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知覺活動中所產生的關于自然外物“具有實質性”的概念并不僅僅是由一種直覺、無意識的純粹反應就能形成的。自然性,它證明除了我們自身之外還同時存在著其他無數事物。我們宣稱自己“觀察了一切事物”,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是受著一切事物的影響。我們個人所服從的,不是一般的模式或者法則,而是要遵循、求得一種令自然萬物千變萬化而自然法千古不移的那種自發的運動性與和諧。我們的視覺感知外物的方式與外部事物的存在方式是相互協同、基本一致的。造成這種極其有意義的一致性的根本原因是:反映著大腦視覺區域內所進行的生理活動的視覺經驗與自然界物體一樣,都服從于同一個基本的組織規律(即是說,知覺結構與物理結構之間的一致性是由進化過程中神經系統對周圍環境的相對適應而造成的)。也可以說,自然事物(其形式)中的規律性是由創造這些事物的那種運動、力、樣式等等因素造成的。依照人的視覺活動規律,視知覺傾向于把任何刺激物根據人所能夠理解的結構樣式組織起來并加以感知。
物我觀照活動能夠以“不以先入為主的概念”為前提,用一種純粹“客觀”的方式來進行,力圖證明自然對象也是按照一種“圖樣的、互有聯系、互有形跡可循的方式”這樣一種持續性傳統來形成的。因此觀看者能夠把一座充滿生機、各個部分都極盡紛紜的山峰看成是一個有秩序、有意義的優美圖像,能夠在一個表面上似乎毫無價值、絲毫不足為奇的微小物體中覺察出它是怎樣呈現出一種既互相沖突、運動變化而又協調一致的總體面貌。正是自然法本身賦予了人把偶然的、隨意的、復雜凌亂的可變現象與一般的抽象內容進行有機結合的神奇魔力。
藝術家要想使人在其作品中(包括筆觸、色彩等繪畫形式)感受到一座山峰的崇峻之美,他就必須要準確地認識到那些與“崇山峻嶺”有關的知覺性質。有關的知覺性質其重要性幾近于一個人的內心沖突。一個具有創造本能的人僅僅因為背離了認知事物的基本規律,因此就難能超越他自己主觀范圍內的糾紛,難能跨越他個人的內心世界所設置的重要柵欄,其創造活動就會失去普遍的意義,失去廣泛、持久的共鳴。不能認為僅僅有靈感、直覺和秉賦就能為所欲為。不能使自己脫離規范,把自己置于認識規范、掌握規范以及認識、掌握理念、邏輯思維這一宏大體系之外,不應擔心接受概念就會喪失掉創造意識。運用一種意志把人的發現轉化成為一種動作——進入實際創造過程,這需要更多的人去進行科學的接觸,接受那些具有規范性質的外部事物,而僅僅依靠幻想、感覺或是感覺所得是根本不行的,可以說一個人假如不知道有關一座山峰或是一處樹木的特征,沒有關于那些山峰或樹木的一般概念,他就根本無法“看清楚”那些具體的東西。如果沒有一個有關外部物體的基本概念,不懂得物體的有關特征——它的基本結構、基本形態、四時景觀,它的不同性情(作為畫家,還必須諳熟相應的表現技能),個人的對外感受及其反應就肯定無從談起了。
在感知活動中,自然外物基本概念的幾個重要特征是:1.它的自在性。物體的視知覺特征具有共同性與持久性:(1)“雪山”是可以被歸納到“山”那一大類的;(2)關于“雪山”或“山”的基本特征有其不變性。2.它的形狀與“樣式”。物體的視知覺形象并不等同于具有三度空間特點的“形體”,也不等同于視知覺過程中人所接受到的那些“影像”。3.它的抽象性。它的“形狀”、“樣式”與相應的理念共同形成了該物體的一個總的特征。4.它的可變動性(變動,具有其規律性)。5.所有的物體作為“個體”總是處在一個更復雜的“關系”之中。
物象結構為什么得以形成?重復的模式為什么一再發生?新的機能傳統是怎么建立起來的?概念的真正含義到底是什么?我們再也不能接受陳舊的經驗主義或是簡單的行為主義對待一切問題采取的只知其然的做法(經驗主義者或是簡單的行為主義者大多抑制對于世界的所知,而且也不專注于他們的所見)。如果藝術的視知覺活動僅僅具有或者主要是一種個人視象的純粹對外“表現”,那就首先喪失掉了人的內心反省機制,與此同時,也把整個藝術活動中無處不在的共同性、規模性原理,即藝術活動中的基本規律完全喪失掉了。
