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清官文學：趙樹理創作的民族化特征

內容提要 鐘情清官文學是中國百姓的集體無意識，從思想內容到藝術特色，傳統清官文學均有其鮮明特征。擬清官文學是趙樹理之個性化創作。趙樹理之擬清官文學對傳統清官文學進行了繼承與大刀闊斧的革新。擬清官文學的這一特質賦予趙樹理創作鮮活的民族性。

關鍵詞 趙樹理 擬清官文學 民族性

“追求文學創作的平民化原則，是‘五四’新文學以來中國現代作家最為迫切的人文理想。然而，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人們對于現代文學‘平民化’與‘大眾化’的認識，還只是停留在理論探討的層面上，根本沒有實際的作品成果作為支撐；只是到了40年代以后，人們才越來越意識到一部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完整性，缺少平民作家的客觀存在是不可想象的。所以，‘趙樹理現象’的出現與影響，既是解放區文學的一道亮麗景觀，同時也體現著新文學發展的歷史必然性。”^①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趙樹理正是因其獨樹一幟的民族化創作而獲得了里程碑式的地位。趙樹理之文學創作，雖也有“屬于世界進步文學影響的一面”^②，但不應否認，主要是對中國傳統文學、尤其是對民間傳統文學繼承革新的結果，其中對傳統“清官文學”的揚棄是趙樹理的成功之舉。趙樹理小說顯示出中國傳統清官文學的遺風，是傳統清官文學在現代文壇的流變與延續，他把源遠流長的中國清官文學推進到一個新的高度。擬清官文學既是趙樹理有別于其他作家的一個顯著特征，也是趙樹理創作之所以富于民族特色的核心因素。正是擬清官文學這一特質才使趙樹理創作獲得了鮮活的民族性。

一、清官文學：中國民眾喜聞樂見的藝術

1．鐘情清官文學是百姓的集體無意識

在璀璨耀眼、源遠流長的中國傳統文學中，清官文學之所以為中國民眾喜聞樂見，主要是如下四方面因素交互作用的結果。

一是封建制度需要清官調和矛盾。重人治而輕法度是中國封建社會的顯著特色，君王就是至高無上的法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即是這一“人治”社會的極端表現。在這種體制下，法律根本起不到規約社會、維系平衡之準繩作用，一切皆仰仗掌權者之所為，君明則國幸，君昏則國亂；官賢則民安，官庸則民傷。由于“人”、“權”大于“法”，因此，有法不依、草菅人命踐踏法律之行徑必然公行天下，長此以往，必是民怨沸騰，國將不國。封建王朝的長治久安，客觀上需要有清官秉公執法，從而在一定程度上緩和矛盾，平息民憤，穩定社會。

二是苦難的現實召喚著清官。中國的封建社會盡管綿延數千年，但對民眾而言，無非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或“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③而已，民眾始終處于被壓迫奴役的地位，有冤無處伸，有仇無處報，被逼到絕境時，只好揭竿而起。而起義的屢遭慘敗，又使民眾心儀清官、祈盼清官為民請命、為民作主，清官無疑成了現實世界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三是所謂的清官是客觀存在的。何謂清官？簡言之，即封建社會能明辨是非、秉公辦事、不畏權貴、不欺壓百姓的朝廷命官。在漫長的封建社會里，盡管官場腐敗，但仍存在包拯、海瑞等極少量正直賢明的官員。主觀上，清官的所作所為是為了封建統治的長治久安，為了“水”能更好地“載舟”而不是“覆舟”，但客觀上，因清官能秉公辦事，使民眾在不改變當前政治體制的情況下也能爭得一定程度上的“人”的權利，獲得“人”的尊嚴和“平等”的地位，讓一直處于“非人”狀態的布衣百姓看到了一線光明，有了一絲希望。正因如此，包拯、海瑞等封建社會正直賢明的官員才英名永垂。

