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洋尋珍不辭遠
劉亞丁:1964年您和孟列夫(Л.П.Менъшиков,1926—)在蘇聯《亞非人民》雜志上發表論文《發現未聞的〈紅樓夢〉抄本》,介紹了您在列寧格勒發現的新的《石頭記》的抄本,后來引起了中國方面的重視,臺灣的潘重規、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的馮其庸、周汝昌等先后去閱讀研究了這個抄本,1986年中華書局出版了由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和俄羅斯科學院東方學所列寧格勒分所合編的這個抄本,同時發表了中方的序言和您與孟列夫代表蘇方寫的序言,您能談談具體的情況嗎?
李福清:1963年初,我到列寧格勒東方研究所,看到我的同學、好友孟列夫在整理那里收藏的敦煌文獻。孟列夫說他發現了新的變文,還有其他友人說發現了別的文獻。我很羨慕他們。夜間睡下,我就想,是否也試著作點調查,也許能發現什么孤本。我拿孫楷第的《中國通俗小說書目》作比較,看看我們是否有中國和日本沒有保存下來的古典小說版本。第二天到東方所,馬上發現了1832年一位留學生庫爾良采夫(ПавелКурлянцев )從中國帶回的《石頭記》八十回抄本(封面上有他寫的他自己的名字)。這個抄本很有價值,其中有大量的異文和批注,如第三回就有47處眉批和37處夾注。我和孟列夫教授合寫了《新發現的〈石頭記〉抄本》一文,首次對這個抄本做了簡要的描述,文章同時提供了俄藏《紅樓夢》續作的各種版本的資料。1986年中華書局出版了這個抄本的影印本,被稱為“列藏本”,前面印了我和孟列夫寫的前言,許多學者對這個版本作了研究。
現在在我國有多種《紅樓夢》收藏。入藏的緣由是這樣的:到中國的神甫與學生學漢語都用白話寫的《紅樓夢》為讀本。1820年俄國第十屆傳教團啟程到北京,隨團的有季姆科夫斯基,他是外交部亞洲局的官員,他受命在華購買圖書,供彼得堡公共圖書館和亞洲局圖書館以及擬議中的“伊爾庫茨克亞洲語言學院”等處收藏。這個使團的團長是卡緬斯基,是俄國科學院通訊院士,精通漢語。估計是他向不懂漢語的季姆科夫斯基推薦了《紅樓夢》。這個使團購回兩部《紅樓夢》,一部是四函,用了八百兩銀子,為亞洲局圖書館所有;另一部也是四函,只用了一兩五錢銀子,送到了伊爾庫茨克。在列寧格勒大學東方系的圖書館中還有另一個《紅樓夢》本子,是萃文書屋本,上面有卡緬斯基的題詞,內有他的眉批和其他人的批注,說明卡緬斯基介紹給其他俄國傳教士讀過這本《紅樓夢》。這是俄國收藏《紅樓夢》的基礎。1830年第十一屆俄國教士團啟程到北京。這一屆傳教團有兩名學生對《紅樓夢》感興趣,他們是科萬科和庫爾良采夫。科萬科(АлексейКованько)是個地質工程師,到中國的目的是研究中國地質,為了盡快掌握漢語,他選擇《紅樓夢》作為教材,回國后他還在給礦業工程師總部主任的報告中介紹此書,希望翻譯成俄文。可惜他的報告在礦業總部沒有得到回應。他也寫了較長的《中國旅行記》連載于俄羅斯《祖國紀事》雜志,介紹中國教育與科舉制的第九篇隨筆之后,科萬科附錄了《紅樓夢》第一回前半部分的譯文。這是世界上首次將《紅樓夢》譯成外文。與他同行的庫爾良采夫也從中國帶回一本八十回本的《紅樓夢》,這就是我在東方所發現的那個版本。