“自在之物”依然還是我們的活動起點。我們所見的世界首先是一種“構造”,這樣一種“構造”是整個人類在長期的綜合體驗中慢慢建立起來的。我們的眼睛只是經歷了導致所謂形、色感覺對視網膜的刺激,我們的心靈將這些感覺編織成知覺,它是構成我們以經驗、認識為基礎的、對于外部世界“有意識圖景”的基本元素。在確實并不穩定、確實偶然和易于消逝的自然領域里,的確存在著某種一般的結構、模式和系統。或者說,在人的知覺下這些結構、模式顯露出來了,其外在的偶然性特征在某種情況下,被人為地賦予了應有的意義。
無數的必然性,無數的引申、變化——這些變化表現了一種自然生長規律的總體意向,表現出一種即使在最微小的部分——一條對生枝葉的紋路上顯示出來的某種“風格特征”的不斷演變和某種造型風格(或樣式)的重新形成。即使是最一般、最具有偶然性的自然物象所傳達出來的信息,也仍然包括了那些能夠建立我們思維空間的圖像性特征。
所有這些短暫易逝的現象都是建筑在一種恒常關系之上的。無數部分組成的整體具有它的“同一性”,它使得我們能夠相對地不為外部世界中令人眼花繚亂的變化所干擾。外物的形、色(由于它具有其規律性)為我們保持住了相對的穩定性或“常性”,使得我們不會因為距離、觀看角度、明暗變化等等的不同而茫然無所適從(一座山峰的固有形狀包括其固有色在一定意義上說應該是穩定不變的,只是因為太陽光的輻射作用,環境光線的相互映照作用,以及其他一切自然條件諸如云氣、水霧的滲入作用等等,才使我們看到了它們的千變萬化和物與色之間的不確定性)。
我們所看到的一切物象的形總是遵循著一般的生長圖式——花、草、樹木和人都有自己的生長程序、運動走向以及它的相應范疇,它們之間的依附關系也都歸屬于它們自己所在的那一系統之內。一棵樹的式樣總是屬于我們已經見過的那個“樹的家族”中的一支。人對于“自然界所存在的一切”的反應也總是與以往關于物象形式的所知有著密切的聯系。就一棵樹來說,它同時具有“常形”和“漸變的形”。樹葉必定依附于樹枝,樹枝必定依附于樹干,樹干必定依附于一定的環境。在這里,它的“常形”也是它的“常理”。不過我們常常看到的,總是它的“無常性”罷了。一個奔跑起來的人的形狀與他站立不動時所給予我們的知覺形象是大不一樣的,但是這個人的基本結構關系沒有改變,他也大致沒有脫離隸屬于他的有關生理運動的一般規范。一個形體既是一個自行完整的形式,同時也會被歸納到一個更大的、更一般的體系中去。一個富有意義的結構,譬如說一個人、一匹馬,或是一片樹木,這些物體盡管都是單一的——它以它的單一性區別于其他物體,但它同時又都產生于某個群體之中,以它自己的個別性、一定的再現性來尋求一定類的共同性和相似性。
人所知覺到的形狀模式的兩種不同性質足以使其成為視覺概念:一是它的普遍性,二是它的“穩定性”(容易被人認知)。幾乎沒有哪個知覺對象僅僅是一個獨特的個別形狀。每個知覺對象都代表了(都歸屬于)某一類模式。一個個別的人的形象是一種以某些共同性質組成的有關這一類人的特定模式。在一片樹葉里我們也可以找到相應的其他無數類似“一般的樹葉”的相同之處。因此,在知覺對象與概念之間并不存在原則上的差異。就創造本身來說,各種物象的樣態以及對于它們的創造實際上具有諸多共同之處。通過把不熟悉的事物分類,歸入已經熟悉的事物之列,來著手進行感知或描繪。物理生成方面,就物形與圖式的相互關系講,它們都是既具有個別的特征同時也具有共同點,它們都是既可以分離于整體而又統屬于那一整體的。“共同性”與“穩定性”有利于人們對種種事物(利用它的相關性)進行界定、分離和把握。規范性是極有必要、極有意義的。無論我們是直接還是間接,是采取漸進的還是突進的方式,那些似乎無意義、偶然、變化無常,看似互無聯系、不合邏輯的各個部分實際上總是在以一種潛在的、尚未被人充分認識到的體系(理念、圖形)作為聯系紐帶。
