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通過描寫人的形貌以顯現其自然生命力,是早期文學經常采用的表現方式。早期神話往往把人和動物的器官進行整合,創造出怪異的神靈形象,這些形象具有旺盛的生命力,表現出先民對人的形體器官既依賴又超越的雙重心理。《詩經》在描寫人的形貌時,突出人的形貌之美和自然生命力的創造性。《左傳》把奇美奇丑的人物都作為破壞性力量加以表現。《莊子》中的奇美、奇丑形象,都作為正面角色出現,并具有旺盛的自然生命力和創造性功能。漢代文學繼承前代文學傳統,在通過形貌描寫顯現人的自然生命力時貫穿尚奇風尚。
關鍵詞 形貌描寫 自然生命力 創造性和破壞性 尚奇風尚
形貌是人的自然生命力的物質載體,人的自然生命處于何種狀態,往往通過人的形貌顯示出來。正因為如此,古代文學作品在表現人的自然生命力時,經常對人的形貌加以描寫,通過展現形貌來顯示人的自然生命力,成為古代文學作品重要的藝術手法。這種傳統很早就已形成,它的源頭可以追溯到早期的神話。不過,由于歷史的推移,時代的變遷,古代文學作品對于人的形貌所采用的描寫方式不同,其中所寄托的生命理念也存在許多差異,先秦兩漢文學作品在這方面所出現的變化就頗為豐富,值得進行系統地梳理和總結。
一
神話是浪漫的、富于想象的,早期神話在通過描寫形貌來顯示人的自然生命力時,同樣體現出它的這種特點,是以想象的方式、浪漫的筆法描寫人的形貌,用以寄托先民的生命理念。
早期神話在描寫人的形貌時,流露出兩種對立的傾向:一種傾向是對人的形體器官的依賴,另一種傾向是對人的形體器官的超越,有時兩者結合在一起。
早期神話有許多半人半獸的怪異形象,對于那些以人的形體為主的神靈,可以把他們納入人的范圍進行審視。這類神靈具有特殊功能,是現實的人無法企及的。
《山海經·中山經》在記載和山之神時寫道:
吉神泰逢司之,其狀如人而虎尾,是好居于山之陽,出入有光。泰逢神動天地氣也。
泰逢是吉祥之神,他的形體和人相似,只是多出一條虎尾。泰逢神出入有光,還能興風作雨,動天地之氣。泰逢神的特異功能,很大程度上是半人半獸形體所賦予的,如果不是人的形狀而又生有虎尾,他不可能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
再看《山海經·大荒南經》的記載:
有人焉,鳥喙,有翼,方捕魚于海……頭人面鳥喙,有翼,食海中魚,杖翼而行。維宜芑苣,穋楊是食。
頭以人的形體為主,同時又生有鳥喙和雙翼。他的食物有五谷雜糧,又在海上捕魚充饑。頭是一位半人半鳥的形象,他之所以能在海上捕魚,是因為他生有鳥喙和雙翼。
類似上述以人的形體為主,同時又兼有動物器官的神靈在《山海經》中還有許多,如《海外北經》的燭陰、相柳,《海內南經》的氐人,《大荒北經》的強良,《海內經》的延維等。他們都以半人半獸的形態出現,顯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具有超驗的特異功能。
上述半人半獸的神靈,體現出先民對人的形體器官的雙重態度。一方面是對形體器官的依賴,必須具有相應的形體器官,才能具有超人的特殊功能,虎尾使之神動天地,鳥喙、鳥翼可以使人在海上捕魚。如果沒有動物器官長在身上,那么,他們就不會具有如此靈異的屬性。另一方面,這類神話所表現的又是人對自身形體器官的超越。先民有感于人的自身器官的局限性,于是通過想象把動物的器官移植到人的身上,并賦予它們各種特異功能。這類形象的基本意蘊和神話的思想傾向是一致的,既體現對自然的順應,又顯示對自然的超越和抗爭,無論是順應還是超越和抗爭,都是在想象中實現,以浪漫的筆法顯現出來的。
