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7月28日去八寶山送文壇老前輩嚴文井先生,我早到了半小時,就發現第一告別室門前已聚集二三百人左右,人群中以文井先生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時的老同事居多,個個白發蒼蒼,大多一臉哀戚。門前橫幅上不寫別人常用的“沉痛悼念”等字樣,而是獨特地寫道:“你仍在路上。”進場致哀時放的是舒緩的西洋樂曲,透出人生一種從容、明朗的意味,讓人體會到解脫一般的輕松,壓抑的心境竟有些平復。我個人覺得這很像嚴老生前所喜歡的格式,不由對嚴老家人的安排生出不少敬意。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中國作協機關工作時,很少能在會議場合見到嚴老。從老作協人的嘴里,知道他當年帶著兩個人(一個是后任丁玲的秘書陳淼,另一個就是我在作協時的老領導束沛德先生,時任作協黨組秘書,兩人在肅反、反右運動中均遭到清算,先后被逐出作協)籌辦了文協(作協前身),這個過程有些簡單但也帶有幾分傳奇。我奇怪,這個作協的開辦人(或稱創辦者之一)為何與現在的作協關系這么疏離,與文壇紛爭相隔如此之遠?幾位老同事說,作協某些高層人事安排對老頭有些傷害,老頭在延安魯藝的學生都升至副主席的位置,而老頭只掛了一個難于讓人重視的閑職。從此老頭毅然而然地采取了決絕的態度,對作協敬而遠之。這很令我詫異,這種個性化的舉動在當時官場上是難得看到的。
與嚴老的接觸大約在1991年,之后延續了較長的一段時間。翻開記錄本,從日期上看有一陣還較為密集,大概是我在作協機關閑來無事,一有空就騎車去紅廟老頭家聊天。有時聊到傍晚,我就陪老頭下樓去買貓食,他走路緩慢,有時甚至覺得是在走碎步。他自稱從不鍛煉,買貓食就是一次身體運動,就是一次與人民群眾相互接觸的運動。
我那時暗地里開始收集文壇史料,收集時間長了就有些癡迷,一碰到難題就到嚴老家去排憂解惑。1952年以后嚴老長期是中國作協的黨組成員、副書記,作協書記處書記,身居文壇要職,歷經多少風吹雨打。我曾用“閱人無數”來形容他在文壇位置,他叫起來說:“看了很多本不想看的事,也做了不少本不想做的事。”
我拿了一些作協往事問他,他答得很細,老頭對自己的記憶頗有幾分自信。但有時問到政治運動中的某些作協黨組內幕,他竟流露茫然的表情,有些不快地說:“今天才第一次聽你說到。”他忿然地說:“領導層里有更核心的人物,他們瞞著我、騙著我這么多年,很多事我不清楚。文革中人家造反派一問我,我說不知道,造反派都不相信,說我狡猾。”
對經歷過的人和事,他一再說難以忘懷,并在劫難過后默默地、相當堅韌地去咀嚼。他跟不少朋友提到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放映電影《榮譽屬于誰》時,中宣部機關眾部長眾處長們都覺得不錯,夸獎聲不斷。但最高領導卻有不悅神情,表態時語焉不詳。周揚回來后多次與眾秀才揣摩都不得要領,不知如何是好?只等到高崗出事了才有所明白,因為《榮譽屬于誰》的后面有高崗的插手。最高領導對高崗的疑慮和防備當時是無法同周揚他們談的。周揚此時方覺得有些后怕,慶幸當時沒有進一步宣傳影片的舉措。