四是民眾的精神需求。盡管物質生活貧乏，但依然阻擋不了苦難中的民眾對精神生活的孜孜追求。“在歷史上，不但世代書香的老地主們，于茶余酒后要玩弄琴棋書畫，一里之王的土老財要掛起滿屋子玻璃屏條向被壓倒的人們擺擺闊氣，就是被壓倒的人們，物質食糧雖然還填不滿胃口，而有機會也還要偷個空兒跑到廟院里去看一看夜戲，這足以說明農村人們藝術要求之普遍是自古而然的。”^④

綜上所論，一方面，民眾出于對自身利益的維護而迫切需要清官的秉公辦事；另一方面，處境的艱難仍難以完全壓抑與生俱來的對精神需要的頑強追求，清官文學恰能將此二者較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在的專制社會中，盡管確有包拯、海瑞等少數正直賢明的官員，但在“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封建時代，放眼百世，四海之內，能算得上清官的又有幾人？鑒此，對在封建社會沉沉黑夜里偶爾一現的清官，民眾視之為神明，呼之為青天，欽敬他們、感念他們，世代傳誦其英名，歌詠其盛德。“正是由于弱勢國民群體在現實中根本無法消解專制權力的巨大壓迫，所以他們才轉而創造出一種廣泛而‘有效’的心理補償機制，試圖通過對清官的企盼、幻想、藝術張揚等神化方式，以使自己得以在心理上勉強抗衡周圍無處不在的黑暗與腐敗。這種機制造就了億萬下層國民心中的清官情結和通俗文藝中許許多多的清官故事。”^⑤可以這樣說，清官文學既給予人們較好的心理補償、心理療救，又滿足了人們的精神需求——審美需要。清官文學在中國民眾心中魅力永存、代代相傳，久而久之，對清官文學情有獨鐘就積淀為中國民眾的一種集體無意識。

2．清官文學的主要思想內容

從思想內容看，清官文學主要可分為四大類：

（1）清官昭雪沉冤的故事，如《聊齋志異·胭脂》:東昌卞牛醫之女胭脂暗戀秀才鄂秋隼，鄰居王氏愿牽線搭橋。生員宿介從姘婦王氏戲言中獲知胭脂一事，遂于次夜冒秋隼之名強行闖入胭脂閨房，并搶得繡鞋一只，不想投宿王氏家中時竟遺落屋外。前來捉奸的毛大拾得繡鞋且偷聽得宿介與王氏的對話，甚喜，數日后夜闖胭脂閨房，不想誤敲卞牛醫門窗，為脫身而殺了卞牛醫。在邑宰嚴刑逼供下，鄂秋隼屈打成招，被問成死罪。復案時，濟南府守吳南岱辨明了鄂秋隼冤情，并緝得“真兇”宿介，問成死罪。以賢能著稱的學使施愚山接審此案，洗清了冤情，揪出兇犯毛大并依律斬首，胭脂、秋隼喜結良緣。

（2）清官除暴安良的故事，如元雜劇《魯齋郎》：皇親國戚魯齋郎搶了銀匠李四的妻子后，又強奪了鄭州六案孔目張珪的妻子，并把玩夠了的李四之妻賜予張珪。李四因生活窮困，兒女失散，前來投奔姐夫張珪，不意遇見了妻子。張珪在妻子被搶后，孩子又因無人照看而失散了，于是痛不欲生，遂出家做了道士。出府巡訪的包拯先后收留、撫養了李四、張珪的兒女，并令其讀書，男的皆中舉做了官。包拯憤于魯齋郎種種惡行，設計除之：書“魯齋郎”為“魚齊即”，上奏其罪，得旨批斬，復改“魚齊即”為“魯齋郎”而誅之。

（3）清官大義滅親的故事，如京劇《鍘包勉》：包拯奉旨前往陳州放糧，丞相王延齡、司馬趙斌、大太監陳琳同去長亭送別。趙斌本是皇親，與包拯素來不睦，于是當眾將包拯之侄包勉在越州肖山知縣任內貪銀10萬兩之事告訴包拯。包拯怒，欲斬包勉。在王延齡、陳琳的懇切求情下，包拯本想留下包門這條根，怎奈趙斌在旁冷嘲熱諷，于是痛下決心，斬了包勉。

