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1919年底成書的劉復《中國文法通論》,與金兆梓《國文法之研究》、陳承澤《國文法草創》一起,被認為是擺脫自《馬氏文通》始即成風習的仿照西洋文法研究中國語言的巢臼、建構中國本土文法的最早探索。此后劉復忙于實驗語音學、國語推廣、古文考訂乃至行政事物,對此不復關注,只在30年代出版了半部《中國文法講話》,完全放棄了當初雷厲風行、旗幟鮮明的革新主張。但他的初創之勇氣和《中國文法通論》所達語法研究之高度是不可埋沒的。1923年《中國文法通論》四版,劉復作長達二十余頁的《附言》于后,表達了他“最近對于研究中國文法的觀念”(P.113)。我們認為,無論從語言觀的科學性還是語法研究普遍方法論的探索角度,這篇《附言》都能代表劉復語法研究的最高成就。
1.語言觀的科學性
也許與留學倫敦、巴黎,較多接觸到歐洲理論語言學有關,劉復的語法研究,善于從普通語言學的基礎理論入手,將語法研究作為普通語言學理論的實踐活動。在《附言》中,這種精神得到徹底應用。
1.1 語言學作為一種科學,必然要遵循科學的基本原則。中國語法學研究或者偏于繁冗瑣碎的語言現象的描寫,或者失于膚淺單薄的表面現象的概述。劉復在《附言》中指出,研究語言要“精細”,可以在一個字的用法上,定下五十個條例,每個條例下有十個例外,每個例外下又有三五個例外之例外——這真是麻煩得夠了。”他認為,研究語法,必須有對這種“麻煩”的耐心,但并不是一味“麻煩”,還須得有“簡約”,“但必須經過了這麻煩以后所得到的簡約,才識有價值的簡約”(P.134)科學的研究,必須在科學的方法指導下,從大量復雜的現實材料中。找出可行的規律,再以規律指導現實。復雜——簡單——再復雜——再簡單,這是科學研究的基本原則。正如愛斯所說:“人一方面企圖包羅大量的、各種各樣的人類經驗;而另一方面,他又總是在追求基本假定中的簡單和經濟。”(轉引自王希杰《修辭學通論》)劉復舉“在”為例,說只是把“在”說成英語的at,法語的a,是沒有用的簡約,即“破陋”。劉復詳細分析了“在”在不同語境中的不同表達:
a.我在紙上寫字。
b.我在草地上跳舞。
c.倒茶在茶杯里。
三句話中,“在”從相對于“地位”(即位置)的視點上來看是不同的:
a.在位置上。
b.在位置外。
c.在位置里。
這令人想起陸儉明在《八十年代中國語法研究》中對“臺上坐著主席團”等句子中“v”進行的深入分析。
1.2 語言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運動的、發展的。劉復明確提出:“我以為語言是活的。”因此他在《附言》中指出,《通論》將文言文與現代的口語混合舉例是不對的,研究語法應當分清現代與歷史的文法,分別作為“中國文法”的一部分,“中國文法”的概念本身就太寬泛了,應該“主張現代的文法與歷史的文法分家”(P.117)。劉復看到語言在幾千年間的發展中形成了文與法的分化,以及五四以前白話文的推廣,強烈主張區分共時與歷時的語法,他形象地說:“許再過若干年,目下所通用的文言文,也就變做了歷史。”可惜這樣的主張,他并沒有親自去實踐。
1.3 因為看到了語言是活的,且有它本身的規律,“我們盡可以看著某種語言變化到如何脫離本相,仔細一推求,他的變化的可能,還是先天所賦有的,決不是偶然的,也決不是用強力做成的。”(P.121)所以劉復認為不能強行以人力規范修正語言,而應順其自然,順應語言發展的自然規律。因而,對于當時語體的保守或者歐化,不必硬行地反對。“我們研究文法的,只能做書生,不能做政客”,“我們不能發起,不能贊成,只能成而后塑。”(P.123)這種科學的、先進的語言規范觀,幾十年后仍有許多人沒能理解和接受。
2.對于研究語法的普遍方法論,劉復在《附言》中也有自己的探索。他指出對西洋和前人的語法研究理論,可以借鑒,但不可照搬,且仍需創造。同時對語法的研究本身也應區分理論的與實用的,重點在實用。
