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2月12日恰逢“西安事變”70周年,在我們懷念張學良將軍的時候,不由想到了他的侍衛副官陳大章先生。陳大章先生和我的父親范長江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曾有過交往,且他們的交往在特殊的歷史時期又很具有傳奇色彩。最近我又看望了陳大章先生的夫人,88歲的陳秀芳女士,對于當年那段歷史又有了一些新的了解,可以說他們的交往對于促使張學良將軍下決心抗日并發動“西安事變”起了特殊的作用。
初次相識
1932年秋,北平。陳大章先生當時是張學良將軍的侍衛副官,跟隨張將軍已經九年了。那時張學良住在中南海,陳大章每天都到附近一個飯館去喝茶、嗑瓜子,一天兩碟瓜子。而父親范長江則在北大哲學系學習,北大紅樓離中南海不遠,一次,父親也到那個飯館去,巧遇正在嗑瓜子的陳大章。父親看他一身戎裝,就主動過去和他說話,問他是干什么的,陳回答說:“我是張學良的副官。”這樣兩人就搭上話了。兩人談到當時形勢,十分投機。父親說:“你得和張學良說叫他抗日呀。不抗日可不行,咱們國家要是落在了日本人手里,咱們就成了亡國奴了,咱們就沒有國了。”陳大章也很喜歡這位一見面就和他說要張學良抗日救國的年輕人。父親還說:“軍人要執行命令,但如果東北軍實行不抵抗主義,你執行這樣的命令,怎么向東北的老百姓交待?”陳大章表示,如果父親愿意給張學良將軍寫幾個字,他可以代轉。于是父親當場拿出一張紙,寫了一首詩,請陳大章轉交。父親的詩是這樣寫的:
不抗主義禍國深,盲從殺身豈成仁;
沖出長城抗日寇,還我河山作偉人。 幾天以后,張學良將軍交給陳大章一個字條,讓他轉給父親,上面也寫了一首詩:
東北人民苦難深,生靈涂炭泣鬼神,
唯有抗日救中國,別無道路謝國人。
當父親后來知道陳大章出身貧苦,從小學徒、做工出身,沒有讀過書,就主動推薦了一些書給他看,如艾思奇的《大眾哲學》等,陳大章看了那些書特別高興,他說,這書可真好呀。有時他在屋里看書,忽然有人進來,他就趕快把書放到屁股底下,不讓別人看見。通過學習進步書籍,陳大章的思想覺悟有了提高。
西北相逢
父親和陳大章先生幾年后在西北再度相逢共有兩次,一次是1935年11月4日在西峰鎮,另一次則是1937年2月1日在六盤山。
1935年陳大章已被張學良任命為東北軍騎兵軍第三師第七團團長,率部隊駐守在甘陜交界處的西峰鎮。父親則從1935年7月14日開始了他的西北之行。他從成都經松潘北上蘭州,后從蘭州又到了西安。父親于11月2日離開西安,“因友人之便,特往隴東慶陽一帶旅行。”11月4日父親抵達慶陽之西峰鎮,在那里與陳大章先生再度相逢。二人久別重逢,格外興奮,但談到時局,卻無不心憂。父親到西峰鎮的第二天,當地下了一場大雪。父親在此地密切關注正在長征中的紅軍動向,連續寫了《紅軍之分裂》、《毛澤東過甘入陜之經過》兩篇文章。父親并建議陳大章打電報勸張學良停止內戰,共同抗日。陳大章于是寫了一封“快郵代電”,內容大致如下:“東北軍武器是東北三千萬人民血汗金錢換來的,那三千萬人民在東北受帝國主義壓迫,過的是牛馬不如的生活,我們不拿這些武器去抗日,去打日本帝國主義這個敵人,反而參加內戰,殘殺自己的人民,捫心自問,是否安心?張大元帥被日本人炸死,他臨死前曾告訴少帥不要乘火車回來,要帶著軍隊回東北打日本鬼子,替父報仇,他如果死后有靈,知道你還在打內戰,也將痛苦于九泉。我聽說共產黨紅軍愿意幫東北軍打回老家去,為什么不能與之合作呢?誰是敵人,誰是朋友應該重新分析。匆匆數語,冒昧上陳。職陳大章于西峰鎮。”張學良將軍的思想也確實在逐步變化。中國共產黨于1935年12月提出“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主張,1936年1月又發出“致東北軍全體將士書”,表示愿意同東北軍停戰,共同抗日。張學良于1936年4月9日親赴延安,與周恩來舉行了會談,決定聯合抗日。同年8月,成立了東北軍學生隊。