《山海經》在把人和動物的形體器官進行整合時,并不是隨意的,而是受到各種理念的制約和統轄,半人半獸的感性形象滲透的是當時流行的理念。《大荒西經》記載的西王母是一位刑神,主管人的生死,她“虎齒、豹尾”,兼有人和野獸的形體特征。虎豹都是猛獸,是主刑殺之獸,這樣一來,虎豹的器官就被移植到西王母身上,使她具有超越生死、超越常人的神性。
《國語·晉語二》有如下記載:
虢公夢在廟,有神人面、白毛、虎爪,執鉞立于西阿……覺,召史囂占之。對曰:“如君之言,則蓐收也,天之刑神也……”
虢公夢見的是兇神蓐收,主管刑殺。蓐收的形象是猙獰可怕的,雖然生著人的面孔,卻又白毛虎爪,并且手執利器立于西阿。蓐收形象的這種特征,可以從當時的五行說中找到答案。按照五行說的劃分,與西方相配的野獸是虎,色彩為白;與西方相配的季節是秋天,而秋天是刑殺的季節。因此,刑神蓐收就成了長著人的面孔,身上生有白毛和虎爪的怪力亂神,并且執鉞立于西阿。蓐收的形象是感性的,其中滲透的是一系列五行說的理念。
二
《詩經》作為中國古代第一部詩歌總集,其中有許多描寫人的形貌的篇章字句,有的還和人的自然生命力聯系在
一起。《詩經》在很大程度上是周代禮樂文化的產物,它的創作氛圍和神話存在重要的差異。所以,《詩經》在通過描寫形貌而顯示人的生命活力時,所體現的生命理念和神話明顯不同,所采用的藝術手法也有現實和理想之別。
神話中出現的兼有人和動物形體特征的神靈,其自然生命力有時體現為破壞性,是消極因素;有時體現為創造性,是積極因素。《詩經》在描寫人的形貌時,往往注重其美好的一面,所出現的形象是賞心悅目的,其自然生命力也是積極的、創造性的。
《邶風·簡兮》是一首贊美舞師的作品,詩的前兩章如下:
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碩人俁俁,公庭萬舞。
有力如虎,執轡如組。左手執籥,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錫爵。
這位舞師是領隊表演的角色,作品從兩個方面對他的形貌進行描寫。一是“碩人俁俁”,身材魁梧,是位偉岸男士。二是“赫如渥赭”,面色紅潤,是美男子;同時,他又充滿活力,“有力如虎,執轡如組”,像猛虎一樣有力,表演駕車動作時,韁繩持在手中如同絲帶,顯得輕松自如。在刻劃舞師形象時,形貌的俊美和自然生命力的旺盛是一致的,他既美又壯,是美和力量的象征。
《鄭風》在描寫鄭莊公的弟弟大叔段的狩獵場面時,《叔于田》稱他“洵美且仁”、“洵美且好”、“洵美且武”,在他身上體現的既有形貌之美,又有旺盛的自然生命力。《大叔于田》又寫道:“叔于田,乘乘馬。執轡如組,兩驂如舞。”這幾句詩主要顯示大叔的強健勇敢,自然生命力極其旺盛。
《齊風·還》也是一首狩獵詩,出自狩獵者之手。這位獵人贊美他在途中遇到的另一位獵手,先是稱揚對方“子之茂兮”、“子之昌兮”,然后又敘述兩人共同狩獵的情景:“并驅從兩牡兮”、“并驅從兩狼兮”。那位獵手形貌壯美,又是狩獵能手,在他身上同樣體現出形貌之美與自然生命力旺盛兩種屬性,是令人崇敬而又喜愛的形象。
《齊風·猗嗟》出自齊國貴族之手。魯莊公來到齊國,他作為齊國宗室的外甥,特別引人矚目。全詩共三章,首章如下:
猗嗟昌兮,頎而長兮。抑若揚兮,美目揚兮。巧趨蹌兮,射而臧兮。