這個抄本共三十五冊,八十回,沒有總的題目,但幾乎每回都有兩個題目,先是書名,然后是本回回目。大部分章回的書名是《石頭記》,第十回作《紅樓夢》,另外第六十三、六十四和七十二回回首寫的是《石頭記》,回末又加寫了“《紅樓夢》卷六三回終”等字樣。我們的文章發表后,很快引起了研究者的注意,先是日本著名漢學家小川環樹寫文章響應,小野理子把我與孟列夫的文章譯成了日文。1973年中國臺灣的潘重規教授到列寧格勒研究了這個抄本,寫了幾篇文章,陳慶浩也寫了文章。列寧格勒大學的龐英也作了校勘工作。根據這些研究和我們的研究,我們認為:列藏本《石頭記》是小說早期印刷前校閱過的最完整的一個本子;它接近于曹雪芹生前抄寫過的1759年(己卯本)和1760年(庚辰本)的早期脂評本。但此抄本的正文中又有許多特點,因此又可以把它歸入一個單獨的系統。1986年中華書局影印此書后,引起了紅學家的極大關注。人們稱贊這是中蘇文化交流的佳話,是中蘇第一次合作出版書。
劉亞丁:發現《石頭記》之后,您似乎沒有停止尋訪中國古籍的工作。
李福清:是的,我發現了《石頭記》后,為了查找孫楷第在《中國通俗小說書目》中沒有著錄的其他小說,繼續調查蘇聯國內的圖書館。1964年,我到莫斯科列寧圖書館抄本部門看看那里藏的中文抄本,老漢學家麥勒納克尼斯(А.И. Мелнакнис)知道我研究中國文學,就從抄本書庫拿出來幾部文學作品抄本,并說他自己不是研究文學的,不知道是什么作品。我打開一個較大的紙盒子,里面放的正是二十四冊的小說《姑妄言》抄本。這是漢學家斯卡奇科夫(К.С.Скачков,1821—1883)帶回的。他大量搜集各種書與抄本:歷史、地理、水利、農業、天文(他是天文學家)書籍和文學作品,小說方面除了四大名著之外,還有一些較罕見的作品,有的版本,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及大冢秀高《增補中國通俗小說書目》都沒有著錄,如三槐堂本《繡像飛龍全傳》、孔耕書屋本《增訂精忠演義》等,或海外較少見的《三分夢全傳》(道光十五年版)、《蓮子瓶全傳》(道光二十二年版)、《海公大紅袍全傳》(道光十三年版)、《娛目醒心編》(咸豐二年刊)等等。我還見到斯卡奇科夫1848年在北京所買的道光年間的小說版本,他試圖較全面地搜集各種小說,所以得到《姑妄言》抄本大概也不是偶然的(其他小說都是刻本)。與其他漢學家不同,他對各方面的書有興趣,特別注意抄本。麥勒納克尼斯1974年出版了《斯卡奇科夫所藏中國抄本與地圖目錄》,現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要出版中譯本。但去年圖書館請我繼續整理館藏的中國抄本,我發現他的目錄不全,與北京圖書館出版社說好了,我編補遺。
劉亞丁:就是在這些抄本中,您發現了《姑妄言》的抄本吧?
