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本文以北宋郭茂倩所編《樂府詩集》中所選的“白纻舞歌辭”作為研究對象,并以晉、南朝宋、梁三個時期的作品為例,細致分析了其發展演變規律與藝術審美價值,認為白纻舞辭不僅充分展現了女性舞者的輕柔美與憂怨美,而且還通過各種修辭手法完成了舞之意境向詩之意境的轉換。白纻舞辭充分展現了六朝時期重“情”與重“韻”的精神特質,成為時代精神的真實寫照。
關鍵詞 六朝 白纻舞辭 審美價值
北宋郭茂倩編《樂府詩集》中有“舞曲歌辭”一類,其中又分為“雅舞”與“雜舞”兩部分,“《雅舞》用之郊廟朝饗,《雜舞》用之宴會。故凡雅舞歌辭,多言文武功德,而雜舞則以意在行樂,其歌辭遂亦最富于文學意味”①。《樂府詩集》所收“雜舞”有《公莫》、《巴渝》、《槃舞》、《鞞舞》、《鐸舞》、《拂舞》、《白纻》等。其中在六朝上層宴會上最流行的舞蹈為《白纻舞》。由于此舞可以表達豐富的情感內容,而且舞姿輕盈優美、舞容悲怨感人,從兩晉開始就有許多文人為其寫辭并歌詠其舞態舞容,由此而出現了大量的白纻歌辭。筆者認為,這些題名“歌辭”的作品,并非僅僅是配合樂舞的唱辭,其中有許多作品堪稱為詠舞詩。正是基于這種觀點,本文試圖通過對這些舞辭發展演變過程及其審美價值的考察,闡發六朝樂府詩詩樂結合的特征,并進一步探索這類抒情性舞辭出現的社會文化背景。
一、白纻舞歌辭對
舞蹈內涵的生動展現通過研究六朝白纻舞歌辭,我們對“白纻舞”這一當時非常流行的宴樂之舞應有較為全面的了解。“白纻舞”起源于漢末吳地。《宋書·樂志》中載:“‘白纻舞’,按舞辭有巾袍之言,纻本吳地所出,宜是吳舞也。晉俳歌曰:‘皎皎白緒,節節為雙。’吳音呼緒為纻,疑白緒即白纻也。”②由此可知,白纻舞原是與吳地農作物纻麻有關的民間樂舞。纻麻經用木棒“搗”后顏色愈白,質地愈軟,著這種白色纻麻衣裳歌唱跳舞,叫白纻舞。《樂府詩集》認為,“白纻舞”之類的六朝雜舞“始出自方俗,后寢陳于殿庭”③。白纻舞最初為田野之作、民間樂舞,后來為樂官采擷并進行加工改造,成為宮廷宴舞。從六朝白纻舞歌辭中,我們可以發現這種舞蹈的諸多特點。
首先,白纻舞是具有宗教色彩的舞蹈。現存最早的“晉白纻舞歌詩”中有“清歌徐舞降祇神,四座歡樂胡可陳”,“舞以盡神安可忘,晉世方昌樂未央”之類的描述,可以推測白纻舞開始出現時可能是巫女降神時表演的舞蹈。“以舞娛神”本為中國原始樂舞的一個特點,《楚辭》中“九歌”便是楚地祭祀時表演的歌舞。白纻舞歌辭中也有稱頌國運與強調舞蹈的政治教化作用之成分,如“歡來何晚意何長,明君馭世永歌昌”(晉《白纻舞歌詩》),“文同軌一道德行,國靖民和禮樂成”(南朝宋明帝《白纻篇大雅》)等等,這是因為民間舞曲被采入宮廷之后上層文人士子賦予了其歌功頌德的成分。再如,宋明帝的《白纻篇大雅》中的詩句:“在心曰志發言詩,聲成于文被管絲。手舞足蹈欣泰時,移風易俗王化基。”作為帝王而言,認為樂舞可以移風易俗,有一定的政治教化意義,是一種傳統樂舞觀的體現,但縱觀六朝時的白纻舞,這種稱頌與教化意義并不是主要的,尤其到南朝,白纻舞已經漸漸削弱其政治教化成分,更多地展現人物內心的微妙而復雜的情感與人物優美而嫵媚的舞姿,成為一種以抒情為主的歌舞。