（4）清官巧斷公案的故事，如《醒世恒言·喬太守亂點鴛鴦譜》：醫家出身的劉公有一對兒女，子劉璞一表人材，女慧娘姿容秀麗，受聘近鄰裴家，因劉公一心想給兒子完婚后再嫁女，故尚未出嫁。劉公為兒子聘下孫寡婦之女珠姨，珠姨還有一個長得與自己一樣美貌的弟弟孫潤，且已與徐家之女定親。劉璞突染重疴，漸漸不起。為救治兒子，劉公決定成親沖喜，孫寡婦怕劉璞病重不治，誤女兒一生，特令兒子孫潤喬裝成女兒前去成親。劉家因兒子病重不能起身成親，亦令女兒慧娘喬裝成哥哥迎親成禮，遂使一對假夫妻弄假成真，鬧得四鄰盡知。于是乎，劉家向孫寡婦興師問罪，而裴家亦找劉家論理，幾方攪成一團，只好到喬太守衙門一求公斷。正直聰明、憐才愛民的喬太守審明原委，當堂剖判：劉璞、珠姨依舊成婚；孫潤、慧娘將錯就錯，結為夫妻；裴政與徐家之女亦甚般配，特令喜結良緣。喬太守之明斷，個個稱賢。

3．清官文學的模式化藝術特征

綜觀清官文學，不以人物性格的鮮明、人物形象的豐滿取勝，而以情節的曲折生動、首尾完整扣人心弦，采用的都是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外部敘述視角，都依自然時間之序結構故事。營造攝人心魄的故事情節是創作者的首要目標，而這種故事情節的營造又呈現出極為鮮明的模式化特征：從情節的組合來看，絕大多數清官文學均由“案起——清官斷案——案結”三大板塊線性蟬聯而成，結構緊湊，懸念叢生，令人欲罷不能。前文述及的《聊齋志異·胭脂》就非常典型地體現了這種情節模式：卞牛醫之女胭脂暗戀秀才鄂秋隼，鄰居王氏愿牽線搭橋，然陰差陽錯，結果是歹人毛大圖謀不軌，致使卞牛醫被殺，惹出命案，鄂秋隼屈打成招，被糊涂官邑宰問成死罪，此為案起部分；濟南府守吳南岱、以賢能著稱的學使施愚山發現其中可疑之處，順藤摸瓜，先后辨明了鄂秋隼、宿介的冤情，分別緝得真兇宿介、毛大，此為清官斷案部分；最后，胭脂、鄂秋隼有情人終成眷屬，兇犯毛大依律斬首，此為案結部分。

二、趙樹理之個性化創作

1．趙樹理寫擬清官文學的原因

（1）為問題開藥方。趙樹理稱自己的作品是“問題小說”：“我在作群眾工作的過程中，遇到了非解決不可而又不是輕易能解決了的問題，往往就變成我要寫的主題。”^⑥“感到那個問題不解決會妨礙我們工作的進度，應該把它提出來。”^⑦可見，提出問題并試圖解決問題，這既是趙樹理小說創作的出發點，也是其小說創作的目的所在。社會動蕩變革之際，人民政權建立之初，新與舊、正義與邪惡、進步與落后之間的斗爭尤為尖銳復雜，各種問題嚴峻地擺到了人們的面前。趙樹理不滿足于擺出工作中所碰到的那些非解決不可然又不是輕易能解決的問題，而是要急切地尋找解決這些問題的答案。解決問題的藥方是什么？趙樹理把希望寄托于“清官”——掌握和執行了正確的方針政策的黨的干部身上，視他們的登場為問題解決的轉折點。可見，從創作主體方面考察，趙樹理之所以擬寫清官文學，是有其深刻的心理基礎的。

（2）為農民著書。為農民著書，這是趙樹理擬寫清官文學的又一重要原因。早年趙樹理在山西長治師范學校求學時，魯迅的《阿Q正傳》遭到以父親為代表的廣大農民拒絕的事實，使趙樹理真切感受到，新文學固然是進步的，但只是停留在少數知識分子中間，廣大群眾，特別是農民，和新文學卻是絕緣的。在他看來，中國當時的“文壇太高了，群眾攀不上去，最好拆下來鋪成小攤子”^⑧。為此，他決心探索文藝大眾化的路子，為占當時中國人口百分之八九十的農民寫作，創作為農民群眾所喜愛的作品。那么，為中國農民所喜愛的文學又是怎樣的文學呢？如前所論，中國的百姓對清官文學是情有獨鐘，且已積淀而為一種集體無意識。可見，從作品的鑒賞主體考察，趙樹理擬寫清官文學是有著深厚的讀者心理基礎的。