魯莊公體魄健壯,身材頎長,眉清目秀,是位美男子。同時,他擅長射箭,每射必中,第二章稱他“終日射侯,不出正兮”,幾乎是百發百中。第三章又稱他“射則貫兮”,射出的箭穿透靶子,力度極大。這首詩每章都分為前后兩部分,前面寫魯莊公的形貌之美,后一部分寫他精湛的射藝。形貌之美與自然生命力的旺盛融為一體,相得益彰。
在《詩經》中,形貌描寫最為精彩的作品是《衛風·碩人》。詩中描寫莊姜時連用幾個比喻:“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莊姜麗質天生,是一位絕代佳人,她的形貌之美無與倫比。詩中又稱莊姜“碩人其頎”、“碩人敖敖”,碩、頎、敖,都是身材高大之象,暗示莊姜體魄健壯,具有旺盛的自然生命力。
通過上述作品的解析可以發現,《詩經》無論刻劃男性還是描寫女性,都是把形貌之美和自然生命力的旺盛作為有機的整體加以顯示,所塑造的形象既賞心悅目,又充滿生命活力,從而和早期神話對人的形貌描寫呈現出迥然有別的風貌。早期神話中,人的旺盛的自然生命力,主要通過丑和怪的形象體現出來,而《詩經》則不同,人的旺盛的自然生命力是以美好的形貌為載體。早期神話所呈現的人的自然生命力,兼有創造性和破壞性兩種指向;而《詩經》中那種以美好形貌為載體的自然生命力,則都是創造性的因素,發揮的是積極的功能。《詩經》在描寫人的形貌和自然生命力的時候,體現出禮樂文化的鮮明特點,是以理性統轄感性,不把怪力亂神作為表現對象,追求的是形貌之美與自然生命力旺盛的統一、協調,而不是二者的分離、對立。
三
《左傳》成書于春秋戰國之際,主要記載春秋時期的歷史事件,是史傳文學的奠基之作。春秋是禮崩樂壞的時代,由此而來,《左傳》在表現人的形貌和自然生命力時,顯示出疏離禮樂文化的趨向,在權衡美丑與利害的關系時,所持的理念與《詩經》存在很大的差異。
《左傳》在表現人的形貌和自然生命力時,所持的理念是把形貌的至美、至丑與自然生命力的破壞性相勾連,認為二者都是反常的、有害的。
先看《左傳》對形貌至美之人所作的藝術顯現,這以晉國叔向之母的所作所為最有代表性。《左傳·襄公二十一年》有如下記載:
初,叔向之母妬叔虎之母美而不使,其子皆諫其母。其母曰:“深山大澤,實生龍蛇。彼美,余懼其生龍蛇以禍女。女,敝族也。國多大寵,不仁人間之,不亦難乎!余何愛焉?”使往視寢,生叔虎,美而有勇力,欒懷子嬖之,故羊舌氏之族及于難。
叔虎是叔向的同父異母弟,他依附欒懷子欒盈。后來,欒盈被晉國執政大臣趙盾驅逐,叔虎被殺,叔向遭囚禁,險些喪命。《左傳》采用補敘的筆法追溯事情的原委,引用叔向母親的話語表明自己對于這個事件的看法。在叔向之母和《左傳》作者看來,叔向家族的這場災難源于叔虎之母是一位美女,她生下的叔虎“美而有勇力”,從而招致不幸。作品遵循的是這樣的邏輯:美女生美子,美子具有旺盛的自然生命力,是一種破壞性極強的因素,從而造成家破人亡的悲劇。無論美女還是美男,都是作為不祥之人出現,而且人的形貌越美,其自然生命力就越旺盛,造成的破壞性就越大,人的形貌之美與自然生命力的破壞性成正比。
《左傳·昭公二十八年》還有類似記載:
初,叔向欲娶于申公巫臣氏,其母欲娶其黨……其母曰:“子靈之妻殺三夫、一君、一子,而亡一國、兩卿矣,可無懲乎?吾聞之:‘甚美必有甚惡。’是鄭穆少妃姚子之子,子貉之妹也。子貉早死,無后,而天鐘美于是,將必以是大有敗也。昔有仍氏生女,黰黑而甚美,光可以鑒,名曰玄妻。樂正后夔取之,生伯封,實有豕心,貪惏無厭,忿無期,謂之封豕。有窮后羿滅之,夔以是不祀。且三代之亡,共子之廢,皆是物也,女何以為哉!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茍非其德,則必有禍。”叔向懼,不敢取,平公強使取之,生伯石。伯石始生,子容之母走謁諸姑,曰:“長叔姒生男。”姑視之,及堂,聞其聲而還,曰:“是豺狼之聲也。狼子野心,非是,莫喪羊舌氏矣。”遂弗視。