2.1 劉復認為,研究西洋文法對中國語法的研究,只有有限的兩種作用,即某些手腕的借鑒和語言現象的比較。語法研究重在創造。劉復比喻馬建忠是“穿了西裝的經生”,雖然他仿照西洋文法來研究中國文法有不妥之處,但畢竟獨創之功極大,而后人若要繼他而起,非但套用西洋文法不妥,其本身也沒有什么可以借鑒的價值,是“經生沒有做像,卻拾了些經生的涕唾;洋裝沒穿成,恰拾了支破皮鞋!”(P.128)比喻雖極辛辣,卻也恰切。在《通論》中,劉復已經開始試圖建立一個全新的中國語法的骨骼。三十年代他卻又轉向保守,其中原因何在,還需我們進一步研究。但是缺乏自己的有解釋力的理論,確實一直是中國語法研究的弊病,至今仍擺在我們面前,我們的語法研究,也仍是新的穿了西裝的經生。
2.2 劉復認為語法的研究必須區分理論的與實用的兩種,在五四時期白話文初興的階段,實用的語法是需要趕緊做的,理論的語法則是慢慢做的。劉復將“文法”區分為四種:

所謂現代的文體語法,即五四時期仍留存、使用的文言文,如“梁任公章行嚴蔡子民李守常諸生生的文言文”,歷史的文體文法即古代文言文語法,現在已經廢棄了。筆寫的語體文法即現在意義上的語法,口說的語體文法即口語語法。劉復認為甲與丙是實用的,乙與丁是理論的。因為乙只是為學問而學問,丁人人會說,實用并不重要,而丙是當務之急,即推行白話文之必要,“于學問之外,還有一個實用”(P.117),甲則是當時過渡時期問題的需要。甲與丙刻不容緩,需“教育的學者”趕緊去做,乙與丁則是“清客式學者”去做的,若兩者并行,則“一刻沒有結果”。而現在的“教學語法”“實用語法”與“現代語法”之爭,仍是在這個問題上沒有作出明確的解答。
3. 劉復《附言》還根據自己的觀察,對中國語法的研究提出了幾條頗具真知灼見的建議,如從語音、方言角度研究語法,重視口語語法的研究等,與趙元任《北京口語語法》的主張不謀而合。
3.1 劉復在《附言》中指出,可以研究“某種方言的文法”或“某某等方言的比較文法”,“如有建造方言文學的作者,我們正是歡迎之不暇” (P.120),他還舉Pidgin-English的歌謠為例,認為Pidgin-English作為一種社會方言,“就語言哲學上說,他是個很有價值的材料” (P.122)。從文中所舉方言材料看,劉復十分注意方言及其比較研究。利用方言研究語法是當今語法研究者所走的一條很重要、也很有效的路子,而方言作為一門學科,它的語法研究只是剛剛起步,如黃伯榮主編的《漢語方言語法類編》是國內方言語法的首次匯總。
3.2 《附言》嚴格區分“語體文法”(書面語法)、“國語文法”(口語語法),認為研究口語語法的理論方面,“重要到萬分”,“如要研究中國的言語學,只這口中所說的話語,是個無盡的寶藏”。劉復還提出了研究口語語法的三個方面:一,看見口說語中語句的組織與筆寫語中差異到怎樣的一步;二,口說語中的分子,因種種原因而起變化,變化到怎樣的一步;三,某一分子的機能,從最初以至于最后,逐步轉變,轉變到怎樣的一步。
3.3《附言》認為研究語法,不能只單純從規范的句型的表面去分析它的語義和結構,而應參考語音、語境來研究。如“我讀書”,若只從字面上看,則只有一個意義,一種語序。但若考慮到重音和語調,這句話可以有九個不同的意義:
1)我讀書。4)我讀書?7)我讀書!
2)我讀書。5)我讀書?8)我讀書!
3)我讀書。6)我讀書?9)我讀書!
若考慮到語境,則可以有三種不同的構造:
1)你書讀過了沒有?
2)那本書我要讀。
3)他!打球他很來得,讀書他可不要。
從以上的簡單分析可以看出,劉復的語法研究在二十年代就已達到了一定的高度。因為此后對語法研究的停滯,乃至對整個文學革命、五四革命的前進精神的中途轉向,劉復沒有能夠作出實際上的成就,實屬可惜。但是他能夠站在那個時代看到如此遠的未來,能夠甘愿冒著迷路的危險,以自己的“迷路史”,做別人的“引路燈”,其勇氣與精神都極其可嘉。這使我們在讀了《中國文法通論·四版附言》之后,既驚且嘆。
(趙家新,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