（3）清官文學源遠流長。如前所論，出于民眾心理補償、心理療救及其審美追求的雙重需要，清官文學在中國代代流傳，這既培育了中國百姓獨特的審美情趣，同時又為后人創作清官文學提供了豐富的借鑒。趙樹理長期生活在農村，自幼酷愛民間藝術，祖國文化中源遠流長的清官文學，為其擬寫清官文學提供了足資借鑒的榜樣。

總之，社會變革之際，百廢待舉，大量問題的存在為“清官”決疑提供了客觀可能，而中國百姓對清官文學的情有獨鐘又為趙樹理擬寫清官文學準備了廣闊的讀者市場，祖國文化中源遠流長的清官文學，則為其創作提供了大量有益的借鑒。

2．趙樹理之擬清官文學的內容特征

（1）問題文學。如前文所述，清官文學在內容上主要有昭雪沉冤、除暴安良、大義滅親、巧斷公案四大類，但無論哪一類，其目的都是借故事以歌頌清官，寫清官是創作的核心任務，作品中的故事是彰顯清官的道具。趙樹理把在作群眾工作的過程中所遇到的非解決不可而又不是輕易能解決得了的問題變成寫作的主題，“清官”（體現了正確的方針政策的黨的干部）的出場，已不再是為了昭雪沉冤、除暴安良、大義滅親、巧斷公案的需要，而是為了解決工作中的問題，反映問題并試圖解決問題才是作品的核心內容，“清官”已不再是作品的中心，而是成了解決問題的道具。從內容上看，趙樹理的擬清官文學其實是一種“問題文學”，它雖與清官文學有一定的聯系，但兩者間已相去甚遠。趙樹理創作了一系列獨具特色的具有清官文學影子的問題文學：如揭露農村基層政權不純，說明在解放區實行民主改革、移風易俗重要性的《小二黑結婚》；看到“我們的工作有些地方不深入，特別對于狡猾地主還發現不夠，章工作員式的人多，老楊式的人少，應該提倡老楊式的作法”的《李有才板話》^⑨；欲寫出“當時當地土改全部過程中的經驗教訓，使土改中的干部和群眾讀了知所趨避”的《邪不壓正》^⑩……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總之，為問題而寫作，為問題開藥方，成了趙樹理小說在內容上的一大特點，此間，“清官”與問題交織在一起：因問題而引出“清官”，因“清官”又使問題迎刃而解。

（2）強烈的時代新質。清官文學雖然源遠流長，作品宏富，但一言以蔽之，其創作目的均是為了贊頌清官“為民請命”的高風亮節。趙樹理的擬清官文學并非如此，而是借清官文學之外衣演繹時代巨變所帶來的“新風貌”、“新氣象”，即重在展示“時代的風云變幻”。如《小二黑結婚》昭示了“自由婚姻”這種全新的婚姻觀正以銳不可擋之勢掃蕩著陳腐的封建婚姻陋習；《李有才板話》展示了“人民當家作主”這一歷史必然趨勢；《邪不壓正》形象地說明了土改中黨的中農政策的英明性；《傳家寶》再現了時代交替之際新舊思想的痛苦搏斗；《孟祥英翻身》反映了新舊兩個社會婦女命運的巨變……總之，較之以往的清官文學，趙樹理筆下的擬清官文學增添了時代新質，折射著新時代的精神，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趙樹理創作了新時代的清官文學。

