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昉等
從發展經濟學到“窮人的經濟學”
——蔡昉
在二○○五年“兩會”記者招待會上,溫家寶總理引用了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已故美國經濟學家西奧多·舒爾茨的一段話:世界上大多數人是貧窮的,所以如果我們懂得了窮人的經濟學,也就懂得了許多真正重要的經濟學原理。世界上大多數窮人以農業為生,因而,如果我們懂得了農業,也就懂得了窮人的經濟學。聯想到近年來政府的一系列“三農”政策,溫總理引用的這段話和他本人對于“三農”在中國的極端重要性的闡述,引起了包括經濟學在內的社會各界廣泛的共鳴,“窮人的經濟學”這個用語也不脛而走。
“窮人的經濟學”這個說法還引出了一個小小的插曲。我的老師、中國人民大學的周誠教授在《中國經濟時報》(二○○六年四月四日)發表文章,批評學界濫用“經濟學”這個概念。周老師還列舉了一些使用不恰當的例子,包括我本人在一九九八年出版的小書《窮人的經濟學——農業依然是基礎》。在周老師看來,英文Economics在很多場合只能對應于中文所說的“經濟問題”,而不能不分青紅皂白,一概譯作“經濟學”。我十分同意,經濟學作為一門社會科學,有其特有的學科規定性,因而,由其所分支出來的子學科的命名也是需要規范的。因此,分析一些經濟或者社會現象時,毫無限定地就冠之以“××經濟學”,的確是對“經濟學”這個學科概念的濫用。
在學術界和我們同學的眼里,周誠老師學問好,人品更好。不過,具體到關于“窮人的經濟學”這個說法,周老師也有所不知。舒爾茨不僅確實有題為《窮人的經濟學》這樣一篇文章,還有同樣標題的一本書出版。前者是他在斯德哥爾摩領取諾貝爾經濟學獎時的演講,發表在《政治經濟學雜志》(The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一九八○年第八十八卷上面;后者是他專門討論“窮人的經濟學”問題的文集,于一九九三年由Blackwell Publishers出版。另外,“窮人的經濟學”在舒爾茨那里,英文原文不是如周老師想當然的The Poor誷 Economics,也不是如我當年想當然的Economics of the Poor,而是The Economics of Being Poor。舒爾茨這篇獲獎講演,我很早就讀過,但讀的是王宏昌教授的譯文,直到被一位朋友婉轉地指出,我才知道英文原文的標題與我想象的不同。當時,我把剛剛出版的同名小書送給長期研究中國農業經濟的華安德(Andrew Watson)教授,并向他講了我在前言中引用的(也是溫總理引用的)舒爾茨的那段話,用以說明我為什么使用《窮人的經濟學》作為一本研究農業經濟問題的著作。華安德教授一邊翻看一邊表示這個書名起得好,并且不經意地用英語說The Economics of Being Poor。正是從那時,我才去找了原文閱讀,并且知道了舒爾茨怎么用的“窮人的經濟學”一詞。
不過,我的意圖不在于討論窮人的經濟學在英文怎么表達,而是要說明,“窮人的經濟學”作為一門經濟學研究領域,或者甚至一門經濟學分支,是完全成立的。我可以提出三個理由說明這一點。
我們先從“窮人的經濟學”的提出背景來看。舒爾茨講出“窮人的經濟學”這個概念,不僅僅是要表達關注窮人,關注發展中國家貧苦的農民,而更主要的是要摒棄傳統的發展經濟學關于窮人和農民的看法。在舒爾茨以前的發展經濟學,往往把發展中國家的貧苦農民看作是愚昧的,面對經濟激勵和經濟機會不能做出正確的反應,從而資源配置是無效率的。既然由這樣的農民所經營的農業經濟天生就是落后的,發展中國家的政府實行歧視農業的工業化政策和城市偏向政策,就是一種符合理性的選擇。經過他本人和他的學生的系統、深入研究之后,舒爾茨正確地指出,農民在配置他們所擁有的資源時,完全可以像發達國家的企業家一樣具有理性和效率,這就是“貧窮但有效率”假說。發展中國家農業經濟的落后,根源恰恰在于政府選擇了錯誤的發展政策,人為扭曲了產品和生產要素的價格。一旦政策得以調整,價格信號正確,激勵機制正確,貧窮的農民就可以“點石成金”。
可見,舒爾茨講的不是“有關窮人的經濟問題”,而是完全有別于傳統發展經濟學的一種新的經濟學理論、方法和體系。他所著述的《改造傳統農業》、《窮人的經濟學》以及一系列關于人力資本的著作和文章,都旨在創建、完善和充實這個新的經濟學學科。事實上,從學科發展的貢獻角度,舒爾茨一生致力于兩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把農業經濟學變成理論經濟學的組成部分,也就是說,所謂農業經濟學,就是經濟學本身,不過是以農業經濟為研究對象而已。第二件事情,則是把發展經濟學回歸到農業經濟學,即把發展中國家的農民看作像發達國家的企業家一樣具有經濟理性的當事人,研究如何把被扭曲的激勵矯正過來。而這兩個工作是相互聯系的,沒有第一件工作的完成,后一件工作就不能開始,而最后的歸宿便是“窮人的經濟學”的建立。