云氣的瞬息即變顯示出某種物、形關系不斷喪失又常常得以再生的一個連續性循環過程。當云塊分解時,這些氣體的形首先由于其邊緣變得參差不齊而漸漸失去了它們原來的形狀。它們的最基本部分——最小單位通過增加或減少、疏散或密聚而使得一片云氣變形、變色,直至一片濃云分散成為一片薄霧,或者一片薄霧凝聚成為一團濃云。在這一變化過程中,最小的單位本身未變,最大的規模——它的基本循環程序未變,一再發生變化的是它的中等成分——它的物形結構的外在現象發生了變化。物體本身的形成,兩種以上物體間的不同區別,既是源于每一物體內部的動機,同時也依賴于外部的因素。物體本身是一個自我形成、自我完善的構造形式(基于它的核心),但是它也包含了圍繞著它的外部環境——地面、空氣和陽光,它總是要被納入到一個環境——一個關系中。陽光、大氣層、水和地面,包括其他一切有生命、無生命物質,它們相互作用,共同形成了一個生命得以持續的外部世界。而“聯系性”則始終是它們之間力量的有機平衡,它們共同形成了一個自然力量相互依存、相互抑制的化解系統。
任何一種類型的物體其概念的適用范圍并沒有一個明確的界限,而是會經常“滑入”或混入到與之相鄰的其他種類之中。就自然中的一切物形關系講,一切物象無不處于“關系”之中。飛鳥脫離地面而又重返地面,樹枝四向伸展而又不脫離樹枝,樹干向上生長而又不拔地而起,地面抑制了一切物體而一切物體又都試圖脫離地面。一切物體總是要失去相對穩定、相對靜止的形狀或形式而產生變化和混亂。石頭、木質或金屬的不規則斷裂與云氣一樣,相對于規則性分離、規范性運動,如一張紙的兩折、四折乃至八折,更加具有運動性和不穩定性,但是盡管如此,我們仍然能夠根據它的運動趨向,從極度復雜多變的現象和意味中找到某種有章可循的形跡。
基于物型的可變動性,我們仰起頭來,凝視一座蒼穹下的山峰,山峰似乎在我們頭上、在白云藍天下逶迤轉動;花草在晨風中微微顫動;工廠的煙囪噴出的濃煙在無風天氣里緩慢地、一下一下地盤旋上升;一個人躺在床上看到無數塵埃在窗外射進的一束光瀑中飛舞晃動等等。有規律的運動產生了物與物之間的轉化與聯系以及它們的相互更替性——在我們眼里,一片綠草變成了一片鮮花,一塊石頭變成了一匹馬(一塊石頭是一個形,當它被變成馬時,它又具有了另一個形,實際上它和花草一樣,一身兼備了兩種以上的形以及兩種以上的形之意味)。這樣的視知覺現象使我們由一棵挺立的松樹聯想到了一種人格,由一座山峰感悟到了物形、時間、事物更替以及歷史變遷,使得一定的物脫離了它的物質屬性而具有了生命和靈魂。山石的巨大、穩定,它的平穩的形、勢,確實超出了人的想象能力,它自身所具有的更加持久的意義大致規定著人對于它的想象軌跡。我們理解了石頭的生成、轉化過程,這樣我們就更加能夠理解一棵松樹的生成與變化了。作為有機物的樹木,仍舊包含了若干無機的元素——它們的形狀類似于某些固體物質,它們雖然不像一個人能夠產生自制性運動,也不像一塊石頭總是保持著一定相對固定的狀態,然而在不斷的生成、變化過程中,那些最基本的分子的運動使得一棵樹在不斷地發生變化,它們在晨露中微微顫動、隨風搖曳,當它們開花時就在空中飄撒香粉、散發芬芳。我們不能說事物總是一成不變的,就像我們同樣不能說因為物體的形與色無時不在變動——瞬息萬變——以至于連個常形也沒有了。外在事物的生命運動,它所給予的無窮含義,它的相對穩定性,它的流動感和虛無性——它的總體氛圍使得繪畫藝術家獲得了創造意象,并由之獲得接近、悟會宇宙之玄奧的真正靈感。
我們把自己所看到的物象——一棵樹或一個人——分為“真實的物體”和“形象”。當然,在我們看來,這個世界并不是一直穩定的和具有固定結構的,甚至連那些最為固定不變的物體也是一種由顯現到消亡所組成的短暫過程。就我們看來,視知覺的世界只是顯露了一個“部分”,而更多的“其余”依然隱沒在混亂之中,所有的情形都只有在“發生”以后,在“感應”中才能出現并被我們所認知。我們頭腦中的歸檔系統與機械、簡單、沒有多少感情色彩的科學測量畢竟大相徑庭。因此,除了“發生認識”、“嘗試一下錯誤——轉化”的復雜活動之外,再沒有其他更好的認知方式。
(作者單位: 陜西師范大學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