舞蹈是以人體動作作為主要的表現手段來表達人的思想感情和反映社會生活的藝術。六朝白纻舞歌辭非常成功地再現了舞蹈的節奏感與造型美,對其舞妝舞姿舞容都有描述。舞妝之特點在晉代時主要表現在舞衣與舞具方面。“質如輕云色如銀,愛之遺誰贈佳人。制以為袍余作巾,袍以光軀巾拂塵”。舞者身著非常輕薄的白纻布制成的舞袍,手執用同樣的白纻布制的長長的白巾。這是較早時期的服飾,以白色為主,依稀可見其原初民間舞蹈的樸素裝束。到南朝時,白纻舞變成了宮廷宴飲時表演的舞蹈之后,舞者的妝容也逐漸奢華起來。“珠履颯沓紈袖飛”,“垂珰散珮盈玉除”(鮑照《代白纻舞歌詞》),珠玉滿身,雜沓繁復,充滿了宮廷的富貴之氣。這是樂舞藝術從民間到宮廷發展的必然趨勢。白纻舞歌詩還充分展現了舞者輕曼的舞姿與嬌媚的舞容。
輕軀徐起何洋洋,高舉兩手白鵠翔。宛若龍轉乍低昂,凝停善睞容儀光。如推若引留且行,隨世而變誠無方。(晉《白纻舞歌詩》)
仙仙徐動何盈盈,玉腕俱凝若云行。佳人舉袖耀青蛾,摻摻擢手映鮮羅。狀似明月泛云河,體如輕風動流波。(南朝宋劉鑠《白纻曲》)
從詩中可知,白纻舞在起始時節奏徐緩,并以手的動作為主,兩手高舉宛如白鵠在云中飛翔,“白鵠”既指潔白的手腕,亦指手執之長巾。到南朝時,此舞似乎已不用長巾,而以長袖為舞。“珠履颯沓紈袖飛”(鮑照辭),“舞袖逶迤鸞照日”,“長袖拂面心自煎”(湯惠休辭),“長袖拂面為君施”(沈約辭)。舞動時徐疾相間,時而像游龍般扭動腰肢,時而又突然低昂翻轉,時而腳步輕移,好像有無形的手將身體輕輕地推引著前進。“體如輕風動流波”,體態輕盈,動作徐緩,舞姿十分優美。到南朝宮廷中演出時,經過專業樂人的改造,加入了一些快節奏的舞蹈動作。“催弦急管為君舞”(鮑照辭),“上聲急調中心飛”(蕭衍辭),“翡翠群飛飛不息”(沈約辭)。“飛”既是長袖舞動時的飄逸動作,又是中國古典舞蹈中“回”的動作,也即“轉”的動作,在快速的轉動中,時低時昂,乍停乍翔,所以舞者一曲跳完,往往“流津染面散芳菲”(張率辭),不僅舞姿優美,舞容也十分誘人,“凝停善睞容儀光”,“趨步生姿進流芳”(晉時歌辭),“如嬌如怨狀不同,含笑流眄滿堂中”,“含情送意遙相親,嫣然宛轉亂心神”(沈約辭)。舞者神態如嬌似怨,含笑流盼于眉目傳情中,有勾魂攝魄之魅力。這種輕盈柔曼的舞蹈風格與漢代舞蹈追求的雄健有力之風格截然不同,它體現出六朝時期重抒情、重神韻的藝術特征。
舞蹈與歌辭的關系應當是互動的,一方面,由于舞蹈的舞姿優美、楚楚動人,吸引了眾多文人為其寫辭;另一方面,由于舞辭的大量創作與保存,使我們對舞蹈這一以身體動作來表現一定思想感情的藝術形式有了更為深切的了解。可以說,白纻舞及其歌辭是詩舞良性互動的成功范例。
二、白纻舞歌辭在兩晉南北朝
的發展軌跡及其特征《樂府詩集》輯錄六朝“白纻舞歌辭”31首,逯欽立《全上古三國魏晉南北朝詩》中收有35首,這是因為逯欽立將齊王儉的“齊白纻辭”一首分為兩句一首的五首詩。在“雜舞”類中,“白纻辭”是數量最多、藝術成就最高的一類,在晉、南朝宋、梁三個不同時期,白纻辭在藝術和審美價值方面也各具特色。