李福清:正是這樣。《姑妄言》是章回小說,作者為三韓曹去晶,有1730年(雍正八年)自序,林鈍翁總評,分二十四卷。我當時查孫楷第的《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和其他書,都未見著錄。我給孫楷第教授寫信時,提到這本書,他回答說從未見過,并懷疑它是韓國人用中文寫的作品。1966年,我在《亞非民族》發表一篇長文《中國文學各種目錄補遺》,補充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及各種俗文學目錄,第一次著錄了在列寧圖書館發現的《姑妄言》抄本。其實“三韓”是中國的一個縣名,清代屬熱河省,《姑妄言》作者定是三韓縣的漢族人。可惜筆者許多年都查不到關于曹去晶和《姑妄言》的材料。
過了八年,1974年莫斯科東方文學出版社出版麥勒納克尼斯編的《斯卡奇科夫所藏中國抄本與地圖目錄》一書,仔細記錄斯卡奇科夫所藏的抄本及手繪的地圖、風俗畫333種。其中245號著錄《姑妄言》,注意到抄本是幾個人抄的,有人寫楷書,有人寫行書。第二卷、第二十一卷有中國收藏家之圖章。有的紙是“仁美和記”和“仁利和記”兩個紙廠的。每冊他都數有多少葉,也注意缺哪一葉,如第八冊缺十七至十八葉,哪一葉撕掉一塊等等。可惜麥勒納克尼斯編的目錄很少人注意,蘇聯用的人很少,國外漢學家及中國學者大概完全沒有注意。1989年至1991年間,我在北京與劉世德教授、法國陳慶浩教授討論過《姑妄言》的影印。我1992年到臺灣教書,臺灣清華大學王秋桂教授也提到出版《姑妄言》的問題。1993年俄羅斯國家圖書館館長菲利波夫到臺灣參加中央圖書館館慶,王秋桂教授和我與館長趁此機會終于談好在《思無邪匯寶》出版《姑妄言》的排印本。2003年來北京發現兩個大陸的盜版,一本說是在上海發現的,另一本說是在1730年抄本總評林鈍翁家里發現的,實際上都是從臺灣版盜印的,印得也不好。這次《姑妄言》小說重新問世,要特別歸功于陳慶浩、王秋桂、陳益源三位教授。
劉亞丁:除了上述的發現而外,您對中國古籍流散海外的情況做了大量的調查,請您略做介紹。
李福清:我從1961年開始調查各國藏的中國小說、戲曲、俗文學版本,四十多年來調查了俄國、德國、英國、法國、意大利、丹麥、瑞典、挪威、荷蘭、奧地利、西班牙、捷克、波蘭、越南、蒙古漢籍收藏(在美國只調查了芝加哥大學的收藏,在日本只調查了東京與京都藏的梆子腔版本,參見香港城市大學《九州學林》2003年1卷1、2期,2004年2卷1期發表我的長文《梆子戲稀見版本書錄》)。四十多年中發現了不少在中國失傳的作品與版本,有的已出版了,如我和中國學者合作的《海外孤本晚明戲劇選集三種》。我與江蘇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王長友先生合作,要整理搜集到的材料,編寫《海外藏中國小說、戲曲、俗文學書錄》。工作很多,我已經發表了四篇記述我發現的廣東俗曲(木魚書等)的文章,總計有十萬字。我還在中國買到了日本樽本照雄編的《清末民初小說目錄》(齊魯書社,2002年)一大本,很有用。在復旦大學圖書館復印了《趙景深先生贈書目錄》的小說、俗文學部分(趙景深搜集的鼓詞較多,我也發現了不少),現在看到他收藏的目錄,得知他藏的大部分是石印本,我發現的都是木刻本。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石昌渝先生送我剛出版的《中國古代小說總目》(山西教育出版社)三大本,編得非常好,我編目錄時應該參考,以便確定我所看到的小說哪些是孤本,哪些版本是新發現的。拿到總目我馬上查了一些新發現的小說,目錄中沒有,證明是孤本。最近我開始整理記錄俄羅斯國家圖書館藏中國抄本,希望也可以發現孤本。結果真發現了一種不平常的抄本,描寫北京風俗(大約嘉慶時期的),每頁洋人用鉛筆畫插圖,下面中國人用毛筆寫釋文。中華書局柴劍虹先生來莫斯科,我陪他去圖書館看這個抄本,他說非常有興趣,大概可以出版。
四、覽古尋幽窮翠微
劉亞丁:我發現您對中國現當代文學也給予關注,您先后向貴國的讀者介紹過老舍、葉圣陶、錢鐘書、劉白羽、王蒙、諶容和馮驥才等中國作家的作品,您能談談有關的情況嗎?