楊食我是叔向之子,他依附晉國大臣祁盈。祁盈因擅執家臣而被晉君殺死,楊食我也因此喪命。上述文字同樣采用追敘的筆法,把羊舌氏的滅族之災歸結到叔向的婚姻。叔向所娶的是申公巫臣和夏姬所生的女兒,而夏姬是一位引發多種災難的女性,她初嫁子蠻,子蠻亡,再嫁陳國夏御叔,陳宣公及其大臣孔寧、儀行父皆與夏姬通奸。夏姬之子射殺陳宣公,孔寧、儀行父奔楚。楚國以陳國內亂為由伐陳,殺夏征舒,一度滅掉陳國。夏姬第三次嫁給楚國襄老,襄老死于泌之戰。最后,夏姬嫁給申公巫臣。其具體記載分別見于《左傳》宣公十年、十一年、成公二年。叔向母稱夏姬殺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國、兩卿,指的就是上述事實。夏姬是一位不幸的女子,同時又是一位美女,她在陳國與陳宣公君臣通奸,被擄到楚國之后,楚共王、楚臣子反都想娶她,后被申公巫臣攜帶私奔,到晉國定居。叔向之母認為夏姬出身高貴,是鄭穆公少妃所生。夏姬的兄長子貉早亡無后,因此,“天鐘美于是”,她把家族之美集于一身,成為美艷絕倫的尤物,帶來一系列災難。叔向之母為了論證自己關于美女生禍的理念,又列舉樂正夔及夏、商、周三代亡國、晉太子申生遭驪姬讒害的事實,用以說明娶美女尤物只能招致不幸,帶來災難。叔向和夏姬之女所生的楊食我剛來到世上,啼哭竟是“豺狼之聲”,使叔向之母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根本不去看他。《左傳》作者贊同叔向之母的看法,同樣把夏姬一類美女視為尤物,認為這樣女子所孕育的后代,其自然生命力必定是破壞性的,只能帶來災難和不幸。
在《詩經》中,人的美好體貌和旺盛的自然生命力聯系在一起時,著眼于它的創造性功能。《左傳》則不同,人的美好體貌往往和不幸、災難相關聯。這種災難和不幸有時是體貌美好者本身所造成,如夏姬導致三夫、一君、一子死亡,陳國被滅,以及妹喜、妲己、褒姒導致夏、商、周滅亡,屬于這種類型。還有的是以遺傳的方式造成災難,叔虎之母生叔虎、夏姬之女生楊食我,以及傳說中有仍氏之女生伯封,都屬于這種情況。在《左傳》作者看來。那些體貌特美之人是尤物,他們自然生命力本身就是破壞性因素。它的破壞性有的直接顯示出來,有的則遺傳給后代,通過后代造成不幸和災難。他們的后代同樣是體貌美好卻具有破壞性的自然生命力,叔虎就是這種類型美女的后代。《左傳》在表現尤物產生災難的理念時,很大程度上是從遺傳學的角度切入。
《左傳》把形貌特美的人稱為尤物,著力表現他們所帶來的災難,突出他們自然生命力的破壞性功能。對于那些體貌極其丑陋,甚至顯得反常的人物,《左傳》同樣把他們寫成災星,顯示他們自然生命力與生俱來的破壞性因素。宣公四年有如下記載:
初,楚司馬子良生子越椒。子文曰:“必殺之!是子也,熊虎之狀而豺狼之聲,弗殺,必滅若敖氏矣。諺曰:‘狼子野心。’是乃狼也,其可畜乎?”子良不可。子文以為大戚,及將死,聚其族曰:“椒也知政,乃速行矣,無及于難。”且泣曰:“鬼猶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餒而!”
