺親筆信,也是他拖著剛動大手術的衰弱病體給我們寫來一封哀切的信。過去,他給我家的信從來是一筆遒勁有力、神采飛揚的毛筆字,當時也只好用鋼筆了,而且字跡顫抖,我們看信不禁潸然淚下,深深為老人的情誼所感動。如今,父親已病逝十二年,錢鐘書爺爺逝世也有六年,這使我想起向秀《思舊賦》里的話:“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他們這老一代知識分子的“形”已經逝去,是不是“神”也會隨之而流逝?在這變動越來越劇烈的時代里,人們的思想當然也會有更大變化,那些風范與品格也可能再也傳不下去了,會成為一種陳舊古董,只能讓年輕人付之一笑吧。說實話,在這個擾攘紛紛的世界里,連我自己也很困惑,也只好“心徘徊以躊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