李福清:正如您所知道的那樣,我曾對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給予過關注,我曾翻譯、介紹、編輯過您所說的這些中國作家的作品。我翻譯的葉圣陶《稻草人》、老舍《月牙兒》的烏克蘭文本出版時,我做責任編輯,并寫了《中國諷刺作家老舍》一文。我也在我國的《外國文學》上發表了《評錢鐘書的長篇小說〈圍城〉》。但我主要的學術興趣還是在中國民間上。
劉亞丁:上世紀80年代中期,蘇聯的雜志的版面主要被“回歸文學”(即在50—60年代拒絕發表的作品)和“俄僑民文學”占據。當時中國出了一批反映改革開放的文學作品,也出現了被稱為“尋根文學”的作品,中國的這些作品有一定數量被翻譯介紹到蘇聯,似乎填補了某種空白,您本人就參與了翻譯編輯介紹當時中國文學作品的工作。
李福清:我自己翻譯了馮驥才的《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意大利小提琴》和《三十七度正常》等作品,寫了《論中國當代中篇小說及其作者》和《馮驥才創作三題》等文章。我也目睹了中國當代作家在蘇聯受讀者歡迎的景況。80年代中蘇關系恢復正常以后,當時的蘇聯文壇也出現過譯介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熱潮。例如,王蒙的作品就很受歡迎,80年代,他的小說的俄文譯本的印數達十萬冊以上。我還可以舉我在80年代編的中國當代中篇小說集《人到中年》和《馮驥才短篇小說集》兩本書作為例子。馮驥才的那一本,出版社只給了我一本樣書,后來我想多買幾本送人,跑了好幾家書店,才買到三本。有一次我的同事在阿爾巴特街的書店里看到《人到中年》集子上了架,就馬上將這消息告訴我,我趕緊跑去買。到了那里,我說要買十本,書店售貨員說每人只能買一本。我說我是這本書的編者,她不相信,要我說說《人到中年》的故事情節,我說了其中一篇的大致內容,她才答應賣給我五本。
劉亞丁:我記得您對馮驥才的小說《雕花煙斗》有非常獨到的解讀,在某種意義上說,你對中國當代作家的批評打開了一個新的維度,即挖掘當代作家作品中蘊藏的古代文學因素。這與當時中國批評界對“尋根”問題的探討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李福清:我發現上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中國作家一方面積極向國外文學學習,一方面又認真借鑒自己的文學和文化傳統,尋覓本國文學民族特色的根源。讀馮驥才的小說《雕花煙斗》,我自然而然就想起了中國17世紀的話本選《今古奇觀》中的“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的故事。構成這個故事的古代傳說載于公元3世紀的《呂氏春秋》。故事說的是官吏俞伯牙偶然遇到一個能欣賞他的琴聲的樵夫鐘子期,后來當他從京城回來聽說樵夫已去世,就摔琴痛悼知音。《雕花煙斗》實際上寫的就是這樣一種傳統。小說發生在“文革”和以后的歲月里,著名畫家唐先生備受屈辱,被迫放下畫筆,只能在雕刻煙斗這種完全是實用的藝術上施展才華。當時唐先生常到一個花農那里去坐一會,欣賞花農所種的絢麗多彩的鳳尾菊。在古代故事中,俞伯牙很清楚,樵夫確實善于欣賞他的崇高藝術。而生活在俞伯牙數千年以后,另一個時代的人——畫家唐先生卻對一個普通農民是不是他的藝術的真正鑒賞者持懷疑態度。值得注意的是,馮驥才在傳達畫家這段思緒時用了“知音”二字。“知音”恰恰出自俞伯牙與鐘子期交往的故事,因而我的分析是有根據的。老農死后,畫家聽他兒子述說父親曾吩咐下葬時“千萬別忘了把唐先生那只煙斗給俺插在嘴角上”的遺言時,一下子明白,他犯了多大的錯誤,這位一次次給他送來菊花的老農確實是他的知音。