老人說了這么一個場景:解放初期胡喬木兼中宣部副部長,開會時他坐在主席臺上,而正部長陸定一倒坐在臺下受訓一樣聽著,也與別人一樣掏筆做記錄。陸定一能夠承受這種處境,眾人們也習慣于這種處境,似乎相安無事許久。說到這里,嚴老總是習慣性地總結一句:“這其中有不少奧秘可尋。”作家史鐵生有一次在飯桌上聽嚴老講了這些故事,感慨而道:“真是有趣。”又說,一個作家寫作時都想像不出這樣的細節,想像不出文人與官場還有如此值得回味的場景。
后來我就此又詢問了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任中宣部秘書長、機關黨委書記的熊復先生,他說嚴文井的表述是對的,胡喬木在部里是說得算的,陸定一的意見是可以不執行的。中宣部機關以人劃線,確有幾個小圈子在活動,互有防備,正常的部務會就不起作用了。熊老說:“有一次很突然,習仲勛來當中宣部正部長,陸定一屈居副部長,我們不懂中央決策的原因,只是隱約知道陸定一犯了什么錯誤。可是后來不知什么原因,陸又官復原職了。我們在機關這樣復雜、變動的情況下處境很困難,難以開展工作。”
嚴老講了很多文人在風雨飄蕩中跌宕起伏的故事,有愛有憐,有憎有恨。最令他感懷的是上世紀三十年代作為小京派文人參加沈從文召集的茶會,與沈從文、林徽因、肖乾等品茗暢談的場面使他銘記了溫馨的內涵。他多次談到與丁玲在延安共事的小細節,臨結束時就說一句:“丁玲算是一個作家。”見我詫異,他又補充一句:“我稱呼一個人為‘作家’是不容易的。”
他記得周揚早年在延安時的自信,周揚幾次對人說:“在上海時黨沒有了,我們幾個人就弄了一個小組織——”周揚的這點自信說了多次,在延安圈子內頗為自得,然而他也很快為此吃盡苦頭,苦不堪言。
嚴老說,只要臺下坐二三百多人,周揚就能說二三個小時,有東西,但車輪子轉的話很多。1965年開青年作家創作會,底下人拿來周揚報告的原始記錄稿,我坐在賓館里就為如何整理稿子發愁,為上句子和下句子傷腦筋。周揚最后只能請中宣部筆桿子改。
他多次談到老詩人田間在1955年肅反時受到的種種遭遇,說到詩人的不適和反彈。有一次為了收槍之事,田間不知不覺中受到刺激,突然在嚴老家中往外跑,邊跑邊喊:“你們看,你們看——”剎那間意識上有些崩潰。田間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沒有緩過來,嚴老心里覺得內疚,有一次就積極提名田間參加訪問埃及的文化代表團。沒想到埃及人在訪問時順便搞了一個照片展,都是隨手拍攝的,巧的是里面沒有田間的身影。田間一下子又受到刺激,很激動地表示要向埃及政府提抗議。嚴老提到田間另外一次波動:“胡喬木這個人有時愛管人家寫的詩,有一次在大會上就點名批評田間,說,田間你的詩怎么越寫越差,越寫越糟。田間一下子非常緊張,情緒上又控制不住了。”
他形容文藝界的不少領導人物在政治風雨中始終跟得很吃力,對高層領導之間的關系沒有吃透,幾次跟錯。比如1959年、1962年原本要開會反左,但是緊接的就是風向大轉彎,弄得一批人要斗爭別人,一批人卻要做檢討。他回憶道,廬山會議后作協黨組書記邵荃麟念了彭德懷的信和全會決議,然后問與會者:“你們懂了嗎?”沒有一個人吭氣,大家怎么會想到中央開會竟是這種后果?當時連周揚都上不了廬山,誰也不知山上會議的開法,大家只是感到一種莫名的慌亂。
他講到作協諸多人物的事例時,往往幾句就能概括傳神,如說一個人,“善辯,能在曲里拐彎中取勝”;再說一人,“他是某某的左右殺手,一生世故,集江湖上的經驗,內心隱密不向人說”;他又描述一個人的霸氣:“能在會上咆哮兩個多小時,無人能敵。”他會說某某某沒有味道,因為某某某在延安時招供說延安的南方特務都是他聯系的,咬傷了很多人。周揚他們明明知道這個人的不足,卻在解放后著力使用他,讓他成為一名好用的政治運動能手。
