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大躍進年代,“五風”(共產風、浮夸風、干部特殊風、強迫命令風、生產瞎指揮風)猖獗,危害極大。時中央高層有彭德懷為民請命“鼓與呼”,安徽省副省長張愷帆、河南省省委書記潘復生,還有四川等省級領導,堅持實事求是,關心群眾疾苦,不顧個人安危,與“五風”作斗爭,精神感人至深,名可載入青史。
“五風”導致“三年困難”,帶來災難。但如今卻也有人說:這事上面沒責任,都是下邊歪嘴的小和尚(指基層干部)把經念歪了。其實,當時也有不少基層干部,堅決抵制“五風”。現僅就本人耳聞目睹,筆錄幾則如下:
(一)
胡華林,時任中共潛山縣白水公社書記。
1958年8月,潛山縣組織6萬多勞力大軍上山大煉鋼鐵。有一天,縣委郭有順書記路過白水公社,見到胡,開口就說:在你們這里還有那么多高大的板栗樹,都長在路邊,為什么不把它砍下煉鐵?要是讓省、地區領導路過這里看到,豈不認為我們大煉鋼鐵不力,影響多壞。胡回答說:這樹剛進入盛果期,每棵一年可收板栗一百多斤,砍下燒掉太可惜了。郭書記說:最近上面發來文件介紹經驗,說青陽縣把桌、椅、板凳都用來煉鐵了,板栗樹算什么?胡不知天高地厚地說:我們要向好的看齊,錯誤的不能學。氣得郭書記連遞給他的茶水一口也沒喝,拔腿就走。后來,一些公社煉鐵,板栗樹幾乎砍光,唯有白水公社一大片板栗樹被保存下來,不少至今還在結果呢。但此事卻為以后批判胡的右傾,埋下了隱患。
過些時日,胡華林帶領兩千大軍到煉鐵第一線。有一天,白水公社社長黃萬鵬打電話給他,說家鄉晚稻已成熟,落了一場大雨,稻稈大多倒在田里,如不及時收割,就會發芽、爛掉。公社里勞力都在前線,沒人收割怎么辦?胡聽后,沒向上級請示,就從煉鐵大軍中抽出三分之一的人,返鄉收割晚稻。這事被負責水吼煉鐵區的武振權副縣長知道了,在電話里批評胡,并要他立即把放回鄉的勞力,全部通知回來煉鐵。胡不情愿地說:“那樣,稻子會爛在田里,將來社員吃什么?”
武副縣長說:“你知道嗎,現在大煉鋼鐵是壓倒一切的中心任務。”
胡華林說:“但壓倒一切,不等于壓掉一切。”
氣得武副縣長掛上電話,把這事向縣委做了匯報。無疑,這在胡的思想右傾賬上,又記上了一筆。不過,由于胡的出身好,在當時當地干部中,參加革命較早,也算個“老資格”。加之當時白水公社煉鐵任務完成得還不錯,所以胡仍能在領導崗位上“安然無恙”。
不久,厄運終于落在胡的身上。那一日,水吼煉鐵區在務下鄉召開煉鐵放衛星現場會。但見一個極大的鐵塊,矗立在人們面前。胡不明白,一個小高爐怎么一次能煉出比自身還大的鐵塊?知道內情的人偷偷地告訴他,方法是把煉出的鐵水澆在大石塊上,用鐵水把大石塊完全包裹后,待鐵水冷卻,就形成了外面一層鐵,里面全是巨大石塊的鐵塊。所謂放出的鋼鐵衛星,就是這樣生產出來的。胡華林聽了大吃一驚,不相信竟有這等事。他認為這是弄虛作假,不是共產黨員應有的行為。回去后,他仍然要群眾按常規煉鐵。結果,其他公社都接受了這一經驗,上報鋼鐵產量時,割肚公社產10萬斤,水吼公社產20萬斤,橫沖公社產30萬斤,五廟公社產75萬斤。唯有白水公社只產1.5萬斤。當時,縣委要求以“斗”字開路,推動鋼鐵元帥上馬。胡華林成了右傾思想的代表,被批斗當然是在所難免的了。在水吼召開的反右傾批斗大會上,他被批斗后,就被撤銷了黨委書記的職務,調水吼公社工作。直至1961年,反“五風”后,縣委發文給他平了反,恢復了原職。