“若敖氏之鬼,若敖家族之祖先也……不其餒而,猶言不將饑餓乎,意謂子孫滅絕,無人祭祀之。”①子文生前在楚國是令尹,主持朝政,其弟子良任司馬之職,都是朝廷重臣。子越椒是子良之子、子文之侄。子越椒剛出生,子文就有一種不祥之感,預言他將給家族帶來滅頂之災,主張堅決把他殺掉,由于子良的阻撓而未能實行。子文臨終又預言子越椒必將使家族覆滅,勸家人盡早逃亡,并對若敖氏祖先將無人祭祀而深感悲哀。果然不出子文所料,后來子越椒相繼為司馬、為令尹,濫殺朝廷無辜大臣,并率兵攻楚王,最后被楚王殺死,家族被滅。子文斷定子越椒是若敖氏家族的災星,主要是根據他的形貌聲氣,“熊虎之狀而豺狼之聲”,子越椒的形貌近似熊虎,而聲氣近乎豺狼,是一副兇猛殘暴之象。子文從他身上見到的是獸性,斷定他日后必定會像野獸那樣殘暴,嗜于兇殺,沒有人性。
《左傳·宣公四年》對于子越椒的行徑有如下記載:
及令尹子文卒,斗般為令尹,賈為工正,譖子揚而殺之,子越為令尹,己為司馬。子越又惡之,乃以若敖氏之族,圄伯嬴于陽而殺之。將攻王,王以三王之子為質焉,弗受。師于漳澨。秋七月戊戌,楚子與若敖氏戰于皋滸。伯棼射王,汏及鼓跗,著于丁寧。又射,汏,以貫笠轂。師懼,退。
這段文字對于子越椒的生性嗜殺作了具體的敘述和生動描繪。子越椒先是與蔿賈串通一氣,殺死當時任令尹的子揚,自己當上令尹。后來,他又厭惡蔿賈,以家兵相圍攻,最終把蔿賈殺死。文中的斗般即子揚,是令尹子文的兒子。蔿賈字伯嬴。伯棼即子越椒。子越椒殺人不眨眼,對大臣任意屠戮。他在和楚王對陣時更是兇狠殘暴。第一箭用力過猛,箭從楚王的車轅上滑過,又滑過鼓架,著于車鈴。第二箭飛過車轅,把車蓋射穿,體現的確實是虎豹豺狼之性,是一位破壞性極強的惡徒。他體貌丑陋反常,同時又強悍嗜殺,體貌的怪異和自然生命力的破壞性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是一個有機的邪惡整體。
《左傳》中還有一位體貌丑陋而又殘暴兇惡的人物,那就是豎牛。昭公四年有如下記載:
初,穆子去叔孫氏,及庚宗,遇婦人,使私為食而宿焉。問其行,告之故,哭而送之。適齊,娶于國氏,生孟丙、仲壬。夢天壓己,弗勝。顧而見人,黑而上僂,深目而豭喙。號之曰:“牛,助余!”乃勝之。旦而皆召其徒,無之。且曰:“志之。”
叔孫豹在從魯國逃亡齊國途中,與一位婦女遇合。到了齊國之后,他夢見自己受上天的擠壓,無法承受,后來得到名為“牛”的人相助,才擺脫困境。他所夢見的叫做“牛”的人,就是他遇合所生之子。這個人形貌丑陋,膚色甚黑,兩肩向前彎曲,雙眼深陷,嘴巴像豬那樣突出。叔孫豹返回魯國后,把這位叫牛的兒子召來,使他管理家政。豎牛是一位極丑之人,同時又兇悍殘暴。他為了占有叔孫氏的家產,把叔孫氏在齊國所生的兒子孟丙驅逐出魯國。叔孫豹病重,召他在齊國所生的另一個兒子仲壬前來,被豎牛阻止。豎牛不許任何人前往探視,叔孫豹被活活餓死,下葬時又百般刁難。他還率兵攻打從齊國返回的仲壬,把他射死。后來叔孫昭子即位,討伐豎牛,這場內亂才算終止。
豎牛是一位丑人,同時又是一位惡人。他的體貌形態奇丑無比,甚至令人驚駭;同時,他的生命又極具破壞性,把叔孫氏乃至整個魯國公室攪得天昏地暗。體貌形態的丑陋和自然生命力的極具破壞性在豎牛那里集于一身,和子越椒是同一類型的人物。
《左傳》中的極美和奇丑之人都是作為別種另類出現的,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作者都持否定態度,作為不祥之人進行藝術處理。在這些角色那里,體貌的極美和奇丑具有超常、反常的性質,體貌的這種自然形態決定了他們自然生命力的破壞性功能。他們的生理素質是超常和反常的,與此相應,他們或者他們后代的心理素質也是病態的、陰暗的。所以,這類人的自然生命力富有殺傷力和破壞性,是人們防范的對象。《左傳》作者在刻劃這類形象時,是以人的形貌來說明他們自然生命力具有破壞性的原因,是以人的生理素質的特征來解釋他們心理素質的屬性。