“晉白纻舞歌詩”三首,是目前所存記載中最早的白纻舞辭。這三首詩以對舞姿舞態的成功描寫為后來的詠舞類詩提供了可資借鑒的藝術手段。從內容上說,詩從對舞態的描述轉入對人生苦短的慨嘆。“人生世間如電過,樂時每少苦日多”,并流露出及時行樂的思想,“幸及良辰耀春華,齊倡獻舞趙女歌”。在這種對“宜及芳時為樂”的關注中可以看出,晉代的白纻舞已經不完全是原始的民間歌舞了,因為勸人為樂已經是宴飲時的主題。值得注意的是,詩歌并不僅僅關注現實世界的享受,而且還進一步將筆觸伸向游仙。“東造扶桑游紫庭,西至崑崙戲曾城”,這可以說是晉人以游仙來消解人生苦短觀念的充分體現。晉詩中雖然也有如“聲發金石媚笙簧,羅袿徐轉紅袖揚”這樣的“麗辭”,但整體的風格還保留了早期民歌清新質樸的詩風,輕逸圓融,工麗流暢。“晉白纻舞歌詩”可以說是具有開創意義的,它在舞辭的寫法、語言的運用等方面對南朝的舞辭作者影響很大,在此之后的宋至梁期間,很多文人都來寫作白纻舞詩,以至于此時的詩歌領域形成了一個“白纻”系列。明人王世貞《藝苑卮言》認為,“晉白纻舞歌詩”“已開齊梁妙境”④,這種“妙境”即齊梁詩歌抒情韻致、精致艷逸的詩歌意境。
劉宋時的白纻舞辭開始朝艷歌方向發展,最具代表性的是鮑照和湯惠休的作品。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華艷艷將欲然。為君嬌凝復遷延,流目送笑不敢言。長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湯惠休《白纻歌》二)
桂宮柏寢擬天居,朱爵文窓韜綺疏。象床瑤席鎮犀渠,雕屏匼匝組帷舒。秦箏趙瑟挾笙竽,垂珰散珮盈玉除,停觴不語欲誰須。(鮑照《代白纻舞歌辭》二)
鮑照和湯惠休的白纻舞辭,對原本不涉及男女情愛的晉代古辭加以改造,增加了閨情內容。“忍思一舞望所思,將轉未轉恒如凝”(湯惠休辭),“凝華結藻久延立,非君之故豈安集”(鮑照辭),這是南朝文學重情特點在舞辭中的表現。舞辭抒寫男女相思之情,辭之格調也由原來抒寫行樂頌世的歡快變得幽怨、低沉。鮑照和湯惠休二人本來就是劉宋時被目為“險俗”的詩人。《南史·顏延之傳》載:“延之每薄湯惠休詩,謂人曰:‘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謠耳,方當誤后生。’”⑤《南齊書·文學傳說》認為,鮑照“發唱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艷,傾炫心魂。亦猶五色之有紫,八音之有鄭衛。斯鮑照之遺烈也”⑥。這些評價均認為鮑、湯二人的詩好為淫艷哀音,且雕琢巧麗。用這樣的觀點來看他們的舞辭,也是很合適的,尤其是鮑照,他的六首作品中有四首為奉詔之作。在這些作品中,詩人以艷辭麗句鋪陳摹寫宮中各種器具以及舞蹈時的場景與舞女的華麗佩飾,確為“雕藻淫艷,傾炫心魂”之作。這種詩歌風格的形成是以內容上側重抒發女性情思為基礎的。鮑、湯對白纻舞辭的這種改造,可以說是較早透露出齊梁艷體詩的信息。
