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州市廣武門外有一條僻靜小巷,叫廣武門后街。在滿街平民百姓聚居的眾多民居當中,有一處小花園,從外望去,土坯墻灰瓦頂的大門,不顯山不露水,與周圍的民居一般無二;進得門去,方見里邊花木繁盛,曲徑通幽,別有一番景致。如若不是文革中紅衛兵沖擊了花園的主人,或許很少有人知道這個不起眼的小花園。
小花園的主人是被譽為和平將軍的鄧寶珊,故而人們稱此花園為鄧家花園。
鄧寶珊,1894年出生于甘肅省天水,童年時讀過幾年私塾,16歲從軍赴新疆伊犁,次年即在清朝新軍中參加同盟會。辛亥革命時,參加了伊犁新軍中革命黨人的起義,后因起義失敗離開新疆輾轉返回故里。1914年,前往陜西參加反對袁世凱稱帝的討袁斗爭和孫中山發起的護法運動。1917年后,鄧寶珊在陜西靖國軍先后任營長、團長、前敵總指揮、副總司令。1924年,加入馮玉祥領導的國民軍,先后出任第二軍旅長、師長,參與了聯合歡迎孫中山北上、主持國事的有關事宜。1926年后,馮玉祥成立國民聯軍,鄧寶珊被任命為援陜前敵副總指揮、國民聯軍駐陜副總司令,在中原大戰中,參與了馮玉祥、閻錫山討蔣斗爭,險被蔣介石拘捕?!熬乓话恕笔伦兒螅噷毶簭统?,被國民黨政府任命為陜西綏靖公署駐甘肅行署主任,后又任陸軍新編第一軍軍長。1935年,中國共產黨發表了《為抗日救國告全國同胞書》,鄧寶珊積極擁護中共“團結一致,共同抗日”的正確主張。1936年西安事變發生后,鄧寶珊贊同張學良、楊虎城的義舉,積極支持張、楊的八項主張,在張離開西安赴南京、楊處境艱難之際,應楊虎城之邀前往西安,協助楊處理了善后問題?!捌咂呤伦儭焙髧埠献骺谷?,鄧寶珊被國民黨政府任命為21軍團軍團長,駐守榆林。他大力協調榆林駐軍各方面的力量,使其集聚在抗日旗幟之下,一方面在北線抗擊華北日軍西侵,一方面也從北面保護陜甘寧邊區。1943年,蔣介石發動第三次反共高潮,鄧寶珊對蔣消極抗日、積極反共深為不滿,衷心擁護中共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堅持與陜甘寧邊區友好相處,協力抗日。毛澤東對鄧寶珊胸懷大義高度贊賞,1944年12月致信鄧寶珊說:“去年時局轉換,先生盡了大力,我們不會忘記。八年抗戰,先生支撐北線,保護邊區,為德之大,更不敢忘?!编噷毶浩缴鷮?、對人民的最大功績,莫過于為北平和平解放作出的貢獻。1948年12月至1949年1月,鄧寶珊出任傅作義的談判代表,頻頻往返于北平和解放軍平津前線駐地之間,經過多次談判,終于達成了和平解放北平的協議。鄧寶珊作為傅作義的全權代表在協議上簽了字。1月22日正式宣告北平和平解放。當時,北平報紙曾發表文章稱贊鄧寶珊對北平和平解放作出的努力,標題是:《北平和談的一把鑰匙——鄧寶珊將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鄧寶珊先后被任命為甘肅省人民委員會主席、甘肅省省長,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防委員會委員,1955年被授予一級解放勛章。鄧寶珊還曾任全國政協委員、民革中央副主席等。
鄧家花園原本不叫鄧家花園。原址本為清代蘭州先農壇,1922年,為北洋政府甘肅督軍的副官韓某購得,辟為私家花園,人稱韓副官花園。鄧寶珊1932年出任西安綏靖公署駐甘肅行署主任后,從韓氏后人手中購得此園,增植花木,整修假山,建為別墅。1941年,蘭州遭日本飛機轟炸,鄧夫人崔錦琴攜子女在躲避中不幸遇難。鄧寶珊將愛妻葬于園中,于右任親臨憑吊并手書“慈愛園”,制匾懸掛于園門?;▓@由此而名“慈愛園”。新中國成立后,甘肅省政府將此園稍作修繕,作為鄧寶珊省長居住和辦公的地方,從此人稱鄧家花園。
