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年逾古稀的朱錦翔女士談起她的初戀男友鹿鳴坤,仍然一往情深。那是50多年前的抗美援朝戰爭時期,他們同為志愿軍戰士,志同道合,彼此鼓勵,關心備至,互敬互愛。不幸的是,鹿鳴坤在一次對敵空戰中壯烈犧牲。朱錦翔說,雖然他們的初戀從沒有說出一個“愛”字,但心中的牽掛與思念一直珍藏至今。
我的戰友鹿鳴坤1929年出生于山東萊陽話河區滴子村;1943年參軍,歷任戰士、班長、排長、政治指導員;1948年8月加入中國共產黨;1949年到航校學習。畢業后,分配到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第二師第六團;1951年10月,他奉命入朝參加抗美援朝戰爭,任第三大隊副大隊長;1951年12月,在一次對敵空戰中不幸犧牲。
我是1933年出生的,家鄉在浙江臺州;1950年加入共青團,后來參加了中國民主同盟;1949年應征入伍,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華東空軍文工團團員,先后擔任飛行部隊供應大隊的見習會計、通訊隊會計和師政治部文化補習學校的文化教員;1954年轉業后,考入北京大學新聞學專業學習;1958年畢業后,分配到蘭州大學工作。退休前,是蘭州大學新聞系副教授、教研室主任。退休后,定居上海。
朝鮮戰爭爆發,我們所在的部隊接到參戰任務。在誓師大會上,個個義憤填膺,寫血書,表決心……我也在千人大會上發言,要求到前線參戰。我被批準了,成了通訊隊的唯一一名會計。
1951年下半年,我們師部從上海乘軍列(大部分車廂是貨車,只有兩三節硬座車廂,是為優待我們女同志和首長專用的)前往東北,準備開赴前線。五六天后,到達目的地。在大部隊出發前,部分飛行人員首先試航。這次試航,獲得成功。
此時,我與鹿鳴坤已是公開合法的對象關系。
接到參戰命令后的一個周日,他來宿舍看我,告訴我要去完成“試航”的任務,眉宇間充滿自信和活力地說,按蘇聯專家的說法,這次試航成功,就是“半個飛行家”了。他是個很詼諧的人,還不拘小節,喜歡把“吊兒郎當”四個字加給自己。
我們見面時,他還是非常拘謹的。當他發現我胳膊上戴著手表(那時因飛行需要,飛行員人人有手表)時,頗為驚喜,想看看究竟是什么表,可就是不敢接觸我的胳膊。我告訴他,要去前線,父親擔心,怕我回不來,特地讓姐姐將這塊表轉交給我。
那個年代,我們最親密的感情表達方式就是握手,今天回憶起來深感遺憾。我知道他身上有在陸軍部隊作戰時留下的傷疤,可從未看到,更沒有去撫摸過那傷疤。我們倆都是第一次接觸異性,又是初戀,傳統“男女授受不親” 的觀念很深。
我們在上海的最后一次見面,是在程家橋高爾夫球場。當時,我們師部已搬出虹橋機場,住到了高爾夫球場(現為上海動物園)對面的幾幢小洋樓里。
那天,他送給我一件令我特別喜愛的禮物:色如綠寶石的小號關勒鉻金筆。我們坐在球場邊的一塊高地上,雖然是挨著坐的,可誰也沒好意思往緊里靠。盡管他英姿勃勃,充滿戰斗激情,談話總離不開戰斗、赴朝參戰的內容,可至今不能忘卻的是,他的一句話讓我傷了心。他說:“這次參戰,也許成了英雄回來,也許犧牲了。”我主動請戰到前方,更多的是出于好奇心和光榮感,根本沒有想到把參戰和死亡聯系在一起。我神情黯然地脫口而出:“怎么可能會犧牲呢?不會的,不會的。”他連忙笑著說:“我這是給你開玩笑,你就當真了。”