蕭梁時的“白纻舞辭”有張率九首、沈約五首、蕭衍二首。這個時期的白纻舞辭,不僅數量多,而且藝術成就也很高,可以說是白纻舞辭發展的高峰期。張率的詩才在當時美譽東南,深得梁武帝蕭衍的賞識,其九首舞辭的描寫對象依然是歌伎舞女,但與鮑、湯不同,他把重點放在發掘她們凄楚寂寞的心境上。
秋風鳴條露垂葉,空閨光盡坐愁妾。獨向長夜淚承睫,山高水深路難涉,望君光景何時接。(其四)
遙夜方遠時既寒,秋風蕭瑟白露團。佳期不待歲欲闌,念此遲暮獨無歡,鳴弦流管增長嘆。(其五)
詩歌用細膩的筆觸揭示出那些妙齡美艷的舞女在歡歌艷舞之后內心的孤苦凄涼,用秋風鳴、草蟲悲、白露凝、秋夜寒等凄涼語境來反復烘托和表現舞女“終夜悠悠坐申旦”的悲哀。這組詩不像鮑、湯二人的詩作那樣艷逸。由于著重抒發人物的內心情感,所以整個詩歌的風格比較清新,在對人物深層心理的開掘與剖析上,張率的這組詩無疑在“白纻辭”系列中有一定的開創意義。
沈約的詩歌首開按四時時令分別詠歌之風。他的《四時白纻歌》五首,在春、夏、秋、冬之外,還有《夜白纻》。《樂府詩集》收錄這組詩時,引《古今樂錄》曰:“沈約云:‘《白纻》五章,敕臣約造,武帝造后兩句。’”⑦今人石觀海《宮體詩研究》認為,“武帝”為齊武帝蕭賾,即這組詩為齊永明年間的作品⑧。而侯云龍《沈約年譜》則以為“武帝”是梁武帝蕭衍,為梁天監元年(502)的作品⑨。《舊唐書·樂志》也認為,“梁武又令(沈)約改其辭,其四時白纻之歌,約集所載是也”⑩。按:梁武帝蕭衍也寫有《白纻歌》,風格與沈約相近,故沈約詩似為梁時作品。這組詩以寫男女情愛為主。
朱光灼爍照佳人,含情送意遙相親。嫣然宛轉亂心聲,非子之故欲誰因。翡翠群飛飛不息,愿在云間長比翼。佩服瑤草駐容色,舜日堯年歡無極。(《夏白纻》)
白露欲凝草已黃,金管玉柱響洞房。雙心一影俱回翔,吐情寄君君莫忘。(后四句與上同,故略)(《秋白纻》)
與張率詩不同的是,沈約詩沒有過分渲染凄楚孤獨的意境,也缺乏對人物心理的深層次剖析,詩的整個調子是歡快的,在對美好愛情的憧憬與歌頌中,展示了舞者的嬌媚舞態。語言清麗工巧,格調柔媚宛錯,體現出“清怨工麗”的特點。
梁武帝蕭衍的兩首白纻辭,以圓熟流麗的語言抒發舞者之美,是此類作品中的佳作。
朱絲玉柱羅象筵,飛琯促節舞少年。短歌流目未肯前,含笑一轉私自憐。
纖腰嫋嫋不任衣,嬌怨獨立特為誰。赴曲君前未忍歸,上聲急調中心飛。
在詩歌體式上,蕭衍詩不像其他同類詩為六到八句的長詩,而是僅有四句的短詩。詩句雖短,卻把舞者所處的環境、伴奏的樂器以及舞者的年齡、舞姿、表情描摹得非常準確到位。在被稱為艷詩的這類宮體詩中,這兩首詩并不十分艷逸,語言華麗工整,格調渾成,后人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宋許顗《彥周詩話》認為,前一首“嗟乎麗矣!古今為第一也”(11),強調其“麗”的審美特征,即清麗宛轉流暢的詩歌風格。可以說,蕭衍的舞辭是白纻辭系列中的經典之作。
綜觀六朝白纻舞詩,它經歷了內容上從敘寫宴飲時的歡快到表現男女情愛,形式上由民間樂舞到宮廷宴舞,風格上由清新質樸到藻飾秾麗的發展變化過程,對女性舞者的描寫也經歷了由描摹外在的姿容到發掘人物深層次的心理感受的變化過程,這些變化與發展是六朝樂府詩從民間創作到文人擬作發展的必然途徑。
三、白纻舞辭的審美價值
