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5月上旬,我正在北京市郊房山縣羅家峪大隊做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四清”運動)的收尾工作。那時候,“文化大革命”風暴已經轟然而至,批判《海瑞罷官》、《燕山夜話》、《三家村札記》的文章鋪天蓋地而來,我們在那個小山村里搞“四清”,“清”了大半年,找來找去,也找不到一個政治上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和“經濟上的貪污腐化分子”。“四清”沒有清出輝煌戰果,本已無精打采,每天看報聽廣播,雷聲隱隱,山雨欲來,更被攪得心緒不寧,一心只想快點做完收尾工作好回城去。一天早晨,廣播當天一篇《解放軍報》的文章,又點了一些作品的名字,其中有一句:“《燕山夜話》、《三家村札記》以及《長短錄》里反黨反社會主義毒草,統統要批判。”
我聽了不覺一怔:什么?《長短錄》里有“反黨反社會主義毒草”?這是從何說起?但冷靜想想倒也沒有驚愕。《長短錄》的五位作者,近年來已經接二連三被點名批判,夏衍的《早春二月》、《舞臺姐妹》被貼上“毒草”標簽;另兩位作者吳晗、廖沫沙,同鄧拓一起在北京市機關刊物《前線》上的《三家村札記》正天天在報紙和廣播中被批,火力很猛;還有一位作者孟超,寫的歷史題材京劇《李慧娘》,也被批為“宣揚鬼戲”。但是,他們合作撰寫的《長短錄》專欄,只是一批談思想修養、工作作風、學習方法、為人處世的雜文隨筆,怎么一下子就成為“反黨反社會主義毒草”呢?
大喇叭廣播全村都聽到。分散住在生產隊社員家的四清工作隊員當然也都聽到。來自報社的幾位同志都來問我是怎么一回事,我只能苦笑回答:我也弄得稀里糊涂。《解放軍報》說它是“毒草”,想來必有根據,只好等到回北京再說吧。晚上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于是將《長短錄》的始末細細想了一過。
緣起和經過
1962年1月底,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即七千人大會)上,毛澤東同志發表重要講話,提倡恢復黨的實事求是傳統和民主集中制。黨中央總結了建國十二年來社會主義建設和黨內生活中的經驗教訓,努力克服前三年由于三分天災、七分人禍所引起國民經濟的困難,領導全國人民發憤圖強、艱苦奮斗地加快社會主義建設的步伐,各條戰線都出現了一種生動活潑的新局面。周恩來同志對文藝界作了幾次重要講話,提倡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強調要重視藝術規律和文藝民主。他的講話像一陣和煦的春風,溫暖了人們的心田,在這陣春風里,思想文化戰線上的不少人士,在調查研究、總結經驗的基礎上研究一些問題,發表自己的意見,互相討論,互相學習,克服“左”傾思想的干擾,探索各項工作的規律性。報紙和刊物上,生動活潑的文章和議論逐漸增多。在此以前,鄧拓的《燕山夜話》1961年開始在《北京晚報》同讀者見面,遵照“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以提倡讀書、豐富知識、開闊眼界、振奮精神為宗旨,創造了一種雜文隨筆專欄形式。其后,鄧拓又同吳晗、廖沫沙兩位合作,在《前線》雜志上開辟了類似的專欄《三家村札記》。這些雜文隨筆,反映了六十年代初期漸趨生動活潑的政治形勢。
