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流成溝”的回憶與思考

引

千古以來，許多人為訴說戰(zhàn)爭的殘酷與慘烈，往往愛用“尸橫遍野、血流成河”之類的詞語來形容。本人從蘇北根據(jù)地邊緣地帶的一所學校的兒童團團長起，經(jīng)歷過抗日戰(zhàn)爭的中后期和三年解放戰(zhàn)爭、朝鮮戰(zhàn)爭及越南奠邊府決戰(zhàn)，遭遇過的大大小小的槍林彈雨不下數(shù)十次之多，雖沒有目睹過“血流成河”，卻也見過“血流成溝”……

(一)

那是1947年8月。

也許由于當年5月，受到魯南孟良崮戰(zhàn)役全殲蔣匪王牌軍74師的輝煌勝利的鼓舞，一直堅持在蘇中、蘇北敵后的華東野戰(zhàn)軍第十一縱隊暨蘇中軍區(qū)(司令員管文蔚、政委陳丕顯)和第十二縱隊暨蘇北軍區(qū)(司令員陳慶先、政委曹荻秋)，準備一起伸出鐵拳，痛殲敵人的有生力量。

為了適時報道對敵斗爭，新華社蘇北前線支社于當年6月應運而生，調來了三名記者，年齡最大的叫胡捷，好像是浙江人，約二十三四歲，在上海做過工人，參加新四軍后做過基層部隊的指揮員，又有一定的文化，就把他調了來；年齡中等的是陳清倫，22歲，原蘇北文工團團員，1945年日寇投降前夕，調到蘇北地區(qū)的報社已干了兩年新聞工作，當時已算一個老記者了；年齡最小的就是我，19歲，原在蘇北文工團(這時已叫十二縱隊暨蘇北軍區(qū)文工團)擔任創(chuàng)作組(也叫文學組)組長，同時是1946年春天被選為蘇皖邊區(qū)第五分區(qū)(也叫華中五分區(qū))新聞工作者聯(lián)合會的理事。前線支社社長由縱隊政治部宣教部的宣教科長張牧兼任。他原是新安旅行團的老團員。

一開始，由于到底有何重大的戰(zhàn)役行動誰也不知道，我們只能分頭到基層部隊采寫點小稿子；直到當年的8月初，才知道攻打鹽城(當時叫“葉挺”，為紀念葉挺之故)。我們三人約定：深入最前線，觀察最前線的戰(zhàn)士們的戰(zhàn)斗作風，決心逼真地刻畫戰(zhàn)士們的作戰(zhàn)神態(tài)。尤其要目睹共產(chǎn)黨員們是如何實踐入黨誓言——“為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的崇高理想而不惜犧牲個人的一切乃至生命”的。

因此，當決定十一縱隊攻打東門和南門，十二縱隊攻打西門和北門時，胡捷即緊隨攻打西門的三十五旅，旅長為謝振華。我和陳清倫就緊跟三十四旅的北門主攻團——100團突擊隊。

8月10日夜晚，在已掃清外圍的據(jù)點后，我們的部隊開始圍攻鹽城。我跟著一個突擊營向城北串場河上的一座水閘橋進擊。

這是由北面接近北城墻的必由之路。天上繁星閃爍。前面阻擋我們前進的守敵開槍開炮，火光閃爍不息。在一陣稠密的彈雨下，我們都從南下的公路上翻滾到公路西邊的小土溝里。

這公路溝只有一尺來深。我們只能用膝蓋和胳膊肘懸撐著身子匍匐前進。水閘橋頭堡內的敵人打來的一串串子彈，在我們的脊背上空噓噓掠過。有的就像一把無形而又極鋒銳的大剪刀，剪得溝邊的灌木和蒿草的枝枝葉葉，紛紛灑落在我們的身上。隊伍的前前后后，時有輕聲的呼喚聲——“衛(wèi)生員，衛(wèi)生員”，這說明又有人被流彈擊中了，急需包扎搶救。

但是，淺溝中的人流繼續(xù)靜靜地向橋頭蠕動。與我?guī)缀醪⑴排矂拥囊粋€戰(zhàn)士，身上的刺刀鞘和鐵皮碗沒有分隔好，每挪一步，它們就碰得咯當咯當響。我盡量壓低了聲音貼著他的耳朵說：

“請你把鐵皮碗包一包好嗎?”

“我的碗套沒了，被鐵絲網(wǎng)掛爛了!”他說。

“那毛巾呢?”