陳大章先生在此期間,與東北軍中的中共地下黨員交往密切,他親自到北平招募了一百名青年學生(其中一些人是民先隊員或共產黨員)。他到學校里對學生們說:“我們招你們就為了抗日,沒有別的目的。”那時候進步學生也都愿意抗日。他招的這些人組成了“騎兵軍第七團抗日學生隊”,由他親自兼任隊長。他還為學生購買進步書刊,向學生進行抗日救國教育。學生中還建立了共產黨的支部。李覺、朱明、高尚林等人都是這個隊的成員。后來,這些進步學生中的很多人都去了延安,成長為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中的優秀人才。
1936年12月12日,“西安事變”發生,父親當時正在綏遠采訪。為了解這一當時中國的頭等大事,父親克服了重重困難,經寧夏、蘭州向西安進發。1937年2月1日,在隆德城,父親又見到了老朋友陳大章。他們的這次會面很有戲劇性,父親在他的《西北近影》(闖過六盤山一節)中有過精彩的描述:“在隆德城堞已在望的近距離中,公路南面村莊突然走出一位青年的步哨,司機說:‘果然來了!’我們被他帶進了一個破敗的村鎮內,去會他的連長,而他的連長已經到隆德去開群眾大會。會到他們的司務長,才知道他們是郭希鵬師長的騎兵,駐防隆德的,是舊友陳大章所屬的騎兵團,我們趕緊打電話到城里通知陳大章先生,而他亦已到會場開會,沒有法子,只好請那位司務長押我們進隆德城,見了陳大章先生再說。押到城里,我穿的一雙大氈鞋,不便走路,勉強到了會場……”父親在會場上聽陳大章給士兵和民眾講話,并拿著標語和小旗,領導群眾拼命地呼口號,“毫不似從前安詳的性格。”陳大章對父親說:“現在情形不同了,士兵心理也不同了,不信你看看罷。”陳大章還請父親給學生隊的士兵講講話。父親講了綏遠前線的情況,并對他們說:“你們這一百人是國家的寶貴財富,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后來這些學生兵大多去了延安。之后陳大章幫父親辦了護照并通知了沿途的關卡,由布防六盤山的周連長親自護送父親走過了“最不易越過的六盤山關卡”,然后路經平涼,父親終于2月2日下午到了西安,3日進入西安城。4日在楊虎城公館受到了周恩來同志的熱情接待,6日又在博古和羅瑞卿同志的陪同下,驅車前往延安。9日見到了毛主席,并作了通宵談話。這次談話促使父親的思想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后來他寫的《陜北之行》向國統區讀者介紹了陜北革命根據地的真實情況,并宣傳了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 父親萬萬沒有想到,他這次和舊友相逢之后不久,東北軍被國民黨政府調離陜甘地區,陳大章以“非法”招募學生連的罪名被國民黨關押,并沒收全部財產。后經友人營救脫險,先躲到北平,又被懷疑為“八路軍的探子”遭到日本人追捕,不得已才隱居成都,以種菜為生。
十七年后再相見