（3）清官類型豐富多彩。較之傳統清官文學，趙樹理對清官形象進行了大膽創新，成功拓展了清官的類型，極大地克服了清官文學清官類型單一化的弊端。

傳統清官文學中的清官形象是清一色的朝廷官員，如包拯、海瑞、狄仁杰等。在趙樹理的擬清官文學中，清官形象既有體現了正確的方針政策的黨的干部，如《小二黑結婚》中的區長、《李有才板話》中的老楊，也有由若干“清官”組成的團體，如《邪不壓正》中的土改工作團，甚至還出現了“準清官”形象——充當“準清官”的既不是具體的某個人，也不是某個團體，而是某項制度。如《登記》，艾艾、燕燕的自由婚姻遇到了家長、村民事主任、區助理員三方面的阻力，因而遲遲難以如愿，當事人正在走投無路之時，突然婚姻法公布了，艾艾、燕燕一直懸而未決的婚姻難題，因一紙婚姻法的出臺而圓滿解決了。在這里，新公布的婚姻法就充當了“清官”的角色。

值得一提的是，在趙樹理的擬清官文學中，即使是以單人的形式出現的“清官”，其類型也是甚為豐富的，突破了傳統清官文學清官類型單一化的弊端。在傳統文學中，清官形象基本上囿于兩大類：一是法官型——讓訴訟雙方當事人對簿公堂，查明事情真相，判明是非，了斷案子，如《七品芝麻官》；二是欽差型——微服出巡，主動了解民情，及時發現問題，并盡速審定案子，給百姓一個滿意的交待，如《陳州糶米》。在趙樹理筆下，卻出現了五種類型的“清官”形象：一是明君型：其特點是，當問題雙方的沖突發展至高潮時，“清官”出場，主持公道，解決問題，如《小二黑結婚》中的區長。正是在他的明斷下，二黑、小芹才有情人終成眷屬。二是法官型：其特點是，讓當事人對簿公堂（頗似現在的法庭辯論），弄清問題真相，進而表明態度，分清是非，解決問題，如《邪不壓正》中的工作團。以王聚財為代表的中農的正當利益最終得以維護，全賴土改工作團正確貫徹執行黨的政策。明君型與法官型的區別是，明君型是居高臨下地直接作出裁決，解決問題，而法官型則是讓雙方當事人對質，從而辨明問題真相，進而判明是非，更多的是以平等的地位來解決問題，少了些高高在上的霸氣。三是欽差型：其特點是，微服出巡，明察暗訪，主動了解民情，及時發現問題，雷厲風行地解決問題，不像明君型那樣高居廟堂之上，坐等問題雙方的當事人鬧上門來，然后再判明是非，如《李有才板話》中的老楊。正是縣農救會主席老楊親自到閻家山督促檢查秋收工作，才發現了問題，查明了真相，及時發動、組織群眾，斗倒了幕后把持了村政權的地主閻恒元，使閻家山真正取得了改選村政權和減租減息的勝利。四是后盾型：其特點是，既不像明君型那樣高居廟堂之上，也不像欽差型那樣主動出巡，及時發現、解決問題，而是身處后臺，充當進步力量的堅強后盾，使進步力量能得一臂之力，如《孟祥英翻身》中的工作員。備受凌辱的弱女子孟祥英之所以不再受昔日作威作福的婆婆、丈夫的虐待，且成了太行山區的度荒能手，成了專署的勞動英雄，全仗工作員的后盾作用。五是調解型：其特點是，雖任一官半職，有較高的身份地位，但不以勢壓人，而是盡量放下架子，以平等的身份充當第三者，在了解問題來龍去脈的過程中，做好息事寧人的工作，化解矛盾，如《傳家寶》中金桂的姐夫。金桂與婆婆兩代人最終得以解開心結，溝通思想，和平共處，金桂姐夫的有效調解功不可沒。明君型、后盾型、調解型這三類清官形象，顯然是趙樹理對傳統清官文學的一次成功超越。