“不是扎在膀子上嗎?”他有點不耐煩地回答。

嘿，對，我們每個人都把自己的毛巾扎在左胳膊上，作為夜間近敵時識別敵我的標志。我隨手掏出自己的小手絹，幫他包好鐵皮碗。我說：“這也許會響得輕一些。”

可他沒理我這話茬，反而問我：

“你是哪個排的?我怎么不認得你?”

我說：“我是記者。”

他不懂什么叫“記者”，繼續(xù)問：“什么部隊?”

我說：“新華社，新華社記者。”

他聽到了“新華”二字，“唔”了一聲，似已明白了幾分。因為那時在解放區(qū)，“新華書店”“新華印刷廠”“新華肥皂廠”等等，用“新華”二字命名的單位有的是，就是大字不識的人，一聽“新華”二字，就都明白這是自己的人。

然而，他對“記者”一詞，似仍莫明其妙。也許正當我回答他的問話時，敵人那邊又乒乒乓乓地打來了一陣槍，使他聽得不甚真切。所以他又驚詫地問：

“你是‘新華織布廠’的，到這里來做什么呢?”緊接著，他就以命令的口氣對我說：“還不快回去!”

他不只這么“命令”，還突然加快速度，把我甩下了一步遠，還用他那穿著草鞋的腳底板使勁地向后蹬，意思是不準我再向前爬。

看來，他真以為我是“新華織布廠”的什么人了，這使我很感動。不管他說的話多么生硬，連什么叫“記者”也不懂，但在這緊要的生死關頭，他關心的是別人，愛惜的是別人的生命。

這就是我們的戰(zhàn)士!多么可敬可愛的戰(zhàn)士!我連忙也加快爬了幾步，貼著他的耳朵解釋說：“我不是織布廠的，我是記者，就是給報紙寫稿子的。”

他這才恍若有所悟，但還是堅持說：“拿筆的人，沒有槍，不能上前線……”

突然，前面火光沖天，傳來一聲巨響，震斷了我們的悄悄話。敵人的橋頭堡被我們最前面的爆破手炸翻了。公路溝里的戰(zhàn)士們一躍而起，向水閘橋直沖過去。

我也緊隨不舍。但我又不能緊緊地跟著他們去。我應該首先到這個北門主攻團的前線指揮所，了解一下當前的敵我態(tài)勢。

(二)

這支突擊隊過了水閘橋，直奔西南方向的青紗帳。我過了水閘橋，就向直南的青紗帳前行。團指揮所，就在這片青紗帳內一個比較高的土墩子上。這土墩子上只有一座兩小間的草屋；草屋的北面是一個兩檐幾乎插地的披舍子，是一個廚房，這大概是平常看場子人所用。看起來，這草屋正對著城墻的東北角，約四百來米。

我正在草屋內與團長、政委、參謀長交談，陳清倫也摸過來了。他立即也投入了交談。不久，天色大亮，我和陳清倫來到屋后，與一位參謀席地而聊。

雖然這是青紗帳，四周都長滿了玉米和高粱，但這草屋是建在一個高出農田的土墩子上，草屋必然高出這青紗帳；城墻上的敵人肯定會估計到這草屋內一定有我們的人。所以，突然射來一顆迫擊炮彈。舍子內沖出一股濃密的白煙和氣浪，屋內的電話總機和收發(fā)報臺的人員捧著總機和電臺紛紛跑出，被炮煙嗆得咳嗽連連。我和陳清倫被強烈的爆炸聲震得雙耳嗡嗡響，什么也聽不清。只見那位參謀同志抱著一條腿嗷嗷叫。原來他的那條腿的膝蓋中了彈片，鮮血直流。而我和陳清倫除了雙耳嗡嗡響卻安然無恙。我們立即和那些急忙搬出總機和電臺的人七手八腳地搶救這位參謀同志。

接著，我和陳清倫也分了手。他下了這個草屋土墩子向南，利用青紗帳的掩蔽，去了城墻東北角的主攻營；我則下了土墩子向西，去追趕過了水閘橋向西南方向急奔準備攻打北門的主攻營。

我走過了一片高梁地，是一條南北向的大約不到十米寬的小河溝。在北城墻上敵人的眼皮底下，不時打來冷槍。溝面上平放著一架準備登城用的云梯，供來往過人之用。城墻上敵人不時打來的冷槍，嚴重威脅北門主攻營和團指揮所之間任何必須來往的人員。所以團指揮所的通訊員帶著我在溝東高梁地里等了好一會，等到槍聲沉寂，才快速踏過這架云梯，跳進溝西的玉米地。緊接著，就“噠噠噠”地飛來一串機槍子彈，在我們的頭上“吱吱吱”地飛過。