還在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前,年邁的省長鄧寶珊就已經臥病在家。主持省政府工作的是省委書記處書記、常務副省長胡繼宗。由于鄧家花園處于小街陋巷,周圍住戶都是平民百姓,不像省委書記們住的“青年農場”、其他省領導和部委廳局級干部住的“寧臥莊”那么赫赫有名,所以少有人知,更少有人注意。當文化大革命氣勢洶洶來臨、浪潮一波高過一波的時候,鄧家花園卻有點像是世外桃源。身為民主人士的省長鄧寶珊竟能置身“世外”,安安靜靜地在家養病。
隨著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席卷全國,地處大西北的蘭州氣氛越來越不平靜。甘肅省的“文革”形勢真可謂波譎云詭,變化莫測。從1966年初到8月份,以第一書記汪鋒為首的中共甘肅省委領導全省文化大革命。第一階段,跟著北京及全國各地的步伐走,發動教育、宣傳、文化、學術等戰線,批判《海瑞罷官》,批判“三家村”,批判各條戰線所謂的修正主義,等等;第二階段,在《五·一六通知》發出以后,從本省學術界、教育界、新聞界、文藝界、出版界拿出一些代表人物,發動有關單位和社會進行大批判。從教育界拿出的代表人物,是蘭州大學校長江隆基。6月上旬,甘肅省委派出龐大的工作團進駐蘭州大學,支持造江隆基反的歷史系學生李貴子,把江隆基揪出來進行批判斗爭。批斗越來越殘酷,最后達到了極端。當時的中共甘肅省委把江隆基定性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反革命修正主義的三反分子,6月25日在蘭州大學大操場舉行聲勢浩大的萬人批斗大會,省委領導親自出席,要把江隆基揪到會場臺上進行批斗徹底打倒。就在大會開始后去江家揪人時,不愿再受屈辱的江隆基在家中自殺了。一生剛正不屈、倍受廣大師生愛戴的江隆基就這樣含冤自盡。
“文革”運動發展真是具有戲劇性。在中共甘肅省委還要再找典型代表人物進行批判以推動文革時,形勢發生了省委領導們意想不到的變化。1966年8月下旬,一批聲言“造反有理”的紅衛兵從北京來到蘭州,聯絡當地造反群眾,把斗爭矛頭對準了中共甘肅省委。他們在蘭州市紅山根體育場舉行大會,把中共省委主要領導推上大會主席臺進行了批斗。中共省委領導們被拉下了馬,中共省委癱瘓了。
中共甘肅省委領導前大半年在發動領導“文革”,顧不得管在家養病的鄧寶珊省長。待他們自己被拉下馬后,就自顧無暇了。此時人們還沒有注意到鄧寶珊。鄧寶珊雖然心焦于社會上的動蕩局面,但還能平平安安在家養病。不料,到了11月,一場災難降臨了。又是一批北京中學生紅衛兵來到蘭州,沖進了鄧家花園,沖擊了鄧寶珊。
1966年11月下旬,一天午后,天陰沉沉,風冷颼颼。一個電話打到新華社甘肅分社,說:北京紅衛兵沖進鄧家花園抄家了!聽到這個消息,我和同事汪祖高立刻騎車奔往鄧家花園。從新華分社到鄧家花園騎車不到20分鐘,說來可謂“近在咫尺”,以前竟從未到過。如果不是電話中問清了位置,一下子還不好找到呢。那時的鄧家花園大門很一般,不像如今重修的門樓高大漂亮。進得大門,前院西廂房門口,坐著幾個人,有男有女,像是鄧家勤雜人員。他們指著花園后邊的平頂洋房,說那便是鄧省長的住宅。我們穿過花園小徑來到鄧宅,踏上月臺還未走到門口,從屋里走出一男一女,把我們迎進屋里。在客廳落座后,女的自我介紹說,她是鄧寶珊的女兒,叫鄧引引,男的是她丈夫,都在蘭州化學工業公司工作。我和汪祖高也作了自我介紹,說我們是新華社記者。
