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盛玉,女,園林縣人。是我在茶林師范學校同班同學。因我倆是同學,所以相處很好。但她比我大二三歲,所以我叫她“盛姐”。她也一直把我當小弟弟看待,喊我“漢弟”。所以生活學習互相照應。她因人長得漂亮,學習唱歌跳舞樣樣行,是班上的尖子生。
1949年冬末,第二野戰軍向西南進軍,路過我們學校。那時時局動蕩,學校已停課。二野政治部招收青年學生參軍。我倆被同時招收到隨軍學校受訓。第一次穿上寬大的軍裝,我好高興。但白盛玉整天都愁眉苦臉,有一次她悄悄地對我說,我們讀了十來年書,結果卻當了個“丘八”,這書豈不白讀了?天天行軍打仗,真劃不來!我說,盛姐,解放軍首長講了,今后一安定下來,要派我們下連隊當文化教員哩!她搖搖頭表示不可理解。
果然不幾天,白盛玉便私自逃跑回家了。
我們隨軍學校的郭副政委平時很欣賞白盛玉的才華,他也知道我和白盛玉是要好的湘西老鄉。便對我說:“段仁漢同志,白盛玉主要是年輕不懂事,嚴重違反軍紀。由你帶路,我們返回湘西把她勸說歸隊。”
第二天我和郭副政委乘坐一輛小軍用吉普車,帶了一個警衛員,從四川酉陽出發,經過一天一夜急駛到達園林,找到了白盛玉的家。當時園林全縣正開展減租減息運動。白盛玉家是地主,她父親正在受到貧苦農民的批判斗爭。白盛玉跑回家看到這一情況,好后悔,正在苦悶不堪時,恰遇我們來找她,勸說她歸隊。所以她二話沒說,就跟著我們返回到部隊。到達重慶后,我們一起參軍的同班同學全都分配到基層連營當了文化教員,只留下白盛玉和我們班長向志在師部政治部當了文化干事,我們都羨慕不已,但也無法攀比。白盛玉自不必說,才貌雙全。向志雖比我們大幾歲,但他為人處世穩重,而且吹打彈唱樣樣拿的起放的下,一貫是我們敬愛的班長。
之后不久,就聞傳郭副政委追求白盛玉的緋聞,我打心眼里為他們高興。因為郭副政委當時已是正師級領導干部,原來妻子是軍區文工團員,在淮海戰役中犧牲,沒有小孩,正孤身一人。更主要是他當時也只有三十多歲,是當時解放軍中極少數的知識分子領導干部,對我們這批參軍的青年學生特別關照。我從內心祝福他倆喜結良緣。
1954年的冬末,部隊的文化速成學習運動已接近尾聲,大批南下的解放軍干部戰士都達到小學以上的文化程度,每年分期分批把他們提拔到領導崗位。原來他們見到我們穿四個口袋的文化教員要敬禮,現在我們見到他們要向他們敬禮,因為他們這幾年都由戰士提拔到連營團的領導崗位。我們這批文化教員大都復員轉業回到地方工作,而少數留在部隊的經過五六年磨煉,大多都入了黨提了干,我這時已調升師部通訊參謀。白盛玉已提升為軍政治部文化部協理員。而出人意料的是,一直表現不錯的我們班長向志卻在一個邊遠連隊當副指導員。讓人更感到奇怪的是,一對讓大家感到合情合理的幸福婚姻竟沒有成功,至今郭政委仍是孤身一人,白盛玉當然也是單身。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原來這幾年郭政委一直對白盛玉一往情深,工作學習上照顧自不必說,就連生活上對白盛玉也十分照顧。開始白盛玉十分感激,但一提到婚姻她就一口拒絕。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后來經過組織調查(解放初期解放軍的很多單身領導干部都是由組織上考慮幫助解決個人婚姻大事的),發現白盛玉和向志感情好。組織部的領導就干脆找白盛玉個別談話,說明郭政委為革命奮戰幾十年至今仍孤身一人,并且年齡也不大,又有文化,特別是對你白盛玉一往深情,希望白好好想想。至于向志,領導明確表示,他資歷淺,職位低,在部隊當時還沒有達到談戀愛婚姻的條件。白盛玉只默默地聽著,不點頭,也不搖頭。領導只好讓她好好考慮,想通了再向組織匯報。之后幾個月郭政委又主動找過她好幾次,并主動親切地安慰她說,小白,不要勉強,慢慢想,好好想,想寬點,想遠點,想好了我再來找你,反正我是從內心深處愛上你了。白盛玉只是不點頭也不搖頭,但眼淚卻奪眶而出……
之后不久,向志便從機關調到一個邊遠的連隊任副指導員至今。聽說調離那天,白盛玉和他躲在竹林里話別。回到機關大家都看到白盛玉的眼睛哭得紅腫腫的。
從此白盛玉對組織的態度強硬起來。每當組織部派人來問她考慮好沒有,她都強硬地搖著頭說,不行!不可能!但對郭政委她還是非常敬愛的,每當郭政委來看望她,他倆談話都很融洽,但一提到婚姻大事,她都十分明確表示:郭政委您是我敬愛的領導,但不是愛情。因我已有心上人,他就是向志!