三
戰國是百家爭鳴時代,思想空前活躍。與此相應,戰國文學作品在采用形貌描寫方式表現人的自然生命力的時
候,呈現出多種態勢,這以《莊子》最為典型。
《逍遙游》是《莊子》的開篇之作,其中的藐姑射神人,莊子是這樣加以描繪的: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
莊子是用描繪人物的筆法刻畫藐姑射神人,把她寫成一位美女。“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是象征之語,意在說明這位神人一塵不染,冰清玉潔,守柔不爭。但是,它所展現的卻是一位美女的體態,她純任自然,卻又楚楚動人,形貌之美無與倫比。藐姑射神人是一位美女形象,她的自然生命力又極其旺盛,不但能乘云御龍漫游四海之外,而且能使萬物茁壯成長,五谷豐登。她有能力抵御各種自然災害,本身不會受到任何損傷。藐姑射神人的自然生命力所發揮的都是創造性功能,是各種自然災害的克星。在藐姑射神人身上,實現了體貌的極美和創造性功能異常的有機統一,是一位人類的保護神。美好的體貌和創造性的自然生命力集于一身,就此而論,這與《詩經》的某些形象相似。不過,《詩經》在刻劃這類形象時,采用的是現實的筆法,而莊子對藐姑射神人的塑造則是采用浪漫筆調。就藐姑射神人自然生命力的創造性功能而言,與早期神話的某些神靈相似,但是,早期神靈卻多是半人半獸的形象,而藐姑射神人卻是以美女的形態出現。莊子創造的藐姑射神人形象,既有別于《山海經》中的神靈,又不同于《詩經》中的體貌美好、自然生命力富有創造性的那些角色。
莊子所塑造的真人形象,同樣是美好的形貌和富有創造性的自然生命力集于一身。《大宗師》篇出現的真人“其容寂,其顙”,面容沉靜,額頭寬大,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天庭飽滿,是一幅俊美之像。這類真人“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他們具有超越常人的特異功能,其旺盛的自然生命力能經受各種嚴峻的考驗,并且“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與外物保持極其協調的關系,發揮創造性的作用。莊子筆下的真人形象,可以與藐姑射神人相互印證,都是既有美好的形貌,其自然生命力又具有超常的創造性功能。
莊子筆下還有一類人物,他們不是形貌之美和創造性的自然生命力集于一身,而是形貌丑陋達到駭人聽聞的程度,同時其旺盛的自然生命又有迷人的魅力,并且造福于世人,《德充符》篇的哀駘它就是這樣的人物:
魯哀公問于仲尼曰:“衛有惡人焉,曰哀駘它。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于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數而未止也。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矣。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無聚祿以望人之腹……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國無宰,寡人傳國焉……”
