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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審美理念的表達,都是通過某種外在形式實現的。就造型藝術而言,形式就是語言,形式就是本體,形式就是生命。以畫像石、畫像磚、墓室壁畫和帛畫為代表的漢畫堪稱早期中國藝術的經典,具有濃郁的本土特色和時代氣息,不僅蘊含著豐富而深邃的思想文化內涵,而且體現出鮮明而強烈的形式美感。其形式充滿運動、氣勢和力量,風格渾厚質樸、凝重典雅、粗獷奔放,體現出寬廣豪邁、博大精深的時代精神,確如魯迅所言:“惟漢人石刻,氣魄深沉雄大。”
漢畫植根于先秦兩漢哲學和美學,內容和形式皆體現出“和諧之美”的原則。其圖像的選擇、配置受漢代陰陽五行、天人感應思想影響頗深,特別講究平衡、協調,注重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社會的統一。在造型上,漢畫同樣非常注重均衡、勻稱,構圖疏密得當,造型簡潔明快,線條剛柔并濟。畫面在紛擾中見秩序,在平穩中見張力,在粗放中顯神情,寓靜于動,變幻莫測。
漢畫多為散點透視,平面布局,構圖形式大致分為三種:其一為滿鋪布陳式構圖,畫面飽滿盈溢,充滿張力。如江蘇銅山洪樓出土的《紡織畫像石》,圖像非常繁復,幾乎密不透風,但布局主次分明,畫面繁而不亂。其二是分層分欄式構圖,畫面層次井然,嚴謹規矩。如山東嘉祥武梁祠畫像即采用的是分格分欄式構圖,畫面布局嚴謹,刀法細膩,造型工整,風格凝重典雅。其三是散落分布式構圖,畫面簡潔疏朗,空靈明快。如河南南陽地區漢畫像石的構圖通常都比較靈活自由,畫面疏朗,裝飾簡潔,主題突出,手法洗練,風格粗獷。再如內蒙古和林格爾墓中《車馬出行圖》,構圖粗看雜亂無章,若仔細觀之,則主次分明,疏密得當,錯落有致。
漢畫中的人物造型也極具特色。工匠們從不被某些局部和細節所累,而是非常注重把握物像的整體和大的結構關系,用簡潔概括的線條、夸張變形的造型,去展現人物的輪廓大貌以及動態舉止,試圖通過人物的動態舉止去傳達故事情節的發展以及戲劇沖突的高潮。人物造型雖然稚拙,但卻極為生動傳神。如四川大邑出土的《舞樂雜技畫像磚》,其中的人物只塑出大體輪廓,而沒有刻畫五官細部,造型簡括拙樸,畫面生動活潑,整體感極強。再如武氏祠畫像中的《荊軻刺秦王》,畫面雖然未詳細刻畫出人物的面部表情,但人物夸張、生動的形體語言足以突出故事情節緊張和激烈的程度。
以線條為造型的骨干,是中國傳統繪畫中最具特色的一種表現方式。這種方式早在戰國時代就已經形成,在漢代取得了極大的發展,并在漢畫中得到了充分體現。漢畫線條種類和形式非常豐富,表現力度也極強:有充滿張力的線條,有粗放簡約的線條,有纖勁綿密的線條,有婉轉流暢的線條。不同質感線條的使用,不僅增強物像本身的表現力度,同時還使畫面洋溢出生機勃勃的活力。漢畫的線條不僅在于塑造形象,而且起著營造畫面氛圍的作用。流暢飛揚、綿延不斷的線條不僅增強了畫面的整體感,而且使畫面釋放出強烈的節奏、韻律、靈動和氣勢。如山東長清孝堂山石祠畫像,主要以陰刻表現,線條工整簡練,平面感較強,風格質樸單純。如四川成都出土的一塊《斧車畫像磚》,采用陽線刻手法表現,線條簡潔灑脫、靈動飛揚,畫面極富動感。再如河北望都漢墓壁畫中人物造型,皆以線立骨,畫工對線條粗細、濃淡、轉折、頓挫的把握相當純熟,線條極具表現力。
雖然漢畫是以線條為造型的主要手段,線條在畫面中占據著主導地位,但在墓室壁畫和帛畫中,色彩的運用也相當出色。造型中線條與色彩相輔相成,通常采取單線勾勒、平涂施色的方法,色彩搭配非常協調,或濃重沉穩,或清新明亮,或熱烈奔放,濃淡、冷暖關系非常和諧。如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帛畫,物像造型采用勾填法,平涂設色,色彩濃重沉穩。再如河南洛陽卜千秋墓壁畫,先以墨線勾勒物像輪廓,然后平涂施色,色彩單純明快、和諧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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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球化背景下,造型藝術的發展已進入到一個轉型期,民族藝術正面臨著全球化的沖擊和挑戰。在這一背景下,如何傳承民族藝術,并從傳統藝術中汲取養料,不斷變革創新,創造出既有民族特色,又富時代氣息的藝術,是當前特別值得藝術家關注的問題。面對當下藝術創作,重溫中國傳統藝術之經典——漢畫,筆者以為它留給我們的不僅是感慨、贊嘆,更重要的還有思考和啟發。