(二)
操文植,潛山縣羅漢公社高集大隊書記。
1958年,我下放在高集大隊。有一天,公社召開下放干部、大隊干部會議,要求各大隊限期完成糧食征購任務。其實,各大隊都已賣了過頭糧(即把群眾口糧賣掉不少),但因為浮夸,虛報糧食高產,上面下達高征購指標,無法完成,故都不作聲。主持人大發脾氣。這時,高集大隊書記操文植站起來說:如果再賣糧,群眾過年就沒有米吃了。不信,你派人到我大隊搜查,我講假話,甘受黨紀處分。話音一落,便遭到一頓嚴厲的批評。但各大隊干部仍不表態。主持人無奈,只得草草散會。第二天,便召開了拔“白旗”大會。把操文植做典型,罰他站立,低頭彎腰。批斗后,當場宣布撤職,職務由大隊長兼任。嚇得各大隊干部紛紛表態,一再賣“余糧”。此事給我印象很深。但某些情況,我不太清楚。2002年12月,我見到操文植,問及此事。最初他不愿說,后閑談中,他告訴我,當時高集大隊1400多畝田,1400多口人,當年實際產糧82萬斤(原糧),征購任務43萬斤,已賣出30多萬斤,還要賣7萬斤。剩下糧,除去種子,平均每人每天只有六兩多原糧,加工成成品糧只四兩多。農村當時沒葷菜葷油吃,勞動量大,一餐要吃一斤多米,剩下那點糧,怎么生活?大隊長兼書記后,被迫賣糧,導致次年春天發生大饑荒……一個出身貧寒的大隊書記,為民請命,遭到打擊。但他至今無怨無悔。回眸往事,他說:“這事也不能怪公社領導,他們與我無冤無仇,為什么整我?也是上面逼的,他們也無法子。”聽了令人感嘆不已。
(三)
石幸生,女,時在縣農業局工作。
1958年,石幸生下放在青樓公社先鋒大隊先鋒生產隊。有一天,公社開會,公布糧食征購任務完成進度、戰果情況。先鋒生產隊名列前茅,受到表揚。誰知第二天,縣里派來的工作組到先鋒生產隊來,要他們三天內完成征購任務,為全公社做個榜樣。石幸生對他們說:隊里已把社員的口糧賣掉不少,如果再賣,把剩下的兩千斤任務完成,明春社員沒糧吃,會餓死人的。那兩位工作組干部十分氣惱,批評石是狹隘的群眾觀點,不顧國家利益。石據理力爭,雙方爭吵起來。社員都趕來替石講話。那兩人無奈,悻悻然離去。石擔心他們告黑狀,便趕到公社,見到了汪書記,說明隊里確實沒有多少糧食了。汪只說了句:“我知道了”,沒支持,也沒批評她。誰知幾天后,公社召開大會,對她進行批斗。說她帶頭瞞產,抵制完成糧食征購任務。甚至以當時常用的階級分析的觀點,說她是地主家庭出身,站在地主階級的立場上,與人民為敵。又說她的丈夫是右派(她丈夫王遵賢,反右前是縣委農工部農村合作科科長),是一根藤上的兩個毒瓜。農業局也不甘落后,召開了批斗她的大會,羅列了一大堆罪名。最后,領導找她談話說,看她是女同志,從寬處理,要她寫個報告,申請退職回家。并對她說,這比把你開除,名聲上要好聽一些。石想到參加工作以后,一個運動接著一個運動,身邊不少人倒了霉。如不同意,不知將受怎樣處理。即使躲過這一劫,下次能躲過嗎?便答應了……當時,我也下放農村,待返回農業局機關工作時,聽說她犯j’錯誤被清除回農村勞動改造去了。文革后,她丈夫平了反(但他已含冤死去多年),她也恢復了工作。2004年深秋的一天,我遇到了她。問起往事,她告訴我當時的經過。聽后讓我感慨萬千。想當年,她一個孱弱女子,家庭出身又不好,竟敢不顧一切,為民說話,精神感人。但卻遭到了反右傾鐵棒猛烈的一擊,流放農村,苦苦掙扎了20余年,卻也令人感傷……