這種形勢鼓舞著我們,讀者也要求報紙副刊能及時反映這種形勢。為了適應廣大讀者進一步活躍思想的普遍愿望,就考慮約請幾位雜文作者合作在《人民日報》副刊開辟一個專欄。我們首先想到的便是夏衍等同志。人們熟知,夏衍不僅是著名的文學家、劇作家,也是新聞戰線上有豐富斗爭經驗的前輩,優秀的政治家和雜文家,抗日戰爭時期他先后主持過《救亡日報》、重慶《新華日報》和香港《華商報》工作,寫過大量的政論、時評和雜文。其次又想到吳晗同志,他不僅是久負盛譽的歷史學家,也是一位文學家和雜文家;他在解放前寫了大量雜文,后來編成一本《投槍集》;他用讀書札記形式寫的雜文也別開生面,繼承和發揚了我國文學史上筆記小品的傳統。其他三位廖沫沙、唐搜和孟超同志,也都是多年一直關心和支持報紙副刊工作的雜文家,孟超同志四十年代在桂林辦刊物,是雜文刊物《野草》的經常撰稿人,曾經出版過雜文集《長夜集》和《未偃集》。廖沫沙同志在抗戰期間和解放戰爭期間以懷湘的筆名寫過不少雜文和政論;解放后,以繁星的筆名出版了雜文集《分陰集》;他在1959年1月在我們副刊上發表的《(師說)解》,是被許多雜文作者作為范文來學習的。唐弢同志更是一直被公認的老雜文家、專業的雜文作家,從魯迅先生為他介紹出版第一本雜文集《推背集》算起,數十年來他一直沒有放棄雜文寫作。可以想象,約請這五位老雜文家合作為一個雜文專欄撰稿,是最理想的人選。記得夏衍同志還曾說過一句“可惜紺弩不在”,很感慨于聶紺弩同志正被發配在北大荒,否則也是很合適的人選。當時這五位都擔任著重要的行政職務,但是都欣然同意,在繁忙中抽出業余時間支持黨報,完全是出于一種高度的政治責任感。
報社領導很重視這個雜文專欄的創設。編委會專門開會討論了《長短錄》的計劃,對夏衍等五位作者的熱情支持表示感謝,并且確定了這個專欄的方針。當時的一份書面意見中寫明:
“希望這個專欄在配合進一步貫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方面,在表彰先進、匡正時弊、活躍思想、增加知識方面,起更大的作用。”
4月中,我們邀請五位作家在四川飯莊小聚,具體地商量專欄的名稱和稿件內容,約定不必擬訂統一的計劃,各自定個署名,各自寄到報社,由編輯部安排見報。席間談笑風生,夏衍、吳晗、唐弢的浙江口音,廖沫沙的湖南口音和孟超的山東口音,使氣氛更加和諧親切。正是暮春時節,從飯館出來分手時,都感到舒適和暢,略感暖意,好一個春風沉醉的晚上。
幾天后,夏衍同志就寄來三篇稿件,附信上建議由廖沫沙同志寫第一篇“破題”文章,在5月4日開張,一是闡明《長短錄》的宗旨,二是使讀者知道今后這么一個專欄。我們接信后立即告知沫沙同志,他果然精心作了“破題”,寫了一篇《長短相較說》。因為是5月4日見報,他就從“五四”運動使中國的民主革命發展到了新的階段,中國無產階級登上政治舞臺這個重大歷史發展,談到中國人民開始學習馬克思主義這個科學世界觀和方法論,中國革命從此踏上勝利的道路,然后就談到要學好馬克思主義不容易,現在仍然有許多人并沒有真正學好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原因之一,就是教條主義和形式主義。作者從古代哲學家老子的一段話“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言聲相和,前后相隨”中擷取“長短相較”為題,歸結到一切矛盾雙方都有相生、相成、相較、相傾、相和、相隨這對立而又統一的普遍規律,提倡分析比較、認識客觀世界的正確方法,并含有取人之長、補己之短的意義。這篇《長短錄》的“題解”,雖然充滿哲學氣味的思辨色彩,不同于一般的雜文隨筆那樣如行云流水,但是現實的針對性還是很清楚很精辟的。
夏衍同志寄來的三篇,在5月7日、11日、16日陸續見報。這三篇文章仍是夏公一貫風格,娓娓道來,以小見大,言近旨遠,語氣平和,尤其頭一篇《從點戲說起》當時博得許多讀者贊賞,不少作者也紛紛向編輯部打聽作者是誰(他們從專欄的氣勢知道不是一般來稿)。這篇可作為《長短錄》代表作的一篇,四年后竟被林彪、江青一伙御用刀筆吏們誣為毒草,夏公也為此吃了苦頭。這是后話,容下面再表。為了讓今天的讀者看到這篇精彩的雜文,先全文援引如下:
從點戲說起