劉亞丁:我記得,您也寫文章分析過阿城的《棋王》。
李福清:阿城的中篇小說《棋王》也是吸收古代傳統小說因素的一很典型的例子。我發現,《棋王》與17世紀凌濛初的《二刻拍案驚奇》中的《小道人一著饒天下,女棋童兩局注終身》有內在聯系。這里不僅僅是簡單的表層上的相似,如兩個作品的主人公都是身懷絕技的圍棋或象棋高手,而它們的其他相似之處更深刻。盡管兩部作品的時代不同,人物活動的社會環境不同,仍然有許多共同因素表明這兩部作品之間有著親緣關系。表層特征是,兩者的主人公都是不顧一切地迷上了棋藝的青年,都在尋找旗鼓相當的對手。某老道士或老神仙傳授某種絕技是古代中國文學的一個很有代表性的情節,追根溯源,能從大自然的主宰那里獲得賜予的原始觀念是其源頭。在人們的意識中,高超的棋藝的獲得是與時而以老者的面貌出現、時而以青年的面貌出現的神仙的形象相關,如著名的爛柯傳說。話本中寫國能一次在田畔拾棗,見兩名道士對坐安枰下棋,他在一旁觀看,道士就枰上指點他下棋。此后國能果然棋藝出眾,而且說“所遇必定是仙人”。我們看看阿城又是如何處理這類題材的,《棋王》主人公王一生與國能一樣,都是自幼便愛好下棋的青年,王一生后來遇到一個撿破爛賣廢紙的老頭兒,就是這個老頭兒既將自己精湛的棋藝傳授給了他,又把一本自家祖傳的棋譜送給了他。這里撿破爛的老頭自然代替了從前的老道士、老神仙之類的形象,老頭兒講解棋譜完全用的是道家的語言,后來王一生本人講起這段奇遇時說“我心想怕是遇上異人了”,“異人”在漢語中常常是跟神仙或是與他界有聯系的人。后來王一生聽老頭兒對以前市里的棋賽嘩嘩說了一通棋譜的時候,直覺得“真的不凡”,這就不是偶然了。古代小說說到與他界相聯系的人物時,就常有“不凡”二字。王一生從撿廢紙的老頭兒那里得到祖傳的棋譜這一點就更是中國文學傳統情節的處理方法,自然,主人公通過書寫的符咒或者口授從而得到魔法是更為早期的現象。中國文化的特點在于文字長期處于優勢位置,尤其重視書寫的東西,大約這就是何以中國古代就有了主人公通過書本或文章從神仙獲得特殊知識的傳說,如大禹從河神得到治水之道的傳說,《漢書》中有張良經過某一神秘的老者的種種考驗從而得到兵書的傳說。在《棋王》中,揀爛紙的老頭兒自然完全是一個塵世中人,在整個情節安排中作家顯然將傳統文化在他身上現代化了。小說主人王公王一生與國能還有一點相似,這就是二人都執著地在尋找一個旗鼓相當的對弈者。這使我們想起那些浪跡天涯,尋找高明對手的古代英雄(特別在民間敘事詩中)。這些都是中國當代小說運用傳統模式的很好例證。我曾經寫了篇文章《中國當代小說中的傳統因素》在《文藝報》上發表,后來收入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出版的我的《古小說論衡》、臺北洪葉公司1997年出版的《李福清論中國古典小說》,引起了作家和讀者的興趣。最近新西伯利亞大學一位女學生寫了年級論文,把《棋王》與這個話本作比較,她不知道我早提到了這個問題,但只是在中國發表,未在蘇聯發表。
劉亞丁:中國文學乃至中國文化具有獨特的價值,在17世紀以后開始傳到俄羅斯,在俄羅斯中國文學的翻譯家、研究家(也就是漢學家)代有其人,請您介紹一下中國文學18世紀在俄羅斯傳播和研究的情況。
