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音樂”即以十八世紀中葉至十九世紀初維也納古典樂派的交響曲、奏鳴曲、室內樂為主要標志所形成的音樂風格、藝術特征及美學思想等,國內外已出版的音樂史論、教科書、音樂辭典早已有公認的注釋和評價,無庸贅述。當今提出“為古典音樂正名”似乎是多此一舉,危言聳聽。
1986年,筆者曾針對《中國青年報》文藝部編輯譚明的《古典音樂的發展與現代音樂思潮》一文①,擬定此提綱撰寫一篇商榷的文章,因忙于教學無暇完稿。這位熱衷于流行通俗歌曲的音樂愛好者,其筆鋒所向不僅是極左的文藝思想,主要在于否定古典音樂的藝術價值和典范意義。他把古典音樂置于十八世紀中葉歐洲工業革命時代,將古典音樂作曲家比作工程師,其作品是藍圖設計,演奏家是工人,指揮家是裝配師,創作樂譜是藍圖規定的尺寸,演奏是零件(旋律)的加工。古典音樂創作所體現的系統性、規范性和專業性等都是現代工業實施的那些工廠化的組織原則。隨著時代的發展,古典音樂作為精神產品在音樂消費市場的消亡是不可避免的,流行通俗歌曲取而代之是必然的。
2003年,國內翻譯出版了諾曼·萊布雷希特著的《誰殺了古典音樂》(Who Killed Classcal Music,1996)。這位英國知名的音樂評論家收集極其豐富的資料,從十五個方面揭露西方音樂表演、經紀、版權、企業、文化部門等等聯手把古典音樂搞成金錢游戲,使音樂品質淪喪而流失聽眾,促使古典音樂滅亡。他鄙視資本主義社會的虛偽,認為人性沉淪,音樂家名利熏心,經紀人喪失道德,唱片業唯利是圖,政府部門放任自流,破壞了古典音樂健康的生態環境。在第一章,他認定西方音樂界已被:“性、謊言、商業”所摧毀。第二章預言:在千禧年之交,古典音樂陷入災難之中,在財務、政治和社會的壓力下即將沒落。“‘終結所有音樂會的音樂會’,看來,就即將要出現了”②。他的論斷驚世駭俗,令人震撼。
2004年12月10日《音樂信息》第45期刊登以《西方古典音樂上座率堪憂》為題的報道:蒙特威爾第(1567—1643)的歌劇《奧菲歐》(1607)在北京保利劇院演出,觀眾還不到一半;“英雄三重奏組”在中山音樂堂演奏貝多芬的C大調三重協奏曲(Op.56,1804),座位席上只有三分之一的聽眾;一位正在讀法律的大學生在北京音樂節花了60元買了便宜的門票看了一場演出,足夠他全家采購3個星期的雞蛋和蔬菜,他十分感慨地說:“我認為,西方古典音樂十分有益于陶冶人們的情操。但是現在似乎只有有錢人才能聽這種音樂會”③。
上述的論斷及報道,令筆者感到困惑不解,古典音樂在中國、在歐美是否已經臨界于消亡的境地?通俗流行音樂在全球范圍的傳播是否意味著古典音樂已經喪失其藝術價值與審美意義?古典音樂在經濟大潮中是否已經變成文化商品而被淘汰?如此等等,我們值得去思考、尋求答案。
按照中國歷代辭義的注釋,“古典”是指古代的典章法式,后又泛指古代流傳下來而被后人奉為經典性或代表性的作品。現在通用英語Classic一詞,包含著最優秀的、第一流的、經典的詞意。用復數為名詞則指大藝術家、經典作家、文豪之意。其詞源于拉丁文Classicus,指水平最高的作家,漢譯包含著“典范”的意思。法語、德語、意語均詞意相同。
古典音樂Classical music泛指過去時代具有典范意義或代表性的音樂作品,西方音樂學者通常將巴赫到貝多芬早期的作品稱為“古典音樂”,以區分十九世紀二十年代興起的浪漫主義音樂。十八世紀中葉至十九世紀初由海頓、莫扎特和貝多芬相繼形成的“維也納古典樂派”的風格及其創作成就,堪稱古典音樂的典范。各國古典音樂的形成有不同的文化歷史背景,有不同的特點和發展進程,然而不論哪一種古典音樂都是過去時代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專業藝術音樂勃興發展的必然,標志著一個時代音樂創作最高的成就。
維也納古典樂派的作品之所以具有經典的藝術價值和長青的藝術生命力,體現在其音樂形式的嚴謹、樂思的清晰、技藝的精巧、重情感表現的“狂飆精神”和具有理性與邏輯思維特征的龐大的音樂構思。不論是海頓、莫扎特、貝多芬的作品都充分地體現出從啟蒙思想運動到法國大革命的不同時代風貌和崇高深邃的哲理思想及藝術理想。他們以人為本的人道主義與明朗、奮進的樂觀主義相結合的時代精神繼承和發展了德奧音樂文化傳統,在器樂領域內進行一系列的改革、創新。按照不同內容與形式,將功能和聲手法與原則加以極大的發展,又廣泛地運用高度發展的復調對位技巧,呈示出不同的音樂主題在對比中的相互滲透及其戲劇性矛盾沖突的發展,尤其是貝多芬將戲劇的法則運用到器樂創作中,在簡潔、短小的主題動機對比和發展的基礎上創造出宏大規模的音樂作品。音樂構思有明顯的邏輯性與標題性,凸現出交響曲、奏鳴曲的動力性、對比性與沖突性的體裁形式的特點,能夠表現出思想內容矛盾斗爭的尖銳化和不斷深化而復雜的情感體驗。在器樂體裁形式創作上開拓新的音樂思維方式,生動地描寫人的內心世界,刻畫反映人的復雜的心理活動,將專業藝術音樂創作推向更高的藝術境界,凈化人們的精神世界。