黃 似
從廣播里聽了相聲《關公戰秦瓊》的故事,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來;這件事出在《紅樓夢》第十八回,同樣是點戲,卻表現出點戲者與被點者之間的不同的態度,也許可說是不同的風格。
“……賈薔急將錦冊呈上,并十二個花名單子。少時太監出來,只點了四出戲……剛演完了,一太監執一金盤糕點之屬進來,問‘誰是齡官?’賈薔便知是賜齡官之物,喜得忙接了,命齡官叩頭。太監又道,貴妃有諭,說‘齡官極好,再作兩出戲,不拘那兩出就是了。’賈薔忙答應了,因命齡官作《游園》、《驚夢》二出,齡官自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定要作《相約》、《相罵》二出。賈薔扭她不過,只得依她作了。賈妃甚喜,命‘不可難為了這女孩子,好生練習’,額外賞了……金銀錁子食物之類。”
這里,點戲者賈元春,是皇帝的寵妃,地位當然要比韓復榘的老太爺(侯寶林相聲《關公戰秦瓊》里的主要人物——引者注)高得多了;賈薔是戲提調之類。但他也算是賈門子弟;而齡官,卻只不過是從蘇州“采買”了來的小女伶,論身份,是連人身自由也沒有的奴隸。可是,這三個人在這里都表現得很有特點。元春認為齡官的戲演得好,加點兩出,但是并不強人之難,只說“再作兩出戲,不拘那兩出就是了”。賈薔看來并不內行,而且也還有點主觀主義,所以就“命”齡官作《游園》、《驚夢》,而齡官卻頗有一點藝術家脾氣(當然,也可以解釋作是對賈薔的拿腔作勢),堅持不演“非本角之戲”,賈薔“扭她不過”,也許還有別的原因,但是他并不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總比韓復榘的副官通情達理得多了。齡官很有主見地演了自己的對工戲,而賈妃則不僅“甚喜”,而且還給了“不可難為了這女孩子,好生練習”的鼓勵。
點戲者、戲提調和演戲者之間的矛盾,看來是很難避免的,問題只在于如何妥善地處理。處理得好,看戲的滿意,演戲的高興,戲提調也可以順利完成任務,上下兩不得罪;處理得不好,那么正如韓復榘的老太爺點《關公戰秦瓊》一樣,不僅演戲者受罪,戲提調為難,而點戲者呢,也適足以暴露出他的狹窄、專橫和無知而已。曹雪芹筆下的元春的性格是可愛的。她欣賞齡官的藝術,加點了兩出戲,但是她并不下死命令,只是說“不拘那兩出就是了”,欣賞演員的藝術而加點兩出,又特別指出“不拘”,這中間就不僅有鼓勵,而又還有了愛護和尊重的意思,從這里可以看出,這個點戲的人是有氣度而又有教養的。賈薔為了賣好,也許為了表現自己的教習有功,也許是為了要讓齡官露一手,可是這一下就表現了他的主觀和不了解演員的特長和性格。至于齡官,那就刻劃得更可愛了,她敢于在皇帝的寵妃面前“執意不作”“非本角之戲”,而“定要”演自己對工的戲,這種有主見而又敢于堅持的風格,是難能可貴的。
賈元春點戲只是《紅樓夢》中的一個小小的插曲,但是我覺得這插曲很值得我們深思。
《長短錄》從1962年5月4日開始同讀者見面,幾位作者寫得都得心應手。這種專欄形式,也被不少兄弟報紙的副刊同行借鑒,先后出現類似的雜文隨筆專欄,如山東有《歷下漫話》、四川有《巴山夜話》、云南有《滇云漫譚》等等,也算是一時風氣吧。到了1962年秋天,最高領導人忽然發出“念念不忘階級斗爭”、“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的號召,又傳來什么“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的斷言,頓時間霜天曉角,颯颯西風,作者們下筆便不那么揮灑自如了。到同年12月8日發表了孟超的《美國鋼盔與生產工具》之后,就無以為繼,從5月到12月,七個月共發了三十六篇: 夏衍(黃似)九篇:《從點戲說起》、《草木蟲魚之類》、《也談戲劇語言》、《聯想》、《難忘的日子》、《文章是寫給別人看的》、《“教子篇”補》、《歷史劇的題材》、《力與巧》。
