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譯佛經里的“當”常常可以用來表示將來時。例如:
1.太子燈光,念計無常,傳國授弟,即時出家……游行世界,開化群生,當還提和衛國,度脫種姓及國臣民。(修行本起經,3/461b1)
2.但見六波羅蜜種種解脫,但見當作佛,但見余佛國,但見了了佛尊法無有與等者。(中本起經,8/435b)
3.過去當來今現在佛天中天,皆為人中尊,悉于其中作佛。(道行般若經,8/431c)
4.若有當來比丘,當以是賢善奉行戒。(佛說梵網六十二見經,1/265c)
以上例句中加下劃線的“當”都應解釋為“將”“將要”的意思,表示未然。但是,學界關于漢語將來范疇的研究,往往忽略了“當”。反而是許多佛教辭典在解釋某些佛教專門用語時有所涉及,例如:陳義孝《佛學常見詞匯》:“當來,來世。”丁福保《佛學大詞典》:“當來,應來之世。即來世也。”中國佛教文化研究所《俗語佛源》:“當來,指將來、未來,以區別于過去、現在。當來之世,猶言應來之世,通指佛涅槃后。”不過,這些解釋也往往模棱兩可,沒能準確劃分出“將來”和“應當”二者的界限。
眾所周知,“當”常常用作情態動詞,表示“應當”的意義。但是對于上面這樣一些例句中的“當”,僅僅用“應當”義來解釋則并不符合文意。事實上,情態詞的意義范疇很廣,某些情態詞往往可以語法化為將來時標志,這已為跨語言研究的事實所肯定。漢譯佛經中“當”的使用,正展示了它從情態范疇到將來范疇的演化。本文就旨在探索和解釋這一語法化歷程。
表“應當”義的情態范疇的“當”來源于它的動詞用法。“當”,《說文·田部》:“田相值也”,即“田與田相持也”(段玉裁注)這是“當”的本義。由此又引申出“對等”“相當”的意義,例如:“行爵出祿,必當其位。”(呂氏春秋·孟夏紀)“當”用作動詞。在這一基礎之上,“當”發展出表“應當”義的情態動詞的用法。認知語言學的研究表明,人類認識世界的認知域之間的投射往往遵循著由具體到抽象的等級,“當”由純粹的詞匯動詞演變為情態動詞,其演化的機制正是從一個較具體的認知域向另一個更為抽象的認知域的轉移,即由表示具體的“對等”“相當”的意義轉移為表示抽象的使行為與主觀意愿對等、相當的意義。
表“應當”的情態動詞“當”形成的時代很早,例如:人無于水監,當于民監。(尚書·酒誥)這一意義的“當”在漢譯佛經里使用非常廣泛。例如:
5.比丘當自思惟,賢者法亦當思惟。(佛說是法非法經,1/838c)
6.比丘當知漏,亦當知漏從本有。(佛說漏分布經,1/851c)
7.比丘,所有道弟子,當受是八種行諦道。(佛說八正道經,2/505a)
8.菩薩心不當作是念言:我忍謙苦心未曾有念,是不當作是念。(中本起經,8/428b)
同一個情態動詞往往被用來表達不同類型的情態意義,這是一個帶有語言共性的現象,許多不同譜系的語言中的情態動詞都表現出這一特性。“當”的情況正是如此。除了表示“應當”的情態意義,“當”還可以表示其它的情態意義。我們不妨看看以下例句:
9.譬若有人持成瓶行取水,知當安隱持水來歸至也。何以故?其瓶已成故。(道行般若經,8/451c)
10.人身亦如是。或從墮腹中,或不成根去,或不具根去,或臨生時去,或適生去在學業時去,或時從十六至三十八十百歲,或不啻久久,要會當死。(道地經,15/235b)
上述例句中的“當”都不表示“應當”的意義,而是近似于另一情態動詞“會”的意義。例9 的意思是說,假設有人拿完整的瓶子去取水,可以預知會安穩地取水歸來,“當”就表示對“安隱持水來歸至”這一結果作出的可能性的推測。例10陳述了人身毀壞的種種可能,即在列舉的種種情況下,人身很可能會死。在這里,“當”與另兩個表示推測的情態動詞“要”和“會”同義連用。
現在我們有必要簡要談談情態動詞的分類問題。傳統的情態分類通常采用認識情態(epistemic modality)和道義情態(deontic modality)的兩分法:前者與命題真假的可能性、必然性相關,因此與說話者的知識和信念有關;后者則與道義上的責任主體實施行為的可行性與必然性相關聯(lyons,1977)。根據這種分類,表“應當”義的“當”應屬于道義情態,表示“會”義的“當”則屬于認識情態。一般說來,認識情態義的出現在時代上總是晚于且來源于其他情態義(Bybee,1994;朱冠明,2002)。其演化的機制,Bybee認為是推論和轉喻,表現為漸變而不是突變的歷史過程。這種漸變的過程在佛經中也有所體現。例如:
11.不得學深般若波羅蜜漚惒拘舍羅者,終不能至佛,當中道休墮阿羅漢辟支佛道中。(道行般若經,8/452a)
12.佛語迦葉言:是五百比丘持是所聞深經,得不墮惡道,于今世,皆當得阿羅漢般泥洹去。(佛說遺日摩尼寶經,12/193b)
例11、12中的“當”,都具有模棱兩可性,既可以理解為“應當”,也可以理解為表推測的“會”。理解為“應當”時,表示的是一種“以說話人為取向的情態”(bybee,1985),或稱“主觀性道義情態”(lyons,1977),即以說話者來“施加”某種道義。正因為暗示著說話者的強烈的主觀態度,所以又可以推論為說話者有很好的理由推測命題為真的可能性很大,從而發展出“會”的意義。從時間上看,正如前文所述,表“應當”的情態動詞“當”,形成的時代很早,在《尚書》中便不乏用例。而表“會”義的情態動詞“當”,除了佛經中的用例,在中土文獻中出現的時代要晚于前者,我們能找到的比較早的用例為:天果積氣,日月星宿, 不當墜耶?(列子·天瑞)
現在,我們可以粗略得得到一條關于情態動詞“當”的發展演變線索:
當(動詞)——當(道義情態)——當(認識情態)
發展到認識情態階段的“當”,距離將來范疇已經非常接近了。如上所述,認識情態表示說話者對于命題真假作出一定的主觀判斷和推測,這是基于語義類型所進行的劃分。此外,針對說話者判斷程度的等級,又可以劃分出可能性(possibility)、概然性(probability)、必然性(necessary)。認識情態的“當”屬于第二程度,即概然性(probability):表示說話者主觀猜測命題為真的可能性非常高。而將來時,所表述的是未然的事件和結果,與過去時和現在時表述已發生或正在發生的事實相比,表示未然的將來時是一種主觀性很強的時間范疇,顯示的是說話人主觀預測中即將發生的事件。學者Bybee, Pagliuca 和 Perkins通過跨語言的研究,提出“將來”時與其說是時間概念,不如說是一個類似于情態的概念。“將來”意義就是指說話者對發生在說話時間之后的事件進行預測,“將來” 的關鍵用途相當于說話人對其表述中的一種情況的預測或預見(prediction),它所傳達的時間意義只不過是這種情態的一種暗示(implication) (Bybee, Pagliuca and Perkins, 1994)。下面我們就結合例句具體來看。
13.遂行入國,見人欣然,平治道路,灑掃燒香。即問行人:用何等故?行人答曰:錠光佛今日當來,施設供養。(修行本起經,3/462a)
14.卻后無數阿僧祇劫,汝當作佛,號字釋迦文,天上天下,于中最尊。(中本起經,8/431a)
15.須菩提復問言:卿曹當何時般泥洹乎?五百人復報言:化人般泥洹者,我爾時亦當復般泥洹。(佛說遺日摩尼寶經,12/194a)
以上例句中的“當”,都可以看作是表示將來時的。例11的意思是說,來到一個國家看到大家都在高興地整治道路,便向行人詢問原因,行人說,錠光佛今天要來這里,所以大家在準備東西來供養佛陀。例12是佛陀對釋加文佛授記,即預言他將來會成為世尊佛陀。例13的意思是說須菩提詢問五百人將于什么時候般泥洹,五百人回答說,變化成的人般泥洹的時候,我們也將般泥洹。很明顯,這些例句里的“當”都不應理解為表示道義情態,因為說話人并沒有施加某種道義即要求后面所敘述的事件發生,我們可以把它們理解為認識情態階段的“當”,表示“會”的意義,也可以進一步就將它們看作將來時的標志,因為這二者之間的界限實在微乎其微。事實上,“會”也是漢語將來時的標志,這更加印證了二者關系的緊密。
現在,我們可以把前面描寫的關于情態動詞“當”的發展演變的線索補充得更完整一點,即:
當(動詞)——當(道義情態)——當(認識情態)——當(將來時)
不過,以上這條線索還不足以完整描繪將來時標志“當”的形成過程,因為我們注意到,表示道義情態的“當”還存在別的演化路徑。請看以下例句:
16.唯然世尊,今當承佛威神,持佛神力,為一切故,當廣說之。(修行本起經,3/461b)
17.須菩提白佛言:本無甚深天中天,是佛菩薩事悉自曉了。誰當信是者?獨有得阿羅漢道者。(道行般若經,8/450a)
18.其誓曰:未度者吾當度之,未脫者吾當脫之,不安隱者當慰安之,未滅度者吾當滅度之。(法鏡經,12/15b)
19.彼人甚快,乃往取二日粳米,我當復往取二三日粳米也。(大樓炭經,1/308b)