這里的哀駘它是一位形貌丑陋之人,并且達到令人驚駭的程度。對于哀駘它形貌的具體特征,莊子沒有進行細致的描寫,采用的是虛筆,不過,從哀駘它的稱謂可以推測出他的具體輪廓。哀與衰兩個字同源,衰有時指喪服,即為了表達悲傷所穿的不緝邊的衣服,所以,哀最初指喪服,是反常而又有所缺失之狀。駘,字形從臺。《詩經·大雅·行葦》有“黃耇臺背”之語,對于“臺背”,清人馬瑞辰作了如下解釋:
詩以臺背與黃耇對舉,臺背即背有黑文耳……黑貝名蟲臺貝,正與黑背為臺背同。鮐魚之名,亦取背有黑文,與臺背義同。②
由上述例證可以推斷,駘,在這里指膚色黑,哀駘它不但形貌反常有缺失,并且膚色極黑,而不是像通常人那樣黃色皮膚。再看“它”字,“它和蟲均為蛇的象形,蛇體是屈折轉臥的形象”③,所以,“它”字有屈曲之義。哀駘它這個稱謂暗含三層意義,是說他的形貌反常有缺失,膚色黑而又軀體屈曲,是一位駝背之人。
莊子以隱晦的筆法,通過稱謂暗示出哀駘它形貌的極度丑陋,同時又用魯哀公的渲染加以印證,哀駘它確實是形貌極其丑陋之人。然而,就是這位“以惡駭天下”的哀駘它,卻表現出無比旺盛的生命力。他具有迷人的魅力,無論男人女士還是一國之君,見到他都會產生深深的依戀和依賴,不愿和他分開。他無職無權,也沒有什么財產,卻能把人從死亡線上挽救過來,使人腹中飽滿,無饑餓之感。哀駘它的形貌丑陋達到極點,他自然生命力的旺盛,所具有的創造性功能同樣無與倫比,簡直是人間奇跡。莊子在表現哀駘它這位奇人所發揮的創造性作用時,突出他的自然無為,“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矣。”他以被動的態度處世,卻顯示出令人傾倒的魅力。在莊子看來,這位形貌極丑的哀駘它,他的奇異之處正在于不主動表現自己,是原始生命力的自然流露所發揮的創造性功能。
《德充符》篇出現的形貌極丑之人還有支離無脤、甕大癭,僅從稱謂上就可以看出,他們或者肢體殘缺屈曲,或是身上生有很大的腫瘤,但是,衛靈公和齊桓公卻對他們迷戀,以至于再看體貌正常的人反倒覺得反常。莊子在這里無非向人們表明,形貌的丑陋,乃至于畸形,并不妨礙他們具有旺盛的自然生命力,也不影響他們發揮出創造性作用。
莊子在通過形貌刻劃來表現人的自然生命力時,采用的是極端化的方式,并且是在正反兩方面都推向極端。他筆下那些自然生命力極其旺盛、具有超常創造能力的角色,有的美到極點,有的丑得可怕。盡管這兩類角色的美丑有天壤之別,但在自然生命力的旺盛和創造性功能的強大上卻是一致的。莊子在刻畫形貌極美和極丑的兩類形象時,所持的生命理念與《山海經》、《詩經》有相通之處,而與《左傳》大相徑庭。他在繼承早期神話和《詩經》傳統的同時,對《左傳》的生命理念作了徹底的顛覆。
四
先秦時期,神話、《左傳》、《詩經》、《莊子》在通過描寫形貌來展示人的自然生命力及其功能時,盡管所持的生命理念不盡相同,但在審美上所體現的都有尚奇傾向,是以奇為美。漢代文學繼承了這種傳統,在描寫人的形貌和自然生命力時,同樣追求奇異。
司馬遷的《史記》尚奇,這是古今學人普遍的看法。司馬遷的尚奇,往往通過描寫人的形貌及其自然生命力體現出來。尤其是他濃墨重彩加以刻畫的人物,經常通過形貌描寫來突出表現對象超越常人的自然生命力。