我倆彎著腰，穿過溝西的玉米地，來到一片亂墳崗。通訊員把我交給在一個較大的墳頭下面隱蔽的北門主攻營的營長、教導員。

這片亂墳崗約有數(shù)百米寬長，其南沿離北城墻約有150米。北門外，是一條進出北門的土公路。土公路出城向北，百米左右就拐彎向東。敵人就沿著公路，在北門外筑了一個防守北門的土圩子。所以這土圩子百米見方，在面向東、西、北三面的土圩子上和它的東北角、西北角，均筑有堅固的暗堡，其南面則坐靠著城墻。所以在土圩子外圍，是一丈多寬、五六尺深的壕溝。北門主攻營的任務就是首先攻占這個土圩子，然后再攻打北門。

看來，我們的攻擊不會輕易奏效。因為背靠城墻、三面繞以壕溝、鐵絲網(wǎng)密布、矮小而堅實的暗堡分布三方的土圩子內的敵人，必會瘋狂抵抗。這大白天，我們都隱蔽在亂墳崗內，他們的輕重機槍和沖鋒槍都不時噴出一串串子彈，交織成似能絞殺一切生命的扇形火力網(wǎng)。城里的敵人又不時打來一排排迫擊炮彈，可見敵人的防守相當嚴密而頑強。

時將中午，陽光強烈。按老規(guī)矩，我們必須在夜幕的掩護下才能發(fā)起強攻。我和營長、教導員分別隱蔽在幾個墳頭下，以抵擋敵人不斷射來的子彈。

那天特熱，火氣蒸人，隱蔽在墳頭下也大汗淋漓，口干難耐。營部的幾個通訊員不斷地在附近的幾個墳頭之間的低洼地帶，用軍用小鋼鍬三下兩下刨個小水坑，用小瓷缸舀點水給我們解渴。這小瓷缸里的水都渾沌沌的帶有泥漿味，還有幾個小孑孓在里面伸伸縮縮地亂折騰。我們只有把它們一一挑干凈才敢喝……

(三)

好容易才熬到太陽西下。夜晚十點，總攻開始。后面我們的炮兵終于開火了。經(jīng)過一陣急促而猛烈的炮火攻擊，沖鋒號四起，好多支部隊一起躍出亂墳崗，沖出玉米地和高粱地，向黑壓壓的高大城墻猛撲過去。其中第一梯隊的戰(zhàn)士們，直指敵軍防守嚴密的那個土圩子。

不一會，急匆匆地從前面跑下來一個通訊員。他帶著急呼呼的喘息聲向營首長報告：“第一梯隊還沒沖到土圩子的壕溝邊，差不多就又倒下了一多半……”

聽此緊急報告，營長和教導員立即拔出腰間的駁殼槍，大喊一聲“二梯隊上”“三梯隊準備”，就各自端著槍消失在子彈橫飛的茫茫夜色中了。

我這個墳頭，離敵人大約只有200米左右。我環(huán)顧四周，留在這亂墳崗中的，似乎只有我一個人了。

如果說，這幾天來，我也常常接近過死亡的邊緣，但那畢竟不過是身臨險境的“觀戰(zhàn)”而已；可眼下又到了必須動“真格”的時候了。如果繼續(xù)留在這里，那就會成了一個“睜眼瞎”，啥場面也看不到；如果向后轉，回到主攻團的前線指揮所去，那是說不過去的!我只能橫下一條心：往前去!到血與火更稠密的地方去!既約定深入這個戰(zhàn)場實際，那就深入個徹底!

等我躍出亂墳崗，過了前面的高梁地，滾過了公路，越過了幾乎小半溝烈士遺體，扒上了鐵絲網(wǎng)亂七八糟的土圩子，只見圩內人影幢幢，殺聲一片。原來我們的第三梯隊剩下來的戰(zhàn)士已與敵人拼開了刺刀。從左胳膊上是否纏有白毛巾為標識，我看到敵我雙方不斷互有傷亡。當看到眼前我方一位小戰(zhàn)士在刺中一個敵人的當兒，也被這個敵人刺中時，我快速扒進圩內，從這個敵人身上拔出我方小戰(zhàn)士的那支槍也投入了拼搏，大聲喊殺，拼了命……