1.展現女性的輕柔美與憂怨美
《樂府詩集》引《樂府解題》曰:“(白纻舞)古辭盛稱舞者之美,宜及芳時為樂。”(12)可見,“盛稱舞者之美”是白纻舞辭的一大特點。六朝的白纻舞辭除三首晉辭外,均可歸入宮體詩的范圍。宮體詩本極善于描摹女性之美,“嬛緜好眉目,閑麗美腰身。凝膚皎若雪,明凈色如神。嬌愛生盼矚,聲媚起朱唇。”(鮑照《學古詩》)“誰家妖麗鄰中止,輕妝薄粉光閭里。”(蕭綱《東飛伯勞歌》)同上述這些詩歌比起來,白纻舞辭并不偏重于這方面的敘寫,而是更關注對女性的輕柔美與憂怨美的展現。
輕柔美本為漢魏以來女性舞者追求的一種舞蹈勝境,如漢代的趙飛燕“體輕腰弱”,善為“掌上舞”,故為漢成帝的專寵。蕭梁時,羊侃家有“舞人張凈琬,腰圍一尺六寸,時人咸推能掌中舞”(13)。這些舞者所追求的掌上舞的境界,正是體態輕盈的表現。白纻舞為南朝宮廷舞,對輕柔的舞者伎藝十分推崇。“仙仙徐動何盈盈,玉腕俱凝若云行。”“狀似明月泛云河,體如輕風動流波。”(劉鑠《白纻曲》)舞者身體徐動,似輕風、若流云、如仙人般輕盈飄逸。“纖腰嫋嫋不任衣,嬌怨獨立特為誰。”(蕭衍《白纻辭》)舞女腰身纖細,衣袍自寬,顯得格外嬌弱纖細。“歌兒流唱聲欲清,舞女趁節體自輕。”“妙聲屢唱輕體飛。流津染滿散芳菲。”(張率《白纻歌》)體態輕柔秀美,本為南朝女子所追求的一種女性美的時尚,不獨舞伎,一般的女子也以輕柔瘦弱為美。沈約《少年新婚為之詠》中“腰肢既軟弱,衣服亦華楚”,劉緩《寒閨》中“纖腰轉無力,寒衣恐不勝”,詩中所寫女子并非舞伎,但也以清瘦為美,足見此乃一個時代的潮流。既然如此,以輕歌曼舞作為供達官貴人消遣的舞女,美的標準便以輕柔為主。白纻舞不同于漢代健舞,屬于軟舞的范疇,在舞蹈過程中,以輕柔飄逸的舞袖和纖柔輕婉的舞腰來表現流動之美,所以這一時期的白纻舞辭不僅以明月、輕風、流云、春風、飛鸞、舞鶴之類的意象來體現舞女的輕盈體態,而且還用諸如“翔”、“轉”、“舞”、“引”、“飛”、“逶迤”之類的動詞,準確傳神地描述出舞者舞蹈時的輕盈柔婉的動態美。
宮廷宴飲之舞并不盡表現歡樂之情,相反,在漢魏以悲為美的文化背景下,樂舞的內容也多為悲怨之作。如《漢書·蘇武傳》中李陵送別蘇武歸漢時所歌所舞便是典型的悲情歌舞。如果說晉白纻舞詩還只是感嘆時光易逝、人生苦短的話,到南朝劉宋時期,舞詩中便充滿了悲怨之情。“寒光蕭條候蟲急,荊王流嘆楚妃泣。”(鮑照辭)“琴瑟未調心已悲,任羅勝綺強自持。”(湯惠休辭)詩歌寫出了舞者帶著悲怨之情強自起舞的神態。蕭梁時的詠舞詩則進一步寫女子的獨守空房與對戀人的刻骨思念。“纖腰嫋嫋不任衣,嬌怨獨立特為誰。”(蕭衍辭)“佳期不待歲欲闌,念此遲暮獨無歡,鳴弦流管增長嘆。”“愁來夜遲猶嘆息,撫枕思君終反仄。”“遙夜忘寐起長嘆,但望云中雙飛翰。”(張率辭)這些詩里的女子已由舞女變成了閨中思婦,詩歌充分敘寫了思婦在月夜孤苦無望的輾轉思情。南朝詩在格調上以哀怨為基調,“吟詠風謠,留戀哀思”;另一方面,六朝時入樂之歌多用清商,而清商聲音的特征便是哀怨,《舞曲歌辭》屬清商樂,故而尚悲便成為必然。白纻舞辭敘寫女子的悲怨之情,一方面體現出詩人對宮廷舞女地位低下的同情,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六朝樂舞所追求的審美境界,輕歌曼舞時的“嬌怨”之態最是感人,白纻舞辭所追求的正是這種以悲美感人的境界。