《秦始皇本紀》記載尉繚的如下話語:“秦王為人,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這是說秦始皇的形體器官多有與鷙鳥猛獸兇蟲相似者,以此斷定他的自然生命力具有野獸之性,會造成對人的傷害。《秦始皇本紀》是按時間順序記載秦始皇的行跡,插入尉繚的這段話語,使作品變平淡為奇異,給讀者留下懸念,后面對秦始皇言行的敘述,印證了尉繚的斷言,秦始皇嗜殺的天性和他多個器官的鷙鳥猛獸形態相對應。劉邦是漢代開國皇帝,他的發跡富有傳奇色彩。《高祖本紀》開頭部分寫道:“高祖為人,隆準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這段形貌描寫突出劉邦的美貌,同時又渲染他的奇異,是一位與眾不同的人物,他身上有龍的因子,暗示后來必定會煥發出旺盛的自然生命力,并且富有創造功能。秦始皇和劉邦作為兩個對立的形象出現,秦始皇形貌近乎猛獸鷙鳥,他的自然生命力主要是破壞性的;劉邦形貌滲入神性,他的自然生命力將發揮出創造性功能。
項羽也是司馬遷著力加以刻劃的人物,整篇傳記凸顯他的任性使氣、個人英雄主義,是位生命力極其旺盛的悲劇主角。《項羽本紀》開頭寫道:“籍長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氣過人。”結尾寫道:“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邪?”司馬遷把對項羽的形貌描寫分別置于傳記的前后,從而使作品從頭至尾充滿傳奇色彩。項羽旺盛的自然生命力從一開始就顯示出來,直到臨終仍然保持著,它創造出輝煌的業績,也造成極大的破壞。
司馬遷對李廣極其崇拜,同時又飽含同情,《李將軍列傳》敘述李廣的許多傳奇經歷,尤其突出他善射的特長。文中寫道:“廣為人長,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司馬遷通過描寫李廣有異于常人的軀體形態,道出了他具有善射優勢的生理基礎。李廣旺盛的自然生命力,主要通過射藝體現出來,并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跡。
在描寫人的形貌及自然生命力的過程中貫穿尚奇傾向,這種風尚在漢代文學中不時可以見到。劉向是西漢后期人,他編著的《列女傳》收錄一系列奇異女性的事跡,其中《辯通傳》所收錄的鐘離春、宿瘤女、孤逐女都是齊地女子,又都是奇丑無比卻又富有創造力,其中鐘離春最為典型:“其為人極丑無比,臼頭深目,長指大節,印鼻結喉,肥項少發,折腰出胸,皮膚若漆。鐘離春丑得不能再丑,各種器官的缺陷她幾乎全都具備。可是,她不以自己丑陋為羞辱,而是主動去見齊王,并且向他陳述治國方略,最終成為王后。劉向之所以把這則傳說選錄書中,也是由于他以奇為美,鐘離春奇丑而又有奇才,同樣是位傳奇人物。劉向把一系列奇丑的女子選入《列女傳》,是對前代文學作品形貌描寫過程中尚奇傾向的進一步發展,并且是片面發展。
東漢王充的《論衡》專設《骨相篇》,列舉眾多前代名人的各種形貌及其自然生命力的創造性和破壞性,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形貌怪異之人。漢代文學通過形貌描寫以表現人的自然生命力,以及在此過程中所滲透的尚奇傾向,到王充的《論衡·骨相篇》達到高峰,在這方面為前代文學作了總結。
①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680頁。
②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載《清人注疏十三經》一,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293頁。
③尹黎云:《漢字字源系統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64頁。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