二百多年來,作曲技法千變萬化,音樂流派風格不斷標新更迭,從有調性、泛調性變異到無調性、多調性。二十世紀以來,音樂構成要素在現代先鋒派音樂創作中已失掉原來傳統美學概念的內涵,“唯理性主義”或“反理性主義”促使音樂思維變化,尤其是電子音樂的發展使音響具有極為豐富的多樣性的表現,作曲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地進行作曲。然而,西方更多的作曲家依然以古典音樂傳統基本法則作為音樂創作的準繩。他們崇尚傳統典范,注重音樂邏輯的理念,追求個性的藝術表現,不斷探索音樂特性與規律。有一些作曲家面對聽眾的聽覺審美要求,沒有放棄調性原則,形式講究對稱章法,主題旋律鮮明,和聲富于變化,配器注重色彩,音樂陳述層次清楚,趨向標題性的構思,他們的藝術意向沒有背離古典音樂傳統所確立的法則。
音樂創作、音樂表演終究在于供人們通過聽覺獲得審美享受,是為人們聽音樂的耳朵而創造的。沒有聽眾,音樂便沒有任何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當今,世界著名的交響樂團和管弦樂團有117個,其中建于十九世紀而有一百多年悠久歷史的樂團19個。在這些樂團擔任音樂總監和音樂指導的著名的指揮家有102位,他們指揮演出的曲目極為豐富,灌制的唱片數以萬計,其中古典音樂作品和浪漫主義前期音樂作品占有相當大的分量,為弘揚和傳播古典音樂傳統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起在歐美掀起一股復興“古樂”(Reviral of Historic Music Performance)的浪潮,有一些指揮家、演奏家和歌唱家熱衷于中世紀、文藝復興、巴羅克和古典樂派風格作品的表演,不僅嚴格地按照原版樂譜演奏、演唱,還用復原的或復制的原樣樂器以及演奏、演唱的方法,力求恢復原有的表演形式和交響效果的歷史原貌,受到廣大聽眾的熱烈歡迎。澳大利亞大提琴家、指揮家尼格勞斯·哈農庫特(Nikolans Harnoncourt,1929— )、意大利女中音歌唱家切契莉亞·芭爾托莉(Cecilia Bartoli,1966— )是最有影響的代表人物。他們錄制的唱片、影視光碟風靡全世界,引發人們欣賞“古樂”的濃厚興趣。由此可見,所謂“古典音樂衰亡”的武斷是杞人憂天的主觀臆測,夸大了市場經濟對古典音樂傳播的制約和人們趨向物化思維的能量。
自1877年愛迪生(Thomas Edison,1847—1931)在美國發明留聲機傳播音樂以后,唱片成了傳播古典音樂主要的媒介載體。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起,激光數碼唱片(CD)開始風行世界,九十年代激光數碼影視片(VCD、DVD)相繼問世,以日益精確和完善的錄音、錄像技術,為各種音樂表演傳播提供現代先進的通訊工具和設備,使古典音樂在內的專業藝術音樂傳播獲得前所未有的群眾基礎。對于廣大音樂愛好者來講,古典音樂早已不再是昔日那種僅供少數人聆聽欣賞的“陽春白雪”似的音樂品種了。
當然,萊布雷希特在他的書中所列述的古典音樂商品化的嚴重狀況,亦是有目共睹的。高額的利潤追求導致“金錢腐化音樂心靈”④。隨著歐美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音樂出版商、劇院經理、音樂演出經紀人和樂評人形成一種行業,他們利用手中掌握的財力權勢和輿論,出于賺錢的目的,在一定的范圍內左右著音樂的傳播和交流。他們進行的是企業優勝劣汰的競爭,絲毫導致不了古典音樂的“滅亡”。相反,當今隨著電子技術迅速發展,寬頻網絡日益風行起來,古典音樂的傳播必然以嶄新的姿態流傳下去,更加普及到廣大民眾之中。
中國的國情和文化歷史不同,解放前貧窮落后的舊中國音樂教育的滯后,解放后相當長的一個時期極左路線的制約,不僅中國傳統的古典音樂得不到重視,西方古典音樂也未能獲得廣泛的傳播,冠以封建的、資產階級的音樂文化的“罪名”加以鞭撻。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國家文藝政策的調整,音樂教育迅速的發展,中外音樂文化頻繁的交流,尤其是音樂院校、師范音樂系科普遍開設中外音樂史和音樂欣賞課程,通過唱片、錄音帶或數碼光碟,使青少年學生有機會聆聽到古典音樂。然而由于中國大陸各種文化、教育、經濟條件的限制,古典音樂傳播的范圍相當狹小,對大多數音樂愛好者來講仍然是陌生的、難以深入領會的樂種。不少人對古典音樂的藝術價值和經典意義一無所知,談不上有什么理解。相反,二十多年來國內外各種社會因素的影響使通俗流行音樂像開閘的洪水浸漫到城鎮、鄉村各個角落,使億萬青少年陶醉在這種宣泄感情而尋求刺激的商品化的音樂之中。這倒是筆者感到憂慮的現實問題。我們討論和探討當今西方音樂史學的教學課題,需要正視我國音樂傳播的現狀,結合教學、研究去推動中國音樂文化的進步和發展。
①甘肅《現代文藝思潮》雙月刊1986年第
三期。
②上海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3年3月版
第23頁。
③中國音協《音樂信息》第四十五期第8版。
④同②一書第390頁。
黃騰鵬 西北師范大學音樂系教授
(責任編輯 金兆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