2.舞之意境與詩之意境的交融與轉化
樂舞歌辭以舞蹈為主要描寫對象,但成功的樂舞歌辭作品不應是舞蹈形象的簡單再現與機械復制,而應該是詩人審美感受和體驗的產物。六朝詩人對詩歌語言的把握與運用已遠遠超過前代,作為有深厚文化修養的上層貴族文人,由于他們經常在宴飲生活中接觸樂舞表演,對舞蹈形象有著敏銳的觀察和深切的體驗,因而能夠在準確把握舞蹈審美特征的基礎上,通過各種藝術手段,將舞蹈形象轉化為詩歌形象。
首先,白纻舞辭運用了多種修辭手法,如比喻、夸張、襯托等來塑造鮮明生動的藝術形象,使優美的舞蹈動作轉化為鮮活的詩歌意象。比喻歷來為詠舞類作品善用的手法,東漢傅毅《舞賦》中有“若俯若仰,若來若往”,“若翔若行,若竦若傾”,“氣若浮云,志若秋霜”,“體如游龍,袖如素霓”等成功的形象比擬;張衡《舞賦》也有“裾似飛燕,袖如回雪”等比喻句。六朝白纻舞辭中出現了更多的比喻。如以“游龍”、“白鵠”、“鸞鳳”喻舞姿之輕柔,以“流云”、“輕風”、“輕云”、“雙雁”狀其舞袖之飄逸。而“桃花水上春風出”(湯惠休辭),“蘭葉參差桃半紅,飛芳舞縠戲春風”(沈約辭)等詩句則更是以“桃花”、“蘭葉”、“飛芳”、“春風”等喻舞者姿容如桃花般艷麗、蘭葉般秀逸、飛芳般飄逸、春風般輕柔。此外,如“狀似明月泛云河,體如輕風動流波”(劉鑠辭)都是確切的比喻句。白纻舞屬于柔婉的宮宴軟舞,以輕柔徐緩的動作為主,詩人在寫舞辭時也選擇大自然中既有動感又富于美感且輕盈柔美的形象,用這些特定的形象表達作者對舞姿舞容的贊美之情,同時又以意象之美賦予舞辭以詩歌美的特征。有時,這類比喻又有夸張的成分,如“白鵠翔”、“鸞照日”、“若云行”等,既是對舞蹈動作的比喻,又是對動作形象的夸張。詩人還善于運用襯托手法,如“車怠馬煩客忘歸”(鮑照辭),“令彼嘉客澹忘歸”(張率辭),“四座歡樂胡可陳”(晉舞辭)等句以觀舞者的感受,襯托出舞蹈感發人心的藝術魅力。
其次,白纻舞辭還善于刻畫和渲染舞蹈的審美意境,即舞蹈所具有的詩的審美意境。“仙仙徐動何盈盈”(劉鑠辭),“嬌怨獨立特為誰”(蕭衍辭),“嫣然宛轉亂心神”(沈約辭),如神仙般嫣然宛轉著的女子,具有詩一般的情韻。舞辭渲染出了一種如怨如訴般的凄美的意境。白纻舞辭還善于以景物描寫來烘托人物的內心感情,從而進一步展現舞蹈的詩美意境。
三星參差露沾濕,弦悲管清月將入。(鮑照)
窮秋九月荷葉黃,北風驅雁天雨霜。(鮑照)
日暮搴門望所思,風吹庭樹月入帷。(張率)
列坐華筵紛羽爵,清曲未終月將落。(張率)
白露欲凝草已黃,金管玉柱響洞房。(沈約)