我們還可以從中國“三農”問題的性質和“三農”政策的演變來看。以往我們只看到農業問題,政府也只有農業政策。在推行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的計劃經濟時期,農村經濟就是農業經濟、糧食經濟,人民公社社員就是農業生產的集體勞動者,人民公社制度、統購統銷政策和戶籍制度形成制度三駕馬車,把農村經濟單一化,并且壓抑著農業經濟與非農產業的必要聯系。在改革開放的很長時間里,農業增產被看作是提高農民收入的主要途徑,農村剩余勞動力外出并不受到鼓勵。盡管政府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不斷加大對農業的投入,農民收入并不能保持與城市收入同步增長,造成城鄉收入差距再次擴大。直到“三農”問題的提出,從政府政策上才開始把農業、農村、農民加以三位一體的考慮。一旦形成對“三農”問題的整體認識,關于它們與國民經濟整體之間聯系的觀念也就順理成章了。因此,從邏輯上,本世紀以來“三農”政策的延續就必然演變成新農村的建設方針,而不論是否湊巧采用了這個名稱。
溫家寶總理在講到新農村建設時,指出這是一著“活棋”,這一步棋走好了,就能夠帶動內需和消費,從而使中國的經濟發展建立在更加堅實的基礎上。這實際上已經把中國的農業經濟學,與發展經濟學甚至宏觀經濟學融為一體了。從宏觀經濟學相對短期的角度看,近年來經濟增長過分依賴投資推動和出口拉動,缺少國內需求這個重要的引擎,是經濟增長潛在的不健康因素和不可持續因素。而從增長經濟學的更加長期的角度看,中國從相對年輕的人口結構獲得的充足的勞動力供給和高儲蓄率這樣的經濟增長勁力,隨著人口再生產從“高出生、低死亡、高增長”類型到“低出生、低死亡、低增長”類型的轉變已經越來越微弱,而國內需求可能提供的增長動力則是現實地可以加以利用的因素。鑒于農村人口的龐大規模和農民收入水平的現狀,通過把“三農”政策推向一個更高、更新的層次,一個規模空前的國內市場空間才可望得到開拓。
我們再來從經濟學的定義看。關于經濟學的定義,或者說經濟學主要關注的是什么,或者說經濟學如何與其他社會科學相區別開,從來就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一個廣為接受的說法是“經濟學是研究稀缺性問題”。也有從研究方法角度定義經濟學的,其中當然最關鍵的是經濟理性假設。還有從經濟學研究內容進行定義的,如生產、消費、分配和交換的全過程或者單個過程,又如農業、工業、服務業甚或更微觀的領域劃分。由此產生的可以并且在實際中被人們稱之為“某某經濟學”的學科便十分的豐富多彩了。如按照研究方法劃分的計量經濟學、投入產出經濟學、政治經濟學,按照現象劃分的歧視經濟學、失業經濟學、短缺經濟學,按照產業劃分的農業經濟學、工業經濟學、金融經濟學,按照過程劃分的勞動經濟學、老年經濟學等等。按照上述經濟學的規范和先例,占據了世界人口絕大多數的“窮人”,自然有權享有經濟學科的一席之地。說到這里,我倒是要退回一步。也就是說,我并不認為一定要把包括“窮人的經濟學”在內的各種經濟分析冠以“經濟學”的頭銜。但是,“窮人的經濟學”這個理念的提出,是一個具有革命意義的科學突破。應該說,舒爾茨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實至名歸,溫家寶作為大國總理,引用一個經濟學家的話也不是完全隨意的,自有其深邃的寓意在其中。中國擁有世界上規模最大的農民,中國經濟面臨著最大的發展問題。因此,把發展經濟學從出發點、方法論,到關注的對象來一番徹底的改造,把經濟學真正轉到為最廣大的人民群眾服務的正道上來,是中國的經濟學科建設和經濟發展實踐,對于經濟學應該做出的貢獻。從這個意義上,我沒有完全認同周誠老師的意見。
經濟學家的閑言碎語
——韋森
二○○五年,中國的經濟學家們可真受夠了窩囊氣!上邊,主管們在批;下邊,網民們在罵;中間,又相互在吵。雪上加霜,一位經濟學行外老兄說話聲音更兇:“吵什么吵?中國根本就沒有幾個經濟學家!”這還不夠,媒體還看笑話:中國經濟學家們都“集體失語”了?你說這日子難過不難過?集體失語也好,懶得回應也罷,時下確實是應該自察一下我們的行頭、反思一下我們自己角色的時候了。中國的經濟學人是干什么吃的?人們在問我們,我們也該問一問自己。
要弄清經濟學人是干什么吃的,自然會聯系到什么是“經濟”,什么是“經濟學”,這自然與中國經濟的當下狀態,以及經濟學在中國的當下狀態,脫離不了干系。
中國經濟的當下狀態和經濟學在中國的當下狀態,都是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大話題。說不清,就不能強求。這里,我們只能說點簡單的,侃點常識。什么是“經濟”?在舊時,漢語的“經濟”和“經濟之道”,都是些大詞。“經邦濟世”,“經世濟民”,這都是些重大任務!我們現在的經濟學人,哪個能做得來?做不來,挨罵,不虧,我們也心平氣和。做不來硬做,為所不能為,為所不該為,逆潮流而動,那倒真應該挨板子!