鄧引引告訴我們,抄家的紅衛兵午前已經走了。接著,她向我們敘述了紅衛兵沖擊的情況。她激動地說,父親早就有病在身,加上“文革”運動來勢兇猛,社會動蕩不安,所以一直臥病在家。盡管外面鬧得翻天覆地,家里倒還安安靜靜。想不到今天來了一群北京紅衛兵,上午沖進來一直鬧到中午才走。他們進得門來不由分說,各房間亂竄亂翻,找到一把刻有“蔣中正贈”字樣的佩劍,當成了父親反動的證據。他們把老人家從床上拉起來,罰他跪在地上,紅衛兵拔出劍來架在老人家的脖子上,對他進行批斗。他們聲色俱厲地喝問老人家:你是不是反動派?打過紅軍沒有?殺過共產黨沒有?……
鄧引引說到此處,眼淚奪眶而出,泣不成聲。她丈夫接著說,老人家知道這些娃娃不了解歷史,不懂得歷史,實實在在地向他們承認,當年作為國民黨軍隊將領,確實與共產黨打過仗,打死過紅軍,打死過解放軍,做過對不起共產黨的事。
鄧寶珊女婿講到這里,搖搖頭不勝感嘆地說:這些紅衛兵哪里知道,鄧寶珊抗日有功,保護陜甘寧邊區有功,促成北平和平解放有功,是愛國將軍、和平將軍哪!
鄧引引穩住了情緒,接著說:紅衛兵像審問犯人一樣審問我父親,對回答不滿意,就舉起寶劍威脅,抽出皮帶威脅。反復折騰夠了,才揚長而去。臨走,倒也沒有搶走多少東西,只拿去了那把寶劍,拿走了一些武俠小說,不過,沒想到把我們倆帶的手表也摘下拿走了。說到這里,夫婦兩人伸出手來,讓我們看了看他們的空手腕。
聽過了夫婦兩人的介紹,我們走到鄧寶珊房間門口,輕輕推開門縫看了看。鄧引引說,父親受了驚嚇,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現在里間睡覺。我們沒有驚動鄧寶珊,就告辭了。
離開鄧家花園,我們想追蹤采訪北京紅衛兵。我們知道,那時北京紅衛兵來到蘭州,一般都由蘭州軍區第二招待所接待。我們騎車出了廣武門后街,即直奔蘭州軍區第二招待所。到了那里,招待所工作人員告訴我們,北京紅衛兵已經走了,蘭州的一批大學生下午來把他們押到火車站,送上東去火車,驅逐出了蘭州。工作人員說,這批北京紅衛兵很神氣的,聽說大多來自高干子弟居多的中學,都是初中生,言談話語之中可看出,他們的信條是“老子革命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想不到蘭州大學生竟然能把他們趕走!我們讓工作人員帶著看了看北京紅衛兵住過的房間,只見人去室空,留下了一些小傳單、餅干盒、罐頭瓶之類。
我們看時間已經不早,趕快回到分社,將所了解情況寫成內參,當晚發給了新華總社。
兩天后我們聽說,周總理得知情況后,命人打電話通知尚在主持甘肅省政府工作的省委書記處書記、常務副省長胡繼宗,要他切實保護鄧寶珊,保證鄧寶珊的安全。幾天后我們又聽說,周總理已經派專機把鄧寶珊接到北京,安排住進了醫院。
兩年后的1968年11月,鄧寶珊于北京病逝,終年74歲。我們從報紙上看到了新華社發的一條簡訊。
直到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的1979年,中共中央、全國人大、全國政協為鄧寶珊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對鄧寶珊將軍一生做出了全面的評價。
鄧寶珊將軍可以瞑目了,鄧家花園也舊貌換新顏。1982年,鄧寶珊的子女鄧惠霖、鄧團子、鄧引引、鄧成城、鄧文文商定將花園獻給了國家。1985年,甘肅省政府接收后進行了修繕,將花園開設為旅游公園,住宅辟成了鄧寶珊紀念館。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