解放后陳大章從四川回到了北京,住在護國寺。當時凡是在舊軍隊中當過兵或當過軍官的人都要去登記,陳大章也去了。他對接待他的人說:“我算是什么人呢?國民黨我也沒入,共產黨我也沒人,日本人又說我是八路軍的探子。”陳大章還講了自己在張學良部隊中的經歷。負責接待的人說:“你先登記,我們調查之后再說。”并暫時安排他到街道工作。陳大章滿腔熱情投入到工作中去,不辭辛苦,任勞任怨,勤勤懇懇,積極努力,獲得了領導和群眾的信任和好評,他被選為治保主任,多次受到市、區人民政府和市公安局的表彰和獎勵,并于1954年當選為區人民代表。一次父親看到報紙上區人民代表名單上有陳大章的名字,心想:“這個陳大章會不會是我以前認識的那個陳大章呢?”“這么多年沒聯系了,也不知他情況怎么樣了?”于是派人到派出所去調查,一打聽,果然就是老朋友陳大章。父親叫秘書到陳大章家中去探望,進一步確實了他的身份。幾天以后,分別了十七年的老朋友又在北京見面了。這次見面之前,派出所的人對陳大章說:“你去見了首長就說你希望安排個工作,你現在沒有工作,老在街道不行。”父親把陳大章接到家里,熱情地款待老朋友。久別重逢,格外親切。父親問陳大章今后有什么打算,陳大章就說希望父親給他安排一個工作:“干什么都行。”父親說:“你先等一等,證明你的歷史情況需要有兩個人,劉瀾波了解你的情況,當時他是東北軍地下黨的負責人,現在他到蘇聯去了,等他回來我們兩個人去找總理,給你安排工作。”過了一段時間,劉瀾波從蘇聯回來了,父親找到他,兩人一起給總理寫了報告,證明了陳大章在歷史上對革命有過貢獻,總理在他們的報告上批示:任北京市政協委員。從1955年開始,陳大章連任了六屆北京市政協委員,一直到他1986年退休,長達31年。
患難見真情
1966年“文革”開始了。造反派叫陳大章寫材料揭發“走資派”,他寫的材料都是說的好話,沒有一句壞話。來找他要材料的人說:“你寫的這個我們不要,不想看。”陳大章說:“你愿意看你就看,不愿意看你就別看,你要不要就是它,沒別的。”當時也有人想整陳大章,派出所的人說:“誰整他誰負責。”結果誰也沒敢整他。陳大章則時時刻刻關心著自己老朋友的遭遇。我的父親、母親從“文革”一開始就遭到沖擊,父親很快就失去了人身自由,被關押在機關的牛棚里,母親也被勒令在機關監督勞動,家也被抄了好幾次。有一天,母親正在機關勞動,忽然看見陳大章來了,母親又感動又深覺意外,忙問:“你上這兒干嘛來了?”陳大章回答:“我來看你來了,我不放心。”母親安慰他說:“我挺好的,沒事。”趕緊勸他走了。陳大章也去探望了同樣受到沖擊的張學思的夫人,給她以安慰。“文革”后期,劉瀾波從監獄被放出來,住在阜外醫院,他給陳大章捎了口信,說“我已經放出來了,在阜外醫院呢”,陳大章去醫院看他,兩人見面后抱頭痛哭。劉瀾波的孩子說,別哭,我爸有心臟病,一哭就麻煩了。這才使他們冷靜下來。我父親則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陳大章是過了一段時間才知道消息的,他知道后非常痛苦,但他為了使我母親情緒不致受太大刺激,見面之后反而沒有表現的很激動。“文革”結束后,陳大章親自寫了一個提案,提名我母親沈譜為全國政協委員,這個提案獲得了全國政協同意,我母親擔任了第六屆、第七屆全國政協委員。
1983年11月,陳大章實現了自己多年來的夙愿,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89年4月27日,陳大章因病在北京逝世,終年88歲。
周總理曾說張學良將軍是“千古功臣”,而陳大章先生對促使張學良將軍政治態度的轉變也起到了關鍵的作用,為革命作出了貢獻,我們不應該忘記他。而父親和他在特殊歷史時期的交往,也將成為千古佳話。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