廖沫沙(文益謙)七篇:《長短相較說》、《小學生練字》、《還是小學生練字》、《鄭板橋的兩封家書》、《從“扁地球協會”想起》、《跑龍套為先》、《藥也會變么?》。
吳晗(章白)五篇:《爭鳴的風度》、《談寫文章》、《論不同學科的協作》、《戚繼光練兵》、《反對“花法”》。
孟超(陳波)十三篇:《為話劇青年一代祝福》、《張獻忠不殺人辯》、《一代詩史當鐃吹》、《白蟻宮的秘密》、《甘為孺子牛》、《漫談聊天》、《何必講“打”》、《陳老蓮學畫》、《讀“質”與“文”》、《談從望遠鏡中看人》、《讀陳亮詞旁引》、《楓葉禮贊》、《美國鋼盔與生產工具》。
唐弢(萬一羽)二篇:《“謝本師”》、《尾骶骨之類》。
誣蔑演成鬧劇
我們“四清”工作組于1966年5月下旬離開羅家峪大隊撤回北京時,已是滿城風雨、電閃雷鳴。我一回到報社大樓,就遇到兩件震驚的事:一是鄧拓同志自殺,他面對種種無恥的誣蔑和迫害,用生命維護自己作為一名老共產主義者的忠貞和人的尊嚴清白。二是在我們文藝部辦公室里,偶然看到一份文章的清樣,題目赫然是《長短錄批判》。趕緊匆匆讀了一遍,文章顯然尚未定稿,但是口氣極其嚴厲,同當時報紙上批判《燕山夜話》、《三家村札記》的調子幾乎相同,等于是《解放軍報》那篇點名文章的具體化。首先就將《長短錄》定為“三十年代文藝黑線”和“三家村反黨集團”在《人民日報》開設的一個“反黨黑店”,目的是“歌頌資本主義之長,攻擊社會主義之短”。其他罪名之多,數不勝數,現在還有些印象的,是“用借古諷今,指桑罵槐,旁敲側擊,瞞天過海的陰謀詭計,大干反革命勾當”。當時那幾條編輯和寫作方針一一被逐條指責:“表彰先進”是“表彰各種各樣的反黨分子,為他們樹碑立傳”;“匡正時弊”是“矛頭指向黨中央”,是“向黨進攻”,要“匡正毛主席革命路線”;“活躍思想”是“矛頭針對偉大的毛澤東思想”,要“傳播反動的封建主義思想、資本主義思想和修正主義思想”;“增加知識”更是“散布形形色色的反動腐朽的封建主義、資本主義、修正主義知識,毒害人民群眾和青年”。報紙副刊請幾位固定作者共同負責一個專欄被指斥為“報社內外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相結合”,正常的編輯工作是“內外勾結,為反黨分子大開綠燈的陰謀活動”。看到此處,我不免心驚肉跳,這兩句話已經將《長短錄》五位作者和支持它的報社領導以及我們文藝部具體負責的編輯人員,統統戴上“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大帽子了。不過不知為什么,這篇殺氣騰騰的妙文一直沒有見報,我后來一直懊悔當時不曾在亂中留下一張清樣。
5月底,陳伯達帶領一批人來奪了人民日報社的權,原報社的各級領導人統統靠邊站。陳伯達將總編輯吳冷西、副總編輯胡績偉和另一位副總編輯及黨委書記定為報社“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四大家族”,對他們的批斗隨即開始。有一次批斗會上,“造反派”向《長短錄》進行轟擊。吳、胡二人站在臺邊,主持大會的人聲色俱厲地要他們交代炮制《長短錄》進行反黨活動的陰謀。
吳冷西不緊不慢地回答:“……那個時期副刊雜文比較少,文藝部同志有個打算,請幾位老作家共同寫一個雜文專欄,可以保證數量和質量,編委會同意他們的想法……”
這算什么交代?“造反派”立即打斷,轉而質問胡績偉,要他老實交代如何利用《長短錄》惡毒攻擊江青的。
胡績偉抬起頭眨眨眼睛:“哪有這樣的事喲!”
臺上臺下一時沉默,不知下面怎么進行,只見會場上有一位突然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以高八度的音調大聲說:
“同志們,他們攻擊江青同志是皇帝的寵妃!真是惡毒之至!”