李福清:我前面說到了綿延不絕的中國文化,具有獨特的價值,它不但是中國人民的財富,也可惠及世界人民。我在近年寫的《18世紀—19世紀上半葉中國文學在俄國》介紹了俄羅斯早期接受中國文學的情況。1763年在俄國的《學術情況通訊月刊》上發表的《中國中篇小說》,這篇作品是從英國作家哥爾德斯密的作品轉譯過來的,盡管作品人物的姓名不同,但故事源于中國的話本選《今古奇觀》中的《莊子休鼓盆成大道》。1788年出版的俄文本的《譯自各種外文的阿拉伯、土耳其、中國、英國、法國的牧人、神話作品選》中有《善有善報》,是從英文轉譯的《今古奇觀》中的《呂大郎還金完骨肉》。1799年莫斯科的一家雜志還發表了一篇叫《恩人與賢人,中國中篇小說》的作品,講述皇帝四處尋訪賢人的故事,我認為這是一篇仿中國小說的作品。到了19世紀上半葉,俄羅斯翻譯的中國作品就更多了,小說有《醒世恒言》中的《兩縣令競義婚孤女》、《今古奇觀》中的《夸妙術丹客提金》、《懷私怨狠仆告主》、《羊角哀舍命全交》、《烈女傳》中的《孟母三遷》以及才子佳人小說《好逑傳》,翻譯改寫的戲曲作品有《竇娥冤》、《留鞋記》、《西廂記》、《梅香翰林風月》等。還有辛柯夫斯基的擬中國作品《作家的榮耀》,他還以《好逑傳》為藍本寫了《女人佼——中國逸事》。
劉亞丁:到20世紀,中國文學在蘇聯的傳播和研究的規模就更大了。
李福清:20世紀蘇聯對中國文化的介紹雖然不能與同時期中國介紹俄羅斯文化的規模相比,但是也有很大的發展。在著名學者斯卡奇科夫1960年重版的《中國書目》(這是一本非常有價值的書)中收錄的1730年至1957年間俄蘇出版和發表的關于中國的圖書和文章就有2萬條之多,其中大部分是20世紀的成果。20世紀還涌現出了阿列克謝耶夫院士這樣杰出的漢學家。阿列克謝耶夫是20世紀蘇聯新漢學的奠基人。他一生的研究著述多達260種。1916年,他出版了一部厚達700頁的巨著《司空圖〈詩品〉研究》。他不僅首次將極難譯的《詩品》譯成俄文,而且仔細分析了司空圖使用的術語和概念,考察了中國文學中特別重要的形象和概念的來源,研究了莊子對司空圖的影響等。他還對《詩品》進行了比較研究,強調了它在世界文學中的意義。阿列克謝耶夫可以說是世界漢學界最早開始進行中外文論比較研究的學者。阿列克謝耶夫對中國文學的興趣開始得很早,他一生翻譯了相當多的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如屈原、李白、歐陽修等人的詩文,他翻譯了兩百三十幾位作家詩人差不多一千篇作品,他致力于蒲松齡《聊齋志異》的翻譯。20世紀20至30年代,他接連編選了四本《聊齋》小說選,深受讀者歡迎,他的譯本多次再版,印數大概有一百萬冊。俄國雖然已經有人譯過《聊齋志異》一些故事,可是未能傳達出蒲松齡的語言美,只有阿列克謝耶夫可以做到這一點。最近我專門寫了長文研究他的《聊齋志異》翻譯,寫了100多頁。把他的翻譯與早期的英文譯本、三種日文譯本和三種白話文譯文作比較。現在我主持編輯新的三卷本的《阿列克謝耶夫文集》。第一卷是《中國文學研究》,有對中國古典詩歌、小說、戲劇、詩論的研究,中西文學的比較研究和翻譯研究,還有研究中國現代作家胡適的文章(上、下兩本已經出版了)。第二卷是《司空圖〈詩品〉研究》,除翻譯外,還有詳盡的注釋和評論,今年將出版。第三卷是《中國的收藏》,包括了對中國年畫、貨幣和其他民間收藏的研究,他本人收藏的中國年畫就有四千多幅。此外,還計劃編輯出版阿列克謝耶夫研究中國語言的著述等。出版社也要出版他翻譯的很多古文作品三本,兩本今年將問世。
劉亞丁: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由于中蘇的特殊關系,中國文學在蘇聯很受關注,您恰好就是在那個時候加入到了蘇聯漢學家的行列,因此您對同行的工作是非常清楚的,也寫書做過介紹。