（4）改寫了清官本質。在傳統清官文學中，清官為民請命的根本出發點還是為了朝廷的長治久安，為了讓“水”能更好地“載舟”而不是“覆舟”。清官在維護百姓權益時，往往交織著激烈的內心痛苦，需要作出艱難的抉擇，甚至連包公這樣鐵面無私的大清官，在鍘駙馬之時，也會有猶豫之心，在皇帝有錯須懲治之時，也只是以“打黃袍”相代替，并不是真正加刑于九五之尊的皇上。在封建社會，清官往往要為自己的正義之舉付出慘重代價：或結冤權貴，或掛印而去，或削職為民……但不管怎樣，清官的義舉，只是客觀上代表了民眾利益，主觀上是出于對朝廷——皇帝的忠誠，即使是遇上了暴君昏君，也絕無背叛之心，至多是為求潔身自好而主動撤離官場，即便如屈原之高潔，猶且對楚王懷抱期盼：“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趙樹理之擬清官文學中，擔當著新時代角色的各級領導者，是黨的路線、方針、政策的化身和使者，他們并無清官文學中清官為百姓伸張正義時那進退維谷，盡責與盡忠相沖突的尷尬與無奈，并無或掛印而去、或削職為民的感傷結局。因為，新政權的利益、黨的利益和人民大眾的利益是一致的，為人民服務的過程，也就是為黨盡責盡忠的過程，趙樹理賦予新時代的“清官”——各級領導干部嶄新的內涵。如《李有才板話》中的縣農救會主席老楊，在查明閻家山真相的過程中，雖遇到了諸如閻恒元的反調查、老秦等不覺悟民眾的膽小怕事、蛻化變質的干部陳小元等種種阻力，但老楊的工作得到了下自群眾、上至領導的多方支持，終于斗倒了惡霸地主閻恒元，使閻家山百姓真正翻了身。新時代的“清官”老楊的處境與結局同封建社會的清官是有天壤之別的，其行為方式也是正大光明的，大可不必為達目的而耍盡手段。古代清官，即使剛正如包拯，欲將皇親國戚、豪門權貴繩之以法，很多時候還得借助先斬后奏法、巧設計謀法等特殊方法來達到合理的目的。

（5）清官造時勢。工作中遇到的現實問題，激起了趙樹理旺盛的創作欲望，他把解決問題的殷切厚望深深寄寓作品之中。趙樹理在為問題開藥方時，大多假“清官”之權勢來促成問題的最終解決，對先進人物、人民群眾自身的力量雖有所表現，卻是挖掘不夠，認識不足，表現不力。在問題的解決上，似乎群眾的努力、群眾的力量只是陪襯，“清官”的力量才是勢不可擋的，似乎只要“清官”一出現，一切阻力就都會如烈日下的霜雪一般片刻間消融殆盡。二諸葛是個十分懦弱之人，金旺兄弟羅織罪名，要將無辜的二黑押解到區上法辦時，二諸葛只會哀哀求告，而比金旺兄弟權勢要大得多的區長支持二黑、小芹的自由婚姻時，一向膽小怕事的二諸葛居然先是求區長“恩典恩典”，緊接著又以“命相不對”的理由希望區長改變主意，可見，二諸葛對這門婚姻是何等的忌諱了（忌諱到不惜與比金旺兄弟還要有權勢的區長討價還價，甚至是據“理”力爭），然而，僅憑區長的寥寥數語，再加上回家后老婆的一頓搶白，二諸葛居然不再對二黑與小芹的自由婚姻橫加干涉了，“清官”的威力實在是太奇妙了。趙樹理使得本應有明顯時代新質的清官文學落入了舊清官文學之窠臼，使作品深深打上了“青天大老爺”這一封建思想的印痕。