會場仍然沉默,大多數人都不明白“皇帝的寵妃”的由來,在那樣緊張的會場,站在臺上的吳、胡二位是不是立即會想起是怎么回事,恐怕也難說。經手《長短錄》具體編輯工作的姜德明和我,倒是聽明白這五個字的出處就是《從點戲談起》那篇文章,但是突如其來的一炮,我們一時思想也跟不上:批斗者何以認定寫賈元春就是“攻擊江青”?怎么能將江青比作“皇帝的寵妃”?這么說,將偉大領袖置于何地?實在豈有此理。再說,文章中寫賈元春雖是皇妃,卻尊重小女伶,不擺皇妃架子,明明是贊揚她,把她當作正面形象,怎么反成了“惡毒攻擊”?可見這些槍手們連文章都沒有讀懂,只看到“皇帝的寵妃”五個字,浮想聯翩,如獲至寶,拿來就放,以為具有巨大威力,足以將對手置于死地,不料竟成了啞炮。
這一炮沒有打響,會場上另一位又站起來放了一炮:
“他們膽敢誣蔑我們黨中央是扁地球協會!”
這顆炮彈具有學術性,卻毫無殺傷力,會場上大約全都不知道所謂“扁地球協會”是個什么玩意兒。
原來這是《長短錄》中廖沫沙的一篇《從“扁地球協會”想起》。說的是英國倫敦有一個叫“扁地球協會”的團體,只有二十四名會員,這個小團體堅信人類棲息的地球是“又扁又平的”。他們并不是迷信的巫師或執著的宗教徒,而是自以為是科學家的一群人,不過他們生在現代,卻堅信兩千多年以前的“天圓地方”學說。作者引用了馬克思、恩格斯的話,批評了資產階級即使到了二十世紀,不僅在自然科學上居然還有“扁地球之類”完全違反科學的東西,而且在社會制度和社會生活中也仍有殖民主義、種族歧視、奴隸買賣等等數不盡的“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因而希望我們今天不應該在社會生活中對抗一切新的事物。這么一篇既有思想也生動有趣的文章,怎么變成“誣蔑黨中央”,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這個“扁地球協會”自然同“皇帝的寵妃”一樣成了啞炮。
這場原來指望很精彩的戲,竟演成觀眾沒有反應、更不用說喝彩的鬧劇,只好在一陣“誰頑抗到底死路一條”之類的口號中落幕。夏衍同志在對他的批斗會中不免也遭遇到類似的斥責,結果當然地都是不了了之,所以他后來在文章中說到此事時,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這是很滑稽的事”。
但是,事情遠沒有到此結束。七八年后,江青一伙打著“批林批孔批周公”旗號又一次掀起迫害老干部和知識分子惡潮時,他們在人民日報社的爪牙們,對住在煤渣胡同宿舍常在一起讀書、喝酒、聽京戲唱片、也議論些時事的老干部又一次施行打擊,給他們頭上加了一頂別出心裁的帽子,叫做“長短錄俱樂部”,“長短錄”竟成了邪惡的代名詞,真是“文革”中又一項奇聞。一切玩弄陰謀詭計與人民為敵的人,都害怕雜文這個犀利的文學武器,如魯迅所說:“投一光輝,可使伏在大纛蔭下的群魔嘴臉畢現”,實在足以使這幫丑類膽寒的。林彪、江青一伙把持《人民日報》時期,姚文元便明令禁止發表雜文,只許登那種“最最最”的頌詩和吹捧八個樣板戲的文章。“四人幫”覆滅后,我們還常常收到不相識的作者和讀者寄來的申訴信,訴說當年由于寫一篇雜文,甚至贊賞一篇雜文就遭到打擊迫害的經歷,可見十年的極“左”路線危害之深!