一會兒，大概圩內殘敵難以招架，他們響起一陣哨音，紛紛從只有他們知道的地下通道潛入城內，城墻上的敵人就向圩內胡掃射。我們的戰(zhàn)士又倒下了不少。我以西北角的地堡作掩護，滑下了壕溝，越過了烈士們的遺體，爬出了壕溝，翻滾過公路，滾下了公路北邊的小土溝，再滾過十幾米寬的雜草開闊地，又滾進了青紗帳，我這才敢于稍稍抬起身，彎著腰穿過這片高粱地和玉米地，重新進了亂墳崗。過了亂墳崗和緊挨著亂墳崗的高梁地與玉米地，來到了就是前天夜間爆破其水閘橋頭堡的那道河流——串場河。

這時城墻上敵人的槍彈雖屬強弩之末，但頭頂上仍時有槍彈飛嘯飄灑。我不能摸到水閘橋那兒過河，只能把小戰(zhàn)士的那支槍交給路遇的戰(zhàn)士，穿著軍褲下河。我一只手舉托著上衣和掛包，一手劃水，居然也泅過了這一百多米寬的著名于蘇北的串場河。很快，就少有子彈在頭頂上空呼嘯而過了。

又走了里把路的田埂子，才到了十二縱隊前線政治部宣教部臨時駐扎的那幾座零散的屋子，與陳清倫相會。他與攻打東北角城墻的那支部隊，一起向敵人進行了沖殺，僥幸而還。我也是僥幸而還。只被土圩子上的殘亂鐵絲網(wǎng)掛破了一星點皮肉。

我穿著濕褲子稍稍靜躺了一會，當太陽高升時，我與陳清倫再上前線。快到北門時，我們才知道廖成美旅長(即前些年我們新華社中國新聞學院副院長宣奉華的堂姐夫，當然那時宣奉華還是個孩子)親自指揮三十四旅102團，從城墻西北角奮勇攻進了城，打開了北門。在國民黨飛機向北門附近剛剛扔下一些炸彈之后，我倆匆匆就從北門的城門洞穿入城內，與120團政治處宣教股的同志一起，跟著在前面巷戰(zhàn)的部隊逐屋前進。

快中午，殘敵均退守在也有土圩子的鹽城中學內。經(jīng)過激戰(zhàn)，并在我方大喇叭的勸告下，敵師長李鐵民為首的成千的殘兵敗將，紛紛舉起白旗或任何發(fā)白的東西表示投降。我方的戰(zhàn)士一擁而上，收繳槍炮子彈。我和陳清倫也打開敵人的西紅柿熬黃豆的罐頭，填一填轆轆饑腸。同時搜集敵人亂七八糟的宣傳品和報紙，整整裝了兩大包。

太陽偏西時，我們跟著部隊出了城。經(jīng)過北門外那個土圩子時，部隊順著土公路，在土圩子西邊拐彎向東一直走了下去。這時我才注意到土圩子西邊和北邊的壕溝內的烈士遺體已搬運干凈，壕溝底部淺淺的積水與烈士們留下的血水和腦漿混合成淡紅色的血流。再回想十幾小時前自己反復越過烈士們遺體時的慘景，使我頓感“血流成溝”。在這溝中與溝前究竟倒下了多少烈士，當時我也說不清。再加上其它城墻前的激戰(zhàn)和巷戰(zhàn)的陣亡人數(shù)，少說也有千人以上吧!

(四)

這次攻堅戰(zhàn)，一共殲敵7250余名，生俘國民黨42集團軍總部少將副參謀長韓伊明、第一師少將師長李鐵民、少將副師長彭定一、蔣記國防部新聞局少將文化專員楊念熙及以下官兵3221人，同時俘獲周圍好幾個縣的“還鄉(xiāng)團”、保安隊3500多人；繳獲迫擊炮、六○炮、擲彈筒將近100門，輕重機槍169挺，步馬槍3000余支，彈藥30余萬發(fā)，取得了預想的勝利。

但是，我們也傷亡了很多同志。我以后再到當時的北門主攻團100團采訪，再也沒有見過那位竭力勸我向后轉的戰(zhàn)士和很多我已面熟而叫不出名姓的人。也許他們都已殉身于那條“血流成溝”之中了!