3．趙樹理之擬清官文學的藝術特征

（1）結構的程式化。趙樹理之擬清官文學，在結構上呈現出顯著的程式化特征，均由“問題顯現”——“清官登場”——“問題解決”三大板塊相聯而成一個完整的框架結構。先是以幽默通俗之筆調，娓娓而敘，引出現實中存在的矛盾，然后反復鋪陳，不斷推動情節的發展，直至矛盾雙方勢不兩立，一觸即發。因矛盾雙方勢均力敵、或強弱懸殊等各種復雜原因，致使矛盾雙方難以依靠本身力量解決沖突，需借助外來的第三方力量方能促成問題的解決，消解矛盾，情節發展至此，“清官”的登場也就水到渠成了。作為第三方力量的“清官”一登場，原本矛盾著的雙方力量即刻發生了變化，表面的平衡狀態被打破，為沖突的解決提供了契機。最后，通過“清官”的扶正抑邪，懲惡揚善，代表著真善美的矛盾一方否極泰來，取得勝利，而代表著假惡丑的一方則因多行不義而無可挽回地走向了失敗，整個故事以圓滿的形式戛然而止。以其成名作《小二黑結婚》為例，趙樹理之擬清官文學的結構特征便可一目了然。二黑、小芹的自由戀愛遭遇了三大阻力，一是二黑之父二諸葛的強烈反對，二是小芹之母三仙姑的百般阻撓，三是反動勢力金旺、興旺的肆意破壞，因此，二黑、小芹有情人難成眷屬。二黑、小芹雙雙被金旺、興旺捆綁至區公所后，區長登場，不但金旺、興旺被扣押，而且在區長開導下，二諸葛、三仙姑再也不敢干涉二黑、小芹的自由戀愛了，最終，二黑、小芹喜結良緣，成為村里的模范夫妻。作者所構思的這一曲折生動的戀愛故事，從情節構成來看，由“自由戀愛受阻——區長秉公而斷——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樣一個完整的三步曲組成，這恰好對應了趙樹理之擬清官文學“問題顯現”——“清官登場”——“問題解決”的結構模式。

（2）情節的前重后輕。在情節結構上，傳統清官文學意在為清官立傳，因而，在“案起”——“清官斷案”——“案結”三大板塊中，著意強化、突出“清官斷案”這部分情節，將這塊內容寫得一波三折，峰回路轉，使清官形象躍然紙上。趙樹理意在揭出問題，“引起療救的注意”⁽¹¹⁾，因而，在“問題顯現”——“清官登場”——“問題解決”三大板塊中，著意鋪陳、渲染的是“問題顯現”這部分情節，將敘述、鋪陳問題的有關章節寫得舒緩優雅，婀娜多姿，給人以“山重水復疑無路”之感，為作品營造了一個極好的蓄勢，而后半部分即解決問題的有關章節則如高山流水，一瀉千里，快刀斬亂麻般地結束了故事，缺乏充分而必要的曲折與渲染，給人這樣一種錯覺：只要“清官”一出場，就能黑白立現，善惡即分，天塹變通途，一切問題都可解決于瞬間。這就出現了兩個弊端：一是使“清官”失卻了登臺亮相、盡情展露個性的充裕時間。趙樹理筆下的“清官”形象之所以始終停留在“類型化”的淺層次上，遠未能達到高度“典型化”、“個性化”的境界，根本原因即在于此。二是對問題的復雜性缺乏足夠的認識與表現，處理問題失之簡單化，從某種程度上說，也使情節缺乏真實性，違背了生活邏輯。既然趙樹理小說所反映的問題是“在做群眾工作的過程中，遇到了非解決不可而又不是輕易能解決了的問題”，是“不解決會妨礙我們工作的進度”的問題，就說明這一問題的解決必須假以時日，絕不可能一蹴而就。如《小二黑結婚》中，二諸葛與三仙姑迫于“區長”的赫赫威勢，表面上也許不敢再堂而皇之地干涉子女的自由婚姻了，但在內心深處，是絕不可能把幾千年封建制度“包辦婚姻”的陳腐思想那么快就清除干凈的，包辦婚姻的思想還會時時浮上心來，興風作浪，因此，二黑與小芹的自由婚姻還極有可能遇到種種挫折與阻撓，趙樹理沒能把這些挫折與阻撓細加演繹，而是閃電式地讓他們喜結連理，琴瑟相諧，不能不說是一大敗筆。倘若趙樹理的小說后半部分（即解決問題的部分）也能像前半部分章節那樣寫得跌宕有致，山巒起伏，峰回路轉，那就可以肯定地說，趙樹理創作成就將會更高。