十八年后的感言
1980年2月,人民日報出版社將《長短錄》結集出版,也算是為這個曾經橫遭誣陷的專欄恢復名譽吧。出書之前,我們請劫后余生的作者寫點“感言”“札記”之類,夏衍同志因工作忙無暇執筆,廖沫沙、唐弢兩位都寫了感言。
廖沫沙同志仍然是一貫嚴謹的思辨文風,他回顧了當年寫《長短相較說》時候的心境和思想線索,講了他這些年用辯證法觀察世界的心得之后,寫了這么幾段話:
現在我對辯證法的理解,總算比十七年前又前進了一步,特別是對于事物的對立著的雙方,依一定的條件必然要互相轉化,我都親眼看到、親身嘗試了。對于這一點,現在有了更深切的實際的感受,因此也認識得更深刻。
我忽然想到,近年來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學習中,有相當一部分人,對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主要規律并不全部了然,或者只有片面的理解,即使口頭上也掛著辯證法詞句,卻往往理論不能見之于實踐,甚至言與行相違反。林彪、“四人幫”的唯心論和形而上學,可以說就是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猖獗起來的。所以我覺得,把恩格斯講辯證法的主要規律的一段話,抄在這里是很有必要的。
“辯證法是關于普遍聯系的科學。主要規律:量和質的轉化——兩極對立的相互滲透和它們達到極端時的相互轉化——由矛盾引起的發展。或否定的否定——發展的螺旋形式。”(恩格斯:《自然辯證法·總計劃草案》)。
……我是在要求讀者(當然也包括我自己在內——我現在也是這本書的讀者之一),無論是對《長短錄》本身的文字、內容和它所遭逢的命運,無論是對它今天的出版成書或十七年來客觀世界的風云變化,只有運用對立統一規律亦即辯證法,才能夠得到較為正確的認識、較為正確的解釋和說明。至于對我自己十七年來的遭逢、際遇、耳聞、目睹、身受的一切,我不過是把它看作我學習辯證法的又一進程而已。因此我把這篇“感言”,題名為:《我又學到一點辯證法》。
唐弢同志的《實事求是——我們的為人道德》一文的開始,說了這么一件事:
大概是1975年吧,有人告訴我,夏衍同志已經回到自己的家里。我想約個時間去看他。過了幾天,他的女兒沈寧來訪,說是夏衍同志的意思,我的身體不好,暫時可以不必去。沈寧同志劈頭第一句話,就是:
“爸爸說,關于《長短錄》的事,對你很抱歉!”
十年以來,我第一次聽人說表示抱歉的話,出于意料的是,偏偏說這話的是夏衍同志——他不需要向我抱歉什么。又偏偏是為《長短錄》而發——說起《長短錄》,慚愧得很,雖承夏衍同志指名要我參加,而又除他本人之外,其余吳晗、廖沫沙、孟超三位,又都是我素所欽佩的在雜文寫作上各具風格的作家;可惜我那時住在西郊,忙于編寫教材,只用“萬一羽”筆名,發表了兩篇文章,是五人中寫得最少和最不稱職的一個。因此,如果真要抱歉的話,就應當由我先向夏衍同志、先向《長短錄》表示抱歉了。
《長短錄》三十六篇文章,后人自可作各種評價,無論怎么說,林彪、江青的御用打手們加在文章上的一大堆帽子是一頂也戴不上的。人們倒是能夠感受到作者們對國家民族的憂患,對社會主義的熱愛,對人民喜怒哀樂的關懷。至于對親眼看到、親身體會到的時弊,作者們雖然作了嘲諷和解剖,但又都是與人為善和實事求是的。今天讀來,仍能深切地感到作者們期望切實改正我們思想、工作、作風中的缺點錯誤的拳拳心意。說長道短,本來就該是輿論的天職,是輿論為社會、為國家、為廣大讀者應盡的責任。即便是議論了資本主義國家的長處,只要是對我們建設社會主義有用的,為了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從中得到啟發、得到教益,為什么不可以呢?同樣,對于建設社會主義過程中的時弊,工作中的缺點錯誤,即所謂的“社會主義之短”,指出來“道”一“道”,針砭一下,引起重視和警惕,從而積極采取措施,切實加以改正,不是更加應該嗎?如果從上到下,大家沉醉于虛假夸大的成就,閉眼不看民生疾苦,閉口不談國家艱難,不聽老百姓的不滿和要求,養成一片頌揚捧場之聲,沉醉于鶯歌燕舞的升平氣氛,那才真是危險不過的事。雜文寫成那樣,就是說假話,不負責任;報紙辦成那樣,作為黨的耳目、人民的喉舌,豈不是嚴重的失職嗎?
又是二十五年過去,今天再回首四十年前,如夢如煙,卻又歷歷在目。五位作者,吳晗和孟超兩位在十年動亂中慘遭迫害致死,吳晗同志更是被整得家破人亡。另三位,也是歷經劫難之后,近十年中先后遠去。他們都曾為我國現代文化事業嘔心瀝血,做出杰出的貢獻,留下的豐富的文化遺產,也為后人樹立了文化戰士的楷模,《長短錄》只是他們豐功偉績中極小一部分。作為幸存者,我懷著對五位逝去前輩緬懷之忱,盡力向今天的讀者還《長短錄》的本來面目。
(責任編輯 李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