攻堅戰(zhàn)全勝后，我們先聽說，胡捷同志緊隨主攻鹽城西門偏北的碉堡的突擊隊，迎著敵人的彈雨一齊沖鋒，許多同志中彈而仆，他仍奮勇向前，終于在他的左右大膀和左胸間連中數(shù)彈，光榮負傷。十二縱隊暨蘇北軍區(qū)領導人立即囑托政治部的宣教科長兼蘇北前線支社社長張牧(后來當過24軍一個師的政治部主任、華北軍區(qū)戰(zhàn)友文工團團長、華國鋒掌權的國務院總理的秘書，離休后不久因癌癥逝世)編發(fā)了一篇表揚電訊。前線支社發(fā)出的這則電訊，長約300來字，其中有一半的篇幅贊揚了胡捷；下半段也表揚了當時是“初次踏人新聞工作崗位”的我，說我“親歷解放軍戰(zhàn)士與守敵展開白刃戰(zhàn)”；同時也說陳清倫“與第一線攻堅部隊并肩而行”。

這個電訊，陸續(xù)刊登于當年8月17日《蘇北日報》、8月23日山東《大眾日報》和8月24日《人民日報》。可是過了少許時日，我們才確知胡捷同志已經(jīng)犧牲了。當時搶救隊的同志就把他抬上擔架，急送前線包扎所搶救，但還沒到包扎所，他就因好幾處傷口流血太多而犧牲在擔架上。至今新華社的“社史展覽室”眾多烈士中，還有他的照片和簡歷。陳清倫后來轉業(yè)到合肥工業(yè)大學做了一個系的領導工作，多年前已離休，仍健在。

(五)

多年來，這“血流成溝”的慘狀，一直在我的腦海里難以淡忘。我常常這樣想：從南昌起義，到十年內戰(zhàn)、八年抗戰(zhàn)、三年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的屢次惡戰(zhàn)，數(shù)不清的“血流成溝”的千百萬烈士都是來自工農大眾，他們的血肉構筑的新中國，給工農大眾造了多少福利?工農大眾在這個新政權的政治舞臺上有多大的發(fā)言權?這是需要深思的。

想當初我也是個“個人崇拜”者。1941年皖南事變，我作為蘇北游擊區(qū)一所學校的抗日兒童團團長，將近13歲，應邀參加了粟裕當師長的新四軍1師2旅一支部隊的抗議聲討大會。會上同志們都憤怒地摘除國共第二次合作才戴上的“青天白日”帽徽，并有人帶領大家高呼“毛主席萬歲”，我也跟著狂喊。1947年春天，我還在蘇北文工團擔任寫作組組長，為胡宗南侵占延安，也曾悄沒聲地躲在屋后面向西北方向暗暗流淚，擔心毛老人家的健康與安全。隨后自己還作詞譜曲，搞了個《歌唱領袖毛澤東》；歌本發(fā)下后，蘇北特務團有的營、連還傳唱過。1949年新中國成立，我作為新華社的一名隨軍記者，還和在南京大街上慶祝游行的大隊人馬同聲狂呼過“毛主席萬歲”。1956年春，在新華社總社聽了參加蘇共二十大的朱總司令帶回來的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我才恍然大悟，對斯大林式的“個人崇拜”和他那種集權政治的情愫來了個180度大轉彎。尤其在1957年“反右”之后的黨內會議上，我仍和戰(zhàn)場上一樣，熱情響應黨的號召，繼續(xù)整風鳴放，堅信“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的表態(tài)是真誠的，于是我竹筒倒豆子，根本沒想到什么個人的得失，大膽提出了警惕“神化和特權”等論點，結果照樣被打成了“右派”，經(jīng)受了長達21年的苦難。這樣，我對高度集權的制度有了更為沉痛的看法。

1987年6月，我只能寫一篇鹽城攻堅戰(zhàn)的采訪記憶片斷，題為《勝利之路，烈士們的血肉鋪就》。其用意就是不能把千百萬烈士們血肉鋪就勝利之路的大功大德，都記到某個領袖人物一個人的賬上。短文最后說：“幾十年來，不論歡愉的時刻，還是苦難的歲月，我都常常緬懷過去一批批倒在血泊中的先烈，時而默默流淚。今天，我們這個新社會雖已衣食無虞，但由于黨風正氣的衰頹，往昔的革命精神、同志友情、黨與人民的血肉相聯(lián)的關系反而十分淡漠的現(xiàn)象，卻泛泛可見。這不能不令人在對先烈們的緬懷中，伴隨著難以拂卻的傷痛和悲憤!但愿我們所有當年心懷壯志投身革命洪流的人們，以及甘愿踏著用鮮血鋪就的道路堅決走下去的子子孫孫，團結奮起，把20世紀的中國最偉大的革命事業(yè)，不是含污夾垢、拖泥帶水，而是光明正大、健康無邪地繼續(xù)下去，直到先烈們的壯麗心愿全部實現(xiàn)!”

總之，這“血流成溝”使我聯(lián)想得很多很多。由于篇幅所限，我不能一一道來，只能就此擱筆。有何見教，敬希慨助。

(脫稿于2006年9月24日北京)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