（3）敘述視角的繼承與創新。趙樹理對清官文學的敘述視角既有繼承，也有一定的創新。無論是傳統清官文學，還是趙樹理的擬清官文學，采用的都是第三人稱的外部敘述角度而非內部敘述角度，但細究之，兩者仍有顯著差異。傳統清官文學的敘述者全知全能，無所不曉，猶如一個萬能的精靈在空中俯瞰下界，一切盡收眼底，不但知人世，還可通鬼神，夢境成為許多傳統清官文學極為重要的情節內容，包公斷案，就常要與鬼神打交道，故民間有言，包公可以“日審陽，夜審陰”。趙樹理采用的雖也是全知全能的外部視角，但趙樹理對敘述者的權力進行了極為嚴格的限制，是有限制的進行敘述，一般僅限于所見所聞、所思所夢的內容在趙樹理筆下出現得甚少，清官文學中清官審案時常見的夢境，在趙樹理筆下則是從不出現的，這樣的敘述視角，一方面迎合了大眾的閱讀審美心理，另一方面也更有利于塑造真實可信的清官形象，沖破了傳統文學“半人半神”式清官形象之藩籬。

三、民族化之核心因素

趙樹理之擬清官文學盡管對傳統清官文學進行了大刀闊斧的創新（如從為清官立傳一變而為為問題而創作；從歌頌清官的高風亮節一變而為展現時代新貌；從以清官斷案為情節重心，一變而為以顯現問題為情節重心），但細究之，趙樹理之擬清官文學對傳統清官文學的刻意摹寫是顯而易見的。

從情節結構看，趙樹理之擬清官文學十有八九由“問題顯現”——“清官登場”——“問題解決”三大板塊相聯而成，這恰好與傳統清官文學結構上的“案起”——“清官斷案”——“案結”三部分相對應，二者如出一轍。正因為趙樹理成功套用了傳統清官文學的結構模式，所以，對清官文學情有獨鐘、養就了特殊的審美情趣與欣賞習慣的中國民眾，一接觸趙樹理小說，就似曾相識，頗感親切，很快予以認同，從而使新文學第一次真正贏得了民眾的歡迎。

從內容上看，趙樹理同樣在傳統清官文學中獲益非淺。傳統清官文學之所以深受百姓喜愛，除故事情節的曲折動人之外，另一奧秘在于文本內容投民眾之所好：既然在現實世界中，百姓享受不到人的尊嚴，求不到平等的地位，那就圖個紙上的大快人心，在精神世界中暫得片刻的安慰吧！讓清官在虛構的故事中為百姓除暴安良，伸張正義，這可給人們一定程度的心理補償與療救。趙樹理參透了傳統清官文學的這一玄機，并在創作中自覺繼承。趙樹理小說正是以題材切近現實、關乎社會人生而正中百姓心懷。趙樹理直面現實，真誠、勇敢而尖銳地提出問題，急切地尋找問題的答案，致力于“問題文學”的創作，順應了時代的要求，體現了群眾愿望，因而產生了巨大的社會效應。在寫什么這個問題上，趙樹理小說深得傳統清官文學之精髓。

此外，諸如不以人物性格的鮮明、人物形象的豐滿取勝，而以情節的曲折生動、首尾完整扣人心弦；采用的都是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外部敘述視角；都依自然時間之序結構故事；極少純粹的心理描寫、主要以言行刻畫人物等等方面，趙樹理的擬清官文學與傳統清官文學之間亦是一脈相承、頗有共同之處的。

正因為趙樹理從傳統清官文學中全方位地汲取了豐富的養料，對傳統清官文學進行了刻意的摹寫，因此，中國民眾一接觸趙樹理小說便倍覺親切，趙樹理的文學創作由此具有了鮮明的民族風格。

①宋劍華：《論“趙樹理現象”的現代文學史意義》，載《文學評論》2005年第5期。

②④⑥⑦⑨⑩《趙樹理文集》第四卷，中國工人出版社2000年版，第1705頁，第1551頁，第1592頁，第1882頁，第1882頁，第1648頁。

③《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13頁。

⑤王毅：《明代通俗小說中清官故事的興盛及其文化意義》，載《文學遺產》2000年第4期。

⑧陳荒煤：《向趙樹理方向邁進》，見黃修己主編《趙樹理研究資料》，北岳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200頁。

(11)《魯迅全集》第四卷，第512頁。

（作者單位：麗水學院人文學院）

責任編輯 韋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