上述例句中,“當”的使用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表達了一種強烈的主觀意愿。前文提到,表示道義情態的“當”,表達的是說話人施加的一種主觀性道義情態,因此也就有可能暗示著說話人強烈的主觀意向,即由“說話人認為應該做某事”發展出“說話人主觀愿意、向往做某事”。而意向往往又可以發展出將來時意義,因為意向所表達的是一種未然的狀態,是有待于在將來的時間中完成的事件。關于這一點我們也可以從跨語言比較的事實中得到驗證,例如,英語的“will”,漢語的“要”,都是由主觀意向的用法發展出表示將來時的用法,因此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將來時標志“當”有一部分來源于上述的表意向意義的“當”。事實上,把上述例句中的“當”理解成將來時,也是未為不可的。
所以,關于佛經中的將來時標志“當”的形成,我們可以做出以下描述:
當(認識情態)——當(將來時)
當(動詞)——當(道義情態)
當(意向)——當(將來時)
如果說,前面我們所列舉的例句中的“當”,還存在模棱兩可的兩解的可能性,那么以下這些例句中的“當”的將來時標志的性質,則表現得非常明顯了,例如:
20.于過去法知過去法,是曰為著。于當來法知當來法,是曰為著。于現在法知現在法,是曰為著。(道行般若經,8/442c)
21.常樂奉受是深經,于當來世亦復然。(般舟三昧經卷,13/911b)
22.勞屈上人,今已辦二千人具,大眾當來,懼是小舍,其將奈何?(佛說成具光明定意經,15/452b)
23.若有人已發愿、今發愿、當發愿,欲生阿彌陀佛國者,是諸人等,皆得不退轉于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佛說阿彌陀經,12/348a)
24.若善男子善女人,從此佛剎及馀佛剎,於命終後,若已生、若今生、若當生不動如來佛剎中者,必不信住諸聲聞地。(大寶積經,11/107b)
上述各例語義上均側重于強調將來時態,表述未然的時間概念。“當”的情態意義縮減、時間意味增強,是非常明顯的將來時標志。
值得注意的是,本文旨在重點探討漢譯佛經里的將來范疇“當”的語法化歷程,但這并不表示“當”只在漢譯佛經中有這種用法。從我們的分析中也可以看出,將來范疇的“當”的形成,是在人類認知模式的影響下,語言要素自身發展演變的結果,這符合語言發展的普遍規律。佛經之外的中土文獻中的“當”也存在著同樣的語法化歷程。例如,劉淇《助字辨略》卷二:左傳襄公二十一年:猶將十世宥之,以勸能者。吳志孫皓傳注:正使有之,將有何失。諸將字,猶云當也。王引之《經傳釋詞》卷六:當,尤將也。儀禮特牲饋食禮記:佐事當食,則戶外南面。史記魏公子傳:公子當以何面目立天下乎?當字并與將同義。這些傳統小學研究也都從訓詁的角度闡釋了“當”表將來的用法,只不過我們認為,漢譯佛經中“當”表將來時的用法,表現得更為突出。換言之,即漢譯佛經中的將來范疇的“當”的語法化程度更高。例如前文所列舉不少例子都可以看出,“當來”在佛經里近乎凝固成詞,使用非常廣泛,甚至佛經之外的文獻也有所沿用,例如:“不憂當來果,惟知造惡因。”(唐·拾得詩)又如佛經中的“當”常常與“已”“今”這些表示過去和現在的時間范疇的詞并列使用。我們認為,這應與佛經所表達的內容有關。如前文所述,將來范疇的關鍵作用在于對未然情況的預測或預見,而佛經里的佛陀是具有預知后世的超凡能力的,他們所預見的“應當”發生的,也就是暗示“將要”發生的意義,由于使用頻率的增加,這種暗示意義便逐漸固化為一種新的意義,其心理基礎也就是轉喻。而在中土文獻,因為缺乏這種說話人主觀預測與客觀實際可能發生的高度的一致性,“當”的情態意味始終很濃,從而使得“當”沒有像“要”“會”那樣發展成為普遍使用的將來范疇。
注釋:
1.阿拉伯數字及英文字母依次表示引文在《大正藏》中的冊數、頁數、上中下欄,下文同。
2.Bybee認為,隱喻作為某種意象圖式從一個認知域到另一個認知域的映射,其最大的特點就是突然性。她認為推論在情態動詞的語義發展中比隱喻更重要,因為語言事實表明更多的情態動詞的語義發展都存在中間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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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玥雯,武漢大學文學院;葉桂郴,桂林航天工業高等專科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