我從小崇拜英雄,喜歡當飛行員。部隊參戰期間,我不安心在師部當會計,一心想上前線。鹿鳴坤反復做我的思想工作。
后來,在我得知一些飛行員和一大隊長犧牲的噩耗后,被戰爭的殘酷震驚了。我后悔自己的錯誤想法,以后才不敢再提 “不安心、要上前線”的傻話了,而是從正面去鼓勵他勇敢戰斗。
當時,雖然領導和同志們說,抗美援朝回國就可結婚了,可我們倆從未提過“結婚”兩個字。他知道我上海的大姐不允許我過早談朋友,要我努力提高自己。
我和鹿鳴坤談朋友的事,我的家人是在他犧牲后才知道的。
那個年代的飛行員,既不允許單獨行動(和批準的女友談對象例外),又不允許在外面吃飯。我倆沒有在一起吃過飯,每次見面也從未超過三個小時。
這次分手,我們照樣握手告別,都沒有說過“我愛你”之類的話,可誰也沒有想到,這竟然是永別。臨別時,他只是說:“到了前線,我給你寫信。”
抗美援朝戰爭期間,我師飛行部隊駐扎在鴨綠江邊的大孤山,隨時準備接受空戰任務。鹿鳴坤所在的六團,那時飛的是蘇式戰斗機米格—15。
在朝鮮前線,飛行人員傷亡很大。為此,上級決定我部調防,返回上海繼續訓練并擔負保衛大上海領空的任務。
1951年12月,我隨師部機關奉命先行撤回。沒想到,回到上海不幾天,就傳來噩耗:在一次空戰中,鹿鳴坤不幸犧牲了!
當時我們駐扎在大場機場。一天晚飯后,我去龍華機場看望留守處一大隊政委的愛人。她對我談起朝鮮前線我空二師的戰事,并一一說出犧牲飛行員的名字。她講述得很平和。久經部隊生活的人,視戰爭、犧牲為很正常的事,而且她丈夫是政治委員,不會駕機,不可能有犧牲。可我卻難免神情緊張,聚精會神地在傾聽,在了解,不禁脫口而出:“不知道這幾天戰事怎么樣?”這冷不防的問話,使她來不及思考,剛吞吞吐吐蹦出“三大隊長——”幾個字,就咽了回去。
“三大隊長不就是鹿鳴坤嗎?他怎么了?”我立刻預感到不祥之兆,眼淚奪眶而出。
這時,她慌忙變換口氣,堅定地說:“他沒有什么,你真是孩子……”
我說:“看你剛才說話的語氣,他可能出問題了。”我還不敢說犧牲兩個字,淚水依然抑制不住。
她繼續安定我的情緒,不斷地說:“真是個孩子,他好好的,你不相信,給他寫信。他如果知道了你這孩子氣,肯定要笑話你的。”
戰爭必然有犧牲,這對部隊老同志來說是正常的,可我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啊!畢竟那年我才18歲,他也只有22歲。當隱約知道此事后,我既不相信這是真的,又克制不住悲傷,還不好意思在人前流淚,只好一個人哭,以至于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三天。此后,部隊領導急了,設法做我的思想工作,又派人將裝在鹿鳴坤圖囊(飛行員上天隨身攜帶)里我的一張軍人小照片轉交給了我。
一晃,50 多年過去了。往事如煙,歲月茫茫。
我深感內疚、自責的是,過去沒能和他的媽媽取得聯系。究其原因,當時太年輕,怕羞,不好意思提及此事。
時至今日,總算過上了和平安定的生活,雖滿頭銀絲,一想起鹿鳴坤來,我的心仍然不時地顫動:該去一次山東萊陽農村了,那里是他的故土。在他八十冥壽之前,我一定要去一次,用我的真心去慰藉我的戰友、摯友鹿鳴坤的在天之靈。不然,我將永遠于心不安。