李福清:50年代至90年代對中國文學的研究成就很大。有關情況我曾經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在蘇聯(小說、戲劇)》和《中國現代文學在俄國·翻譯與研究》中作過專門的介紹,這里就不詳細展開了。我這里只列舉其中的一部分研究著作的名字,就可以證明這一點。這一時期出版的文學研究專著有:彼得羅夫的《艾青評傳》和《魯迅生平與創作概述》,索羅金的《茅盾的創作道路》和《13至14世紀的中國古典戲曲》,謝曼諾夫的《魯迅及其前輩作家》,費什曼的《中國的長篇諷刺小說(啟蒙時期)》和《17和18世紀三位中國短篇小說家》,謝列布里亞科夫的《杜甫評傳》和《陸游生平與創作》、《五代宋初詩詞研究》,切爾卡斯基的《中國新詩(20—30年代)》和《馬雅可夫斯基在中國》、《艾青研究》,蘇霍魯科夫的《聞一多生平與創作》,熱洛霍夫采夫的《話本——中世紀中國的市民小說》,李謝維奇的《中國古代詩歌與民歌》和《古代與中古之交的中國文學思想》,戈雷金娜的《中世紀中國的短篇小說:題材淵源及其演化》、《六朝小說》和《中世紀前的中國散文》,烏斯金的《蒲松齡及其小說》,帕夫洛斯卡婭的《新編五代史平話》、《大唐三藏取經詩話》,謝羅娃的《中國戲曲與傳統社會,16—17世紀》等等。那一時期,我也出版過幾本專著,如《從神話到章回小說:中國文學中人物形貌的演變》和《中國神話故事論集》等。
劉亞丁:我注意到,近年來中國的古典文化在俄羅斯比較受歡迎,我曾留意儒學在俄羅斯的傳播情況。1982年莫斯科出版多人集《儒家學說在中國》,戈布澤夫(А.И.Кобзев)1986年在莫斯科出版《偉大的學說——孔子教義問答》,1987年謝緬年科(И.И.Семененко)在莫斯科出版《孔子格言》。90年代以來俄羅斯編寫、翻譯的儒家著作數量劇增,印數也相當可觀。1991年佩列洛莫夫(Л.С.Переломов)在《遠東問題》連載長篇文章《孔子傳記》。馬良文(В.В.Малявин)有專著《孔子》,研究孔子生平和思想,1992年由莫斯科青年近衛軍出版社出版,印數15萬冊。佩列洛莫夫1992年在莫斯科出版《孔子言論》,次年他在莫斯科還出版了《孔子生平、學說和命運》。尤爾丘克(В.В.Юрчук)1998年在莫斯科出版《孔子:生平、學說、思想、語錄、格言》。2000年作為“世界遺產”,莫斯科一家出版社出版了《儒家學說》兩卷,第一卷是《論語》,第二卷是《孟子·荀子》。2001年重印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大漢學家波波夫(柏百福,П.С.Попов)譯的《論語》(原譯名為《孔子及其學生和其他人語錄》)。2002年謝緬年科和什圖金(А.Штукин)在莫斯科出版《孔子:睿智的教益》。克里夫佐夫(В.А.Кривцов)在網上發表《論語》譯文。2004年在紀念孔子誕辰2555周年之際,俄羅斯的科學院“東方文獻”出版社又出版了由俄羅斯孔子基金會主席佩列洛莫夫編輯的《四書》。我認為,俄羅斯讀書界對中國古典文化的升溫可能與俄羅斯近年來出現的歐亞主義的復蘇或別的因素有關。別的因素我在其他的文章中曾論及,這里就不展開了。
李福清:確實如此,近年來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在俄羅斯很受歡迎。彼得堡的“水晶”出版社出版了一本特殊的《論語》譯本,每一句話都有五位譯者的五種譯法,譯者中有阿列克謝耶夫院士這樣的大漢學家。第一次印了一萬本,我以為賣不完,可是很快售罄。第二年又印了一萬。有一次我到醫院看病,第一診室的醫生同我談論孔夫子,第二個診斷室的醫生向我請教《易經》。
劉亞丁:作為一位漢學大師,您觀照中國文學有自己獨特的視野。從一位深諳中國文學的漢學家的角度,從比較宏觀的角度出發,您認為先秦以來的中國文學的發展道路可以怎樣來描述?
