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四人幫”的倒臺標志著中國歷史上一個新時代的來臨,同時也標志著中國美術就此步入到一個嶄新的時期。在新時期里,“傷痕美術”作為一種思潮出現在日漸復蘇的中國畫壇,這股強勁的思潮在1978年初顯端倪,并一直蔓延到80年代,開創了中國現實主義美術的嶄新天地。
“傷痕美術”是在“傷痕文學”的影響下形成的。1978年,上海的《文匯報》發表了盧新華創作的短篇小說《傷痕》,由此,個人在“文革”中的經歷和悲劇性的命運開始成為文藝作品關注的焦點。從“傷痕美術”來看,雖然連環畫《楓》造成了轟動的效應,但連環畫作為一種藝術樣式在美術領域還只是一個小門類,它一方面要受到文學原作無法避免的牽制,另一方面也不可能產生油畫那樣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因此在當時作為“傷痕美術”的真正代表作是四川美術學院的學生高小華的油畫《為什么》。這幅作品直接表現了“文革”中紅衛兵武斗的題材,引起人們的關注。畫面描繪的是幾個紅衛兵于武斗停火間隙坐在街頭歇息的場面,他們有的胳臂掛彩躺在地上,有的頭扎繃帶懷抱步槍,有的耷拉著腦袋在沉思,總體都顯露出一種極為復雜的心理狀態。整幅畫造型嫻熟,色彩沉著,構圖完整,反映出畫家非同一般的表現能力。但真正引起反響的還是這幅作品在題材上的選擇。從表面上看這只是對紅衛兵武斗情節的再現,但從更深刻的層面上講,則觸及到了對整個“文化大革命”的質疑和評判這一敏感的話題。盡管當時的政治環境已有所松動,但官方的政策還不允許過度地渲染“文化大革命”的陰暗面,更不允許公開討論“文化大革命”的功過問題。作者高小華是屬于“文革”的一代,他不但親身體驗過紅衛兵運動的狂熱與無知,而且也經歷了上山下鄉的痛苦和磨難,與老一輩藝術家相比,他既沒有受過革命現實主義的洗禮,也沒有“文革”其間遭受迫害的恐懼,因而具有了上一輩人所缺少的批判精神,他實際上是用自己的經歷對“文革”提出質疑并做出了回答。這時,一個以青年知識分子為主體的思想解放運動正在形成,這個運動在中國綿延了十年之久,像《楓》和《為什么》一類的作品其實就是這一運動在美術界的反映。
當然,《為什么》當時在社會上的影響還是有限的,因為它只是以一張黑白圖片的形式刊登在《美術》雜志的一個角落,人們很難直接感受作品的畫面效果和藝術感染力。同樣以武斗為題材,但影響遠遠超過《為什么》的是程叢林創作的油畫《1968年×月×日雪》。這是一幅氣勢恢弘的全景式構圖的作品,再現了“文革”中兩派紅衛兵組織武斗后相互敵對的場面。畫面上勝利的一方正在押解戰敗一方的人員,儼然一付我們所見慣了的戰爭之后的情形。但不同的是,勝利的一方雖神氣威武,而戰敗的一方似乎也并沒有任何委瑣的表現,如處于畫面中心位置上的那個女紅衛兵,雖然頭發被剪,衣衫破碎,步履艱難,但臉上絲毫沒有服輸的表情,而是以逼人的目光怒視著對方,令人震撼,也令人心酸。這幅畫在場面的處理、色彩所營造的氣氛和戲劇性沖突的安排上都會使人聯想起19世紀俄羅斯巡回展覽畫派的著名畫家蘇里柯夫的作品《近衛軍臨刑的早晨》。由此看來對當時的青年畫家影響最深的還是俄羅斯的批判現實主義畫風,但令人鼓舞的是他們不僅吸收了巡回畫派的寫實手法,而且還接受了這一畫派的精髓:那種勇于直面人生現實的勇氣和批判精神。程叢林的這幅油畫可以說代表了“傷痕美術”中同類題材創作的一個高峰,甚至可以說也為這種現實主義的風格畫上了一個句號。