1955年底,組織上決定我們這最后一批知識青年全部轉業到地方工作。離開那天,我們乘坐的十多輛軍車停靠在大操場上。歡送儀式已結束正準備離開,但郭政委和他的警衛員還遠遠站在操場一角不愿離去。我和白盛玉、向志是坐同一輛軍車。這時突然發現郭政委的警衛員跑步來到我們車前,向白盛玉敬了一個軍禮說:白干事,我們政委請您去一下!白盛玉不肯動。大家都勸說她快去,我也勸說:盛姐,首長一番好心請你,你快去!就連坐在她旁邊的向志也說,領導站在那等,可能要交待什么,你快去!她才勉強下車去了。我們靜靜坐在車上,只遠遠地看見操場的另一角郭政委正向白盛玉講著什么,還不時用手親切地比劃著,樣子顯得非常親切自然。而白盛玉卻低著頭,一言不發。大約有二十分鐘,白盛玉才回到車上,臉上毫無表情。郭政委也來到車旁向大家道別,大家都站起來向這位敬愛的首長握手敬禮。只有白盛玉低著頭坐著不動,兩顆淚珠順著她的眼眶流下,她迅速用手帕擦干……
第二天到達成都休息一天。我偷偷地問白盛玉那天郭政委對她講些什么?她說他勸她留在駐軍當地政府工作,并說不管分到哪里工作,工作、生活遇到困難都要給他寫信,他可以設法幫助解決……
之后我們就各奔東西。我因在部隊是通訊參謀,被分配到湘西自治州郵電局工作。向志和白盛玉都分到本縣一中教書。他倆很快結了婚,生了一個兒子,組成一個幸福家庭。向志因為能力強,工作踏實,很快被提為分管教學的副校長。后來我們各自忙于自己的工作事業,再也沒有取得聯系。
1960年初我調任湖南花垣縣郵電局局長,有一次到武漢出差,路過白盛玉工作的縣,我有意停留一天,想到一中去看望一下我的老同學白盛玉兩口子。那時我才二十八九歲。穿一件筆挺的毛料中山裝。一中傳達室的人一看我進來,非常客氣地問我找哪位老師。當我說明要找白盛玉和向志老師時,他忽然態度對我十分生硬。問我找他兩個要干什么?我只得說他倆是我的老同學,我出差路過順便來看一下老同學。他很卑視地指著里邊一間偏屋說,在那間煤屋里,你自己去看吧。當時我一頭霧水,走進那間屋里時,使我大吃一驚。只見一個女人披頭散發地坐在那補衣服。屋里鍋子碗筷到處散落,舊桌爛椅東倒西歪。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愁眉苦臉坐在女人身旁。當她回頭看到我時,我倆都驚奇地對視好久。還是她先認出了我,你是段仁漢!我卻不敢叫她。因為眼前這個女人跟部隊時的白盛玉完全兩個樣。但在她滿臉愁苦中帶著倔強,凄苦的眼神中還帶著一線希望。我肯定地說:“你就是白盛玉,盛姐!”
原來她的丈夫向志被劃為右派分子,現正在農村監督勞動。她本人也被劃為中右,取消了她的教學資格,專門要她打掃學校的清潔衛生。說著說著眼淚就長流不止。我只得勸說,現在反右是全國性的,又不是你一家。相信總有一天會搞清楚的,希望你不管遇到什么困難、委屈都要堅強地活下去!她頑強地點點頭。
臨別時我把身上僅有的八十多元錢塞進了她小孩的腰包,她也沒有阻攔,只對我說,漢弟,你以后再也別來看我,更不要給我寫信!我默默低頭跨出了她的家門,走出學校回頭一看,她還站在家門口對我呆呆地看著,我揮手叫她回去,頭也不回離開了她的學校。
從此我們就失去聯系,一晃三十年過去了。
1992年5月一天中午,從邊城賓館打來一個電話,一個女中音在電話里問,這是段局長的家嗎?我忙說我就是段仁漢!你是誰?電話里卻咯咯地笑了起來:你猜我是誰?聽我半天猜不著,她卻大聲說:我是白盛玉!我啊了一聲忙問,你現在哪里?她說我們現在就住在你們這兒的邊城賓館三樓318號。我馬上坐車到邊城賓館。
一見到他們使我有點不敢相認。兩口子一派華貴的名牌休閑服裝,向志還是那么精干瀟灑,白盛玉卻顯得雍容華貴,富態的身體有點發胖。我馬上把他們接到家中歡聚。
原來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他倆都徹底平了反,倆人都被評為高級教師。向志還被提為縣教育局副局長,唯一的兒子現在美國讀研究生。兩人現在都已退休,安享晚年幸福。這次是專程到張家界旅游,專門繞道來吉首看望我的。
蹉跎歲月,道路坎坷,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們嗟嘆不已!
臨走時她打開錢包,抽出百元大鈔,整整數了八張塞給我的孫子。我說你給小孩那么多錢干什么?她說,三十年前,在我們最困難的日子里,只有你段仁漢一個人來看望我們,給我們活下去的勇氣。你給那八十塊錢,當時真是救命錢,我們銘記至今!
1995年我已完全退休,在兒子段明的北京家中閑居。無意中在解放軍報中的邊角看到一篇訃告,正是當年郭政委大名。原來他早已調中央軍委工作。生前是中央軍委中層領導干部,中將軍銜,早已退休,妻子也在軍隊工作,也已退休在家。兒女都在軍隊工作。去世時86歲。我當時把這個消息電話告訴白盛玉,她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最后她問我追悼會哪天開。我說大后天下午。她又問我參不參加,我說爭取參加。她說請你代我向他鞠個躬,敬個禮。我說可以。
不料追悼會那天,白盛玉和向志兩口子都從長沙坐飛機趕到北京。我們一起前往北京八寶山告別廳參加了郭政委的追悼會。
在繞靈一圈時,白盛玉突然從隊列中走出來,在靈前深深地三鞠躬。郭政委的兒女看到這位淚流滿面的白阿姨的感人舉動,都擁著這位素不謀面的白阿姨泣不成聲。
(責任編輯趙友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