這些景物描寫多指向凄涼的月夜,這是因為宮廷宴舞多為月夜演出,如嬌似怨的舞者在清冷的月光下翩翩起舞,內心倍感孤獨。在中華民族傳統的審美心理中,“月”較之其他景物更容易觸發人的情感,因而也更富有詩意。月夜輕歌曼舞是詩人創造的一種審美意境,也是舞蹈的輕柔之美與悲怨之情的具體體現。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中國古代史上“最富于藝術的時代”(宗白華語),個體意識的覺醒,感性心靈的蘇醒,審美意識的自覺,使舞蹈藝術由先秦兩漢時的熱情奔放的格調一變而為悲怨纏綿,而且開始注重藝術自身的審美追求。“氣韻生動”既是這個時期繪畫藝術的主流,也是樂舞藝術的追求,不僅僅從舞辭中,我們還可以從當時流傳下來的敦煌、云岡、龍門等石窟中的許多飛天、伎樂天畫像中看到那種飄逸輕渺的優美形象,這些形象都達到了“氣之動物,物以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14)的傳神境界;另一方面,正如阮籍所言:“歌以述志,舞以宣情。”(15)舞蹈藝術本身就是感性世界的產物,“重情”與“達情”是舞蹈成功的重要標尺。白纻舞是充分抒情的舞蹈,十分注重人的自然情感的坦然流露和盡情宣泄。正是適應于這種風格特點,白纻舞辭充分展現出了六朝時期重“情”與重“韻”的精神特質,成為時代精神的真實寫照。
①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68頁。
②《宋書·樂志》,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550頁。
③⑦(12)宋郭茂倩:《樂府詩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766頁,第806頁,第798頁。
④明王世貞:《州山人四部續稿·藝苑卮言》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⑤《南史·顏延之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881頁。
⑥《南齊書·文學傳》,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908頁。
⑧石觀海:《宮體詩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53頁。
⑨侯云龍:《沈約年譜》,載《松遼學刊》2001年第5期。
⑩《舊唐書·樂志》,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064頁。
(11)宋許顗:《彥周詩話》,何文煥選編《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
(13)《南史·羊侃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547頁。
(14)梁鐘嶸:《詩品序》,周振甫《詩品譯注》,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5頁。
(15)陳伯君:《阮籍集校注》,中華書局1987年版。
(作者單位:集美大學中文系)
責任編輯 容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