在“傷痕美術”中占有很大比重的另一類作品是知青題材的油畫。這一類題材與武斗題材相比,沒有那么強烈的戲劇性場面和效果,更易于表現曾經的生活片段,勾起深藏在每個人心中的詩情記憶,因而也就更像一首首哀怨抒情的悲歌,久久蕩漾在那一代人的心頭。親身經歷過武斗的紅衛兵畢竟是有限的,但被上山下鄉的浪潮卷入到廣大農村天地里的城鎮知識青年卻是大有人在。因此,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知青題材是那一代畫家對自身經歷的直觀和反思,它有著更為濃烈的主觀色彩,它可以不服從于任何外部的律令,而只聽從于畫家自我內心的沖動和愿望。因此知青題材在藝術形式上便帶有了更為情緒化的傾向,已不完全是一種敘事般的簡單記錄,而是一代人生命經驗和心路歷程的激情碰撞。四川美術學院學生王亥創作的油畫《春》是這類題材中最先引起轟動的作品,據說作品問世后,作者在一個月的時間內就收到了三千多封來信。這幅畫的構圖和技法其實都很簡單,畫面上只有一個裝束簡樸、手握木梳、長發垂胸的女青年站在滴答著雨珠的農舍屋檐下。墻上掛著的那頂舊草帽上“廣闊天地”的字樣表明了女青年的知青身份,而女青年挽起褲腳的小腿上明顯帶有的蚊蟲叮咬痕跡似乎又在透露出有關知青生活的信息。女青年的表情顯得憂郁而無奈,惟有墻角的那盆仙人掌在一片陰郁壓抑的氛圍中發散著生命和希望的綠色。可以說這幅作品成功地表現了一代知青在農村環境中生活時真實的境遇體驗和內心感受,它已超出了對事實本身的簡單描繪,而進入到一個時代整體的心理結構之中,這是由共同生命經驗所構成的一代人的整體心理空間,自然會引發出一代人對于青春往事的感慨和對往事追憶的哀愁,當然也包括“誰應該對我們逝去的青春負責”這樣的追問。
1980年,繼《春》之后,四川美術學院學生創作了一批知青題材的作品,如王川的《再見吧!小路》、何多苓等人的《我們曾經唱過這首歌》、張紅年的《那時我們正年輕》、龍泉的《冬夜》以及王亥后來創作的《靜靜的小河》等也都在美術界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反響,進而形成了一個強大的沖擊波,標志著一代新人在中國畫壇的橫空出世。這些作品都以“曾經”的方式回憶有著相同經歷的往事,因時光流逝所帶來的傷感而又美麗的人生感受構成作品共同的主題。值得注意的是,這批作品已不再局限于如實地再現一個真實的生活場景,而是開始出現了一種風格化的傾向。這種風格化的傾向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是通過渲染某種特定環境的氛圍來烘托生命過程的曾經狀態;其二是這批青年畫家已開始普遍注重繪畫語言的個性化追求,這實際上是中國80年代現代藝術運動的一個先兆。如《再見吧!小路》,一個即將離開農村的女知青滿懷深情地再一次回望那條曾經走過無數遍的鄉間小徑,背景中一輪朝陽正在地平線上冉冉升起,映紅了姑娘傷感的臉龐,同時也照出遠處默默為她送行的農民孤單的身影;《我們曾經唱過這首歌》采用了對角線的構圖方式,畫面上四個知青男女正在唱著感傷的歌曲,人物的形象融在一片朦朧的夜色之中,追憶往事的凝重氣氛溢于畫面;《冬夜》則畫了一個坐在農村爐灶前凝思沉想的女青年,通紅的爐火清晰地勾勒出她青春的軀體,同時也映照出她身穿的綠軍裝和胸前熠熠發光的毛主席像章。從這三幅畫中我們可以看到,它們的共同特點就是注重對光的運用和筆觸的變化,盡管由于各自所描繪的場景的不同使他們所運用的筆觸技法有所差異,但顯然這種技法無疑都來源于法國19世紀印象派的影響。這種一度橫遭批判被視為是資產階級的繪畫手法的重新使用,也成為美術界的一個新的亮點,它標志著中國對西方現代主義美術研究和引進的開始,實際上也是一種前衛意識在中國畫壇的最早反映。
可以說中國油畫在這場蔓延全國的“傷痕”思潮中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因為它使“人”的形象身份發生了一系列深刻的變化。這種變化一方面反映在圖像本身表現出的人物的形象和心理的真實性上,另一方面也使特定社會結構中人的文化特性通過藝術的方式得以立體地呈現。這是新中國歷史上出現的真正意義上的現實主義藝術,在這里,藝術家已不再是政治話語的傳聲筒,而是開始真正作為藝術創作的主體對歷史和現實做出自己的評價和思考。
(作者單位:北京服裝學院美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