他零零碎碎地談了一些五六十年代高層的幕后瑣事,從他的個人角度提供了有意味的片斷:“胡喬木對周揚是暗暗使勁的,明知道胡風和周揚不對勁,偏要安排胡風擔任《人民文學》編委,偏要發表路翎的小說。后來批路翎,有人說我是《人民文學》主編,是我讓發表的。但我不怕,因為我知道是胡喬木同意的。當時胡喬木提議彭柏山擔任作協黨組書記,華東局不放,之后胡就考慮讓邵荃麟來作協,邵是忠厚的,有時想下點命令,但總難于實現,沒有掌握什么實際權力。
“有一次丁玲和舒群吵架,胡喬木讓我去開個小會解決。丁玲當著我的面大罵周揚,說了難聽的粗話。后來胡喬木要我匯報,我就說了實情,胡聽了就笑笑,可見他們之間是好的。丁玲借這個機會也等于向胡表明,她罵了周揚了。
“有一次胡喬木請我轉告周揚,讓周趕緊搬到中南海,否則會犯錯誤的。口氣大得很。我只好委婉地告訴周揚,說喬木同志勸你搬到中南海。我猜測,當時周揚兼文化部副部長,屬于政務院文委系統,歸周恩來管。而毛澤東想讓周揚多掌握黨的宣傳系統,所以胡喬木就讓周揚住進來。周揚是一個明白人,就每個星期到中南海住一次,兩邊來回跑。
“胡喬木有一回想解散全國文聯,胡風不同意,就寫信給毛主席,說文聯是統戰組織,不可解散。毛主席就在信上批了‘同意’。毛對胡喬木說,以后你別管文藝的事了。胡跟了毛這么多年,自然心領神會,以后就少管文藝的事。”
有一次我去看嚴老,發覺他心事重重,細問之后才知老人所苦的是如何寫好一篇新作,他甚至說早晨上衛生間時都坐立不安。他說,心里老想寫一篇文章記述某文藝界領導,但不能寫得中性含糊,要按著自己的思考去寫,但這可能永遠也寫不出來,寫了又有什么用呢?突然間他大聲念出文章的開頭:“我怕你,我討過你的好,但我不算你喜歡的前列干部,因為我是一個笨蛋——”老人臉漲得通紅,念完后他沉默了半天,浮出一絲不易覺察到的苦笑。我知道他偷偷地寫了不少類似的手稿,零碎,甚至是只言片語,記錄了他的最新的思考,也記下了回想往事時所特有的憤慨。
他說1965年被擠出作協調到人民文學出版社,是他一生中的一個險境。他說不去,周揚不輕不重地說:“那也有幾百號人呢。”因為前任兩位社長馮雪峰、巴人是那樣一個悲劇下場,誰去接任都覺得害怕。嚴老告訴我:“巴人是馮雪峰的老朋友,調到人文社。可巴人1957年斗馮雪峰很狠,上綱上線,而巴人自己二年后也整倒了,后來死的時候是用繩索自縛的。我害怕,含著淚在心里說,不能去人文社,因為當社長都沒有好下場。這是我當時不能告人的心里話。”他當時去找周揚說:“我已經45歲,我想寫些東西,搞一點創作。”周揚說:“再干5年吧,如果那時我還在這圈子,我一定讓你搞創作。”沒想到不到一年文革便爆發了,周揚進了監獄,嚴老關在牛棚,因屬于周揚黑幫分子屢次挨斗,處境更加不堪。老人談到此仰頭嘆息:“什么都無言可答了。”
文井老人在晚年已經是一個大徹大悟的人,對歷史走向有著透徹的把握,也有深切的期待。在他們那一代文化人中持有這種思想探索的品質已屬不易,尤其是老延安人具備這種反思的能力已是十分稀罕,可惜他沒有機會把閃光的思想亮點展示給人們。想到他和像他一樣勤于思索的老人經歷如此坎坷思考如此之深,卻沒有留下此類文字,我覺得對我們這個國家民族都是無盡的損失。
在這樣一個時代,寂寞無語有時是美麗的,結果卻是異常殘酷的。讓人無言。
(責任編輯 吳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