還要補充一點,由于強迫命令,造成賣過頭糧,青樓公社自1959年春開始,至1960年,餓死了不少人。反“五風”時有個基層干部被捕……
(四)
父子兩漢子。
在大躍進年代,大力開展興修水利,興建了一些水庫、壙、埝、灌溉渠,對改善農業水利條件,減輕洪、澇、旱災害,起到一定作用,功不可沒。但與此同時,也有人為討好上級,邀功請賞,欺壓群眾。同樣,也有錚錚鐵骨的漢子,威武不屈,奮起抗爭。
我退休前,曾任潛山縣土地局副局長。有一次,我們到黃柏鄉去處理一宗村委會與村民組發生的土地糾紛。有一個四十歲左右的農民代表,代表他所在的村民組與我接觸。他不像另一方,請我們吃飯、喝酒,送一點小禮品,對我們十分恭敬。而是不卑不亢,慷慨陳辭,說的話有理、有利、有節,令我感到驚訝。特別是最初,由于我了解的情況不全面,說錯了一句話,他就揪住不放,令我十分尷尬,也有點氣惱。
這天晚飯后,另一方派了一位六七十年代的老基層干部找到我,說:“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吧。這個×××(指那個農民代表),哪知道天高地厚。這起糾紛,全是他在群眾中挑起的。現在鄉、村干部做工作真難,不像毛主席領導的那個年代,領導要怎樣干,就怎樣干。可你要是都由著群眾,他們會爬上天去,在你頭上屙尿。這個×××,生性和他老頭子(父親)一樣,天不怕、地不怕,專與上頭作對。”為了證實他的話,他又接著說:“1960年,我們這里的勞動力都集中去修長春水庫。那時,民工每天喝三餐稀粥,哪有力氣干活?挑土走得慢騰騰的,人像不死不活的樣子。有一天,上邊要來人檢查,工地領導為了表現民工的沖天干勁,便命令全體民工都把棉衣脫掉,只穿單褂褲頭。當時天寒地凍,北風刺骨,凍得民工挑起擔子不得不飛快地跑,以使身體發暖。可×××的老頭子,硬是不干,并說:‘我是貧下中農,過去地主、偽保長也沒有這樣欺壓過我們,你們竟干出這樣的事。’你看,這話簡直是為地主、反動派涂脂抹粉、歌功頌德。他便被當成階級異己分子,命人強迫剝去他的棉衣,按著頭,跪在臺上批斗。可他仍然大聲呼喊:‘弟兄們,快把棉衣穿上,我們不是畜牲……’你看他父子,都是專門跟著政府對著干的。”他還要繼續說下去,我已潸然淚下,讓他不要再說了。
說內心話,我自知自己不是一個強人,這宗糾紛,我權衡再三,原曾想和稀泥。但自從聽了這位老基層干部的話(他們至今仍認為,凡是不聽上面話的,都是錯的,已成習慣),反激起我對這父子兩條漢子的敬意。從而,下決心要根據有關法律法規,處理好這宗土地糾紛案。最終,雖未能盡如人意,但在良心上,我總算為弱者出了點力,總算還能過得去。而在“五風”中,敢于抗爭,威武不屈的那位農民的形象,深刻地印在我的腦中,至今難忘。
其實,在那個年代,敢于抗爭的基層干群,豈止上述幾人?他們都是蕓蕓眾生,但他們的作為,可貴可歌,同樣應該列入史冊。
(責任編輯 趙友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