以下幾封書信,我已珍藏了半個多世紀。從信中可以看出,鹿鳴坤給我寫信時,落款的署名有時是很隨意的,但它們見證了我與鹿鳴坤純潔而真摯的情感歷程。
鳴崑[坤]同志:
昨天晚上回去,你定感到不高興,因為我沒有合你理想的答復。可是我也同樣帶來一顆不愉快的心境。回到宿舍里開始思想斗爭了。
鳴崑[坤]同志,這短[段]時間斗爭的決定,也可能使你失望。昨天晚上,我也很清楚的對你說過,目前,抗美援朝運動在這樣高漲的聲浪下,美機又時常來我東北領空掃射,將威脅著整個中國的安全,確實我再不忍坐視了。
雖然留在這兒同樣是為這個目標而奮斗,但是我總認為親自參戰(當然供應大隊不一定在前方)是更有價值,尤其參加國際戰爭,機會少有。同時,我早有這樣一個念頭去見識見識,也只有生活在不平凡的環境里,才能磨練出來,實在我太幼稚了,由于入伍時間不長,自己對政治認識還差得很。我也告訴了你,在供應大隊犯了兩次不算小的錯誤,所以也只有以今后實際工作的體驗才能使小資產階級出身的舊意識鏟除干凈。
我也知道,此去困難不少,釘子更多。首先因為我是女同志而且也只有我這么一個女同志,又是初出茅廬,從未離開家鄉到老遠的北國。但是,我想任何困難都可以克服的,我可以將我們的事情公開大膽的對他們說,讓他們不再存在著不正確的想法。而且大部分同志都還好,平時我也可以請他們多照顧,況且還有其他女同志(雖然他[她]們都已結過婚)也總比較好。
鳴崑[坤]同志,為了將來的幸福,為了以政治為基礎的感情建筑得更鞏固,在目前,我們只有各奔前程,待勝利重歸,那種情景何等愉快。所以,我考慮結果,還是跟供應大隊走吧!
請你安心工作,熟練技術,完成飛行任務,勿要使自己的思想有所分化,不然會影響事葉[業]。昨天晚上你講的話,我聽了感到很難受。雖我們不夠了解,但在幾次的談話與通信已有了一種革命同志的感情。當然,別離難免傷感,但是,我們要想到,為了戰爭多少同胞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所以,也只有徹底消滅他們,將來才能使每個人都有好日子過。
上次你不是說現在交通方便……我們可以多通信,至于人家拆信或押[壓]信,我們想個辦法好嗎?看你最近什么時候有空,我們再談一次話,傾吐與解決不愉快的想頭[法],你意如何?如同意,則你決定時間通知我。
時間不早了,最后,祝你愉快、安心。
再見 !致
禮
錦翔 草
19/4夜

錦翔:
你好!
最近幾天工作忙否?[對]此次上級給的光榮任務,也是你所盼望的。這次可是達到你的欲望[了],你的思想,我想,一定是痛快的。我也是同樣。
我們一起去。要去,準備好,輕裝背起背包來,就不能和這里一樣,要戰斗化。還要準備和寒天做[作]斗爭,要把被子做厚一點,賣[買]幾雙粗線襪子。
我思想準備好啦,有充分戰斗信心。好啦,我要去作飛行計劃去。再見。
致
敬禮
明坤 26
錦翔:
我剛由東北回來,收到了你的來信。
當時我是累的,頭痛、腰酸,閱過信之后,我特別興奮。興奮的就是,你能針對著我的思想來幫助我。我有這樣一個人經常幫助我,工作更會起勁。□□改正缺點更快,你的幫助是真正的從革命利益出發。的確,吊[兒]郎[當]工作是要受損失的,對個人、對革命都沒有好處,你這樣直爽的提出,我是很高興的,同時還希望你對別人也要這樣。