李福清:世界古代的文明中,中國文化保存得最完整。中國文學是世界上為數不多的、有著綿延不絕的文學傳統和口頭文學傳統的文學之一。在這樣完整的文化傳承中,留下了許多珍貴的東西。
中世紀大多數國家都存在三種不同類型的文學:一是民間口頭創作;二是所謂的“高雅”文學,一般用有學問的人才懂的語言書寫(俄羅斯教會的斯拉夫語,西歐和東歐天主教國家的拉丁語,遠東中國的文言文,日本、朝鮮和越南所稱的漢文,中東的阿拉伯語等);三是以接近日常生活口語寫成的作品,從語言和人物描繪的特點看,這種文學處于民間文學與高雅文學之間的中間位置(市民文學:中國的平話、雜劇和話本等)。民間文學與中世紀文學存在著一些基本相同的詩學原則。在中世紀,文學和民間文學比近代更容易互相滲透。民間口頭創作能夠很容易地滲入書寫文學作品,正如書寫文學有時也能重新回歸口頭文學。《三國演義》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三國”體裁經歷了復雜的變遷:從史實的記載《三國志》到人物傳記的撰寫,然后經過說話人的傳播進入平話《三國志平話》和戲曲,它在《三國演義》中得到了進一步發展。羅貫中并非自己想象了作品的情節,他依據兩種不同的材料,一方面他大量利用了民間的說話與平話和戲曲,另一方面他又采用了史書。后來《三國演義》又反過來對“三國評書”和地方戲曲產生了積極影響。一些說書人采用《三國演義》作為說話的底本,于是它就代替了史書在評書創作中起到了重要作用。這樣就出現了由演義小說向口頭說唱文學回轉的逆向過程。中國文學中的后一個現象可能以前人們不太清楚。這樣我們就發現了民間文學與文人創作的互動關系。
劉亞丁:您對中國傳統文學非常有研究,同時您也在關注中國的當代文學。站在今天的歷史高度,您從一位“旁觀者”的角度,是否可以展望中國文學的發展前景?
李福清:我想我不能作出非常準確的推斷,但我還是想說點自己的看法。我經常說,中國文學傳統延續了數千年,從來沒有中斷過,在古代的其他文明中,古希臘和埃及都中斷了。因此中國古代文學的傳統非常珍貴,我曾在馮驥才、阿城和諶容的作品中看到了中國傳統文學的深刻影響。今天的中國作家也許不太關注古代文學的傳統,但是我相信,隨著現代化的進程,人們不但不會忘記古代文學的價值,而且會倍加珍視它。近來我注意到在中國進行了關于復興國學的討論,我也高興地看到,一些學者用國學經典在課外教小學生。在這樣的背景下,對于中國文學的發展我想說兩句話,第一,真正的有思想和藝術價值的文學是既關注現實,又包含著傳統的力量和歷史的智慧積累的文學。第二,中國的作家負有薪火相傳的責任,要把古老的中國文化繼承下來,發展下去。
劉亞丁:謝謝您接受我的采訪。
責任編輯 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