漢畫在中國美術史上具有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重要地位,它直接影響了中國中古美術的變革,并為以后幾千年中國美術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其影響巨大而深遠。自近現代以來,很多藝術家更是主動、自覺地從漢畫中汲取養料,在實踐中不斷地借鑒、探索和創新。
20世紀40年代林風眠創作的裸女、古裝人物、戲曲人物題材的繪畫作品,具有濃郁的中國傳統文化特色。畫面構圖疏朗,人物造型多以線條立骨,用線簡潔單純,平涂施色,并且善于捕捉人物的動態和采用變形處理的手法。其創作的裸女,與西方人體藝術有著明顯區別。他把對人體肌膚質感的描繪轉移為對姿致情態和文化氣質的塑造,既表現出青春生命的嬌鮮與渴望,又具有東方式的節奏和韻律。其繪畫不論在精神實質上還是形式技巧上,可以說都與漢畫傳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近年來,從漢畫中獲得靈感而進行探索、創作的畫家也不乏其人。王闊海即是其中一位,他的“新漢畫像石”系列作品,形式語言更加純化,筆墨構成意識也更為突出。其中《拜謁圖》以漢畫為創作母題,采用平面布局、散點透視、分層構圖的手法,用墨團、墨塊表現主要人物。畫面布局錯落,造型古拙質樸,筆墨淋漓盡致,金石氣十足,令人耳目一新。同樣,《孔子施教圖》古風甚濃,拙意甚重。此外,《倚天長劍》雖是軍旅生活題材的作品,但深受漢畫藝術的啟發和影響,是在廣泛汲取和借鑒傳統藝術精神與形式的基礎上進行的再創造,是對漢畫藝術的發揚光大。
還有一位對漢唐藝術情有獨鐘、推崇備至的畫家是周韶華。“漢唐雄風”系列組畫是其二十余年思考與創作的集大成作品。該系列作品融會漢唐藝術精華,作者以漢代石雕、畫像磚石、書法、篆刻、瓦當、帛畫、壁畫為創作母題和創作源泉,或畫、或寫、或制、或拓,興之所至時甚至把漢畫像磚石拓片一并貼入畫中。古代磚石拓片那古雅的造型、淋漓的墨痕、斑駁的質地、參差的輪廓與其筆墨水乳交融、渾然一體,從而形成一種統一、和諧,甚至完美的藝術效果。其作品風格厚重沉穩、雄渾蒼茫,既積淀著深厚的歷史記憶,又透出強烈的現代氣息。周韶華獨具特色的創造,給當代中國畫壇帶來了諸多啟示,也給當代中國藝術提供了成功的范例。
上述藝術家對于漢畫的熱情,歸根結底是出于對質樸的追懷和崇尚。它不僅僅是手法、形態和樣式上的沿襲,也不是對傳統藝術形式的照搬和機械摹仿,或是單純的筆墨技巧的玩味,而是一種精神與感情上的默契和認同。由此可見,從漢畫入手,大膽借鑒、吸收傳統藝術精華,不失為當下藝術創作實踐中的一種有益探索和嘗試。筆者以為這種探索和嘗試應分兩個層面:其一是藝術本體,即形式構成層面的體會和借鑒。形式是觀念和精神的載體,因此,對漢畫形式規律和構成因素的探索,有助于構建現代藝術新的語言體系。藝術家通過研究漢畫的整體結構、造型方式、線條和色彩特點,從中概括和提取具有典型意義的文化符號,再對這些符號進行解構與重組,從而獲得新的畫面結構和圖式語言。其二是在對本體準確把握的基礎上,深刻領悟漢代藝術的精神內涵。民族藝術的延續和傳承,其命脈和根基仍在于文化和精神,如果缺乏對漢代思想文化的深刻體悟,任何借鑒漢畫的創作都一定是庸俗膚淺、蒼白無力的。倘若我們在探索中能很好地把握住上述兩個層面和環節,就能創作出既具古典意味又富現代氣息的優秀作品。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威海分校藝術學院美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