我從提出抗美援朝來之后,我的工作與飛行都進一步。老實說,我吊[兒]郎當是改了不少,吊兒郎當也得看環竟[境],現在是什么時后[候]。這次改選支部,我又是任副支部書記,不敢[吊兒]郎當。上級這次給我們的任務是空中轉移,任務是艱巨的,上級這樣提出,我們這次能從空中轉移得好,我們可以成為半個飛行家。為了要得到這半個飛行家的光榮稱號而努力,為了有把握的爭取這光榮稱號,我們由十九號乘運輸機順航線看過一次。如果我沒有其它[他]病或意外之事,半個飛行家咱們保險當上(這稱號你不高興嗎?)。
錦翔,我坐在這老牛一樣的飛機上,拿著地圖,與地面目標對照,一去一回,我的一雙眼睛,沒有一時的不注視地面,是為完成這次上級給我們的重大任務。這次我們都去鍛煉,你是在戰爭環境鍛煉,我是在空戰當中鍛煉,你望我當英雄,我望你爭早日入黨稱[成]模范。
你給建議的不應該叫保衛干事捎信,你很生我氣啊。請你不要多心,我并非[是]找保衛干事去作你的工作。我不以前[以前不]就說過了嗎?你是一個純潔的青年,在思想表現工作[方面]都好。我為什么叫他給你捎信,因為他是團長警衛員。過去,他和我是很好[的]。那天他到我們這玩,我也在外邊玩。我給徐政委寫封信,[他]說給你捎封吧,我說算啦。他說寫吧,我說寫就寫吧,就是這么樣。錦翔,請你不要懷疑,你不要把保衛部門的人,看得過如[于]重視[要],誰也不敢去接近他啦。過去是曾有這樣說法,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保衛干事來談話,并沒有什么,請你不要[見]怪,不做虧心事,還怕鬼叫門?生的不吃,違法的不做,誰也不怕。
另外,我正好又去東北,這次捎回來東北特產,帶回來大家都吃完了。我再去預備捎點給你吃一吃。我們以后到東北可是不能見面啦。我們相距太遠啦。要是戰場上死不了,能回見,死了就算。
錦翔,今后我們多通信吧,互相了解些工作情況,再見,再見。在塞外,我這次去,現在那里還不冷,和這一樣,滿山的大豆、高粱、苞米,都是綠的,有特別一種感覺,有個關外味道。
致
敬禮

看過之后有什么意見,請提出為盼。
明坤
9.21
錦翔同志:
很早就收到你的來信,沒有及時回信,請你原諒。本來我寫了一封信,準[備]寄,可是沒有寄出去,又接到你的來信,我很被動啦。你別生氣,也不要被[背]后罵我,就是要罵,等見面后再罵,我也不會生氣。
我謝謝你對我們祝賀和希望,現在將我處情況簡告你。
最近我們全團都是四點半到五點,若干人在機場等待命令,每天都是這樣。我們現在住的地方不錯,當然不如過去。二[兩]個大隊住一個屋,也沒有一張桌子,也沒有電燈,睡的鋼絲床。我們來的第二天休息,我和我們幾個同志去大孤山游玩、觀望。南海一望無邊,山上有幾座廟。我和幾個同志在觀海亭的下邊,在懸崖陡壁之處照的,我送你一片,還有我在院里太陽光下照的,送你一張,當然不如你在上海照的好。最近兩天我們要跳傘,還發跳傘紀念章,我預備送你,好吧?還有四團的同志。
你信上談到關于工作之問題,現在全處在抗美援朝時期,這些意見不能提,應為大局作[著]想,過了這時期再說,不過,我還要盡量幫助你去解決。你的工作應盡力而為干下去,這是我的希望。如果你不愿干,我不愿[干],誰來干?話越說越長,沒有完。終[總]之,以后戰斗情況下,我主動給你寫信就是啦。再見。
此致
敬禮
鳴昆
22/11
(摘自搶救民間家書項目組委會編《紅色 家書》,中國畫報出版社2006年6月出版。)
(責任編輯李樹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