經濟,不論從哪種意義上說,在我們老祖宗那里都有。但經濟學,好像卻是西方的舶來貨。馬克思的也好,薩繆爾森的也罷;斯大林的“經濟問題”,弗里德曼的“貨幣主義”,哪尊“神”不是從西方請來的?既然都是從西方來,對這些老外,就要一視同仁。現在不是都在講人權么?經濟學,要不要講“學權”?講人權,講學權,一個理,就是要人人平等、家家平等。老德的,老美的,還有我們的老子的,大家都一樣,大家都同等對話。話茬接得上,就交談。話不投機,就各自經營,自個發展,市場選擇。國人不是風行了數千年的實用哲學么?在這個問題上,為什么不實用了?
古典和現代經濟學均來自西方,就有必要從詞源上考究一下“經濟學”一詞在西方人那里是怎么回事。標準歐洲通語中的“經濟”和“經濟學”,在詞形上是“economy”和“economics”,這大家都知道。十九世紀英國著名倫理學家亨利·西季威克(Henry Sidgwick,一八三八——一九○○)曾考證,“economy”一詞,在古希臘人那里,本來涵義是指對家庭事務的管理,特別是指家庭收入的供給和支出的管理。然而,由于國家(政府)的財政需求和供給,與家庭預算中的需求和供給,存在明顯的相似性,因而,“政治經濟(學)”,作為政府的管理藝術或政府財政金融部門的經濟活動這樣一個合宜的專有名詞,在亞里士多德的著作那里就出現了。從西季威克對“經濟學”詞源的考證中,我們可以知道,經濟學作為現代漢語語義中的那種“經邦濟世之道”的學問以及政府管理之藝術這一涵義,早在古希臘哲學家的思想里就萌生了種子。在西方人的老祖宗那里,“政治”與“經濟”,原來也是那樣戀戀不舍、難分難解!由此看來,家國不分,國是家的放大,以治家之道治國(因而才有“國家”一詞),似乎并不只是我們祖先的發明專利。這一查詞源,我們也才知道,西方人的“經濟學”和“經濟之道”,從詞源的詞義上來看,好像自個定的任務不重,但在這貌似的謙卑之下,可不得了:綿里藏針,深藏不露,好像確有鴻鵠之志。
理清了中國舊時和西方舊時的“經濟”和“經濟學”二詞的詞源涵義,才發現,這“經濟”任務,我們今天的這些經濟學人做不來,也玩不轉。別說照中國古人的意思那樣管理個邦國,就是按希臘古人的原意那樣管理個家政,你能管得來?別說玩股票、炒房產這類新鮮玩意兒了,如果太太不買菜,阿姨不做飯,下頓飯怎么吃,我們還不知道。泡包方便面,煮點速凍餃,那叫“經濟”,那叫“家政管理”?
中國人的“經濟”,做不來,西方人的“economics”,也學不會,那我們這些人,可真得要自個反省自個了。
中國的經濟學人,能做什么?實在想不大出來。記得韋伯曾說過:那些舞文弄墨、吃理論飯的人,對一個社會來說,既做不了司機,更當不了向導。韋伯主張,吃理論飯的人,只能像舊時鐵路上那些扳道岔的工人。
韋伯的時代過去了。現在,鐵道系統都電腦化了,已不再雇用老工人來扳道岔。程控室的老大(哥),按一下電腦控制的按鈕,該向哪個方向跑的鐵軌,就自動挪好了,列車開過來,也就會轟轟隆隆朝某個方向跑。這樣一來,舊時鐵路上扳道岔的工人,還不得下崗?!
這年頭,該下崗的,就得下崗。一個扳了幾十年道岔的老工人,下了崗,退了休,若還戀戀不舍那自己扳了幾十年道岔的車站,還想再回到現在那現代化的車站上,來試試自己手工扳道岔的高超技藝,那還了得!現在都電腦程控了,想扳,也扳不了。真要扳動了,那可更不得了了!你說,那車會朝哪個方向跑?
現在,市場經濟這尊神給請來了,運轉起來,也頗像跑在自個軌道上的火車:一旦跑上了路,就自動前沖,且慣性很大。現在,我們的宏觀調控機制,是否像車站里的電腦操控室?這我可說不準;但吃理論飯的“舊時扳道岔工人”,作用似乎已經不大了,對這,我卻有把握說。
時下,熱熱鬧鬧的中國經濟學界,可也真有點像現在的一家車站。鐵路系統一天天現代化起來了,車站員工和頭頭們的角色也在轉換。一些人升格了,開始坐在鐵路操控室里按起了按鈕。我們這些沒大文化的人,就得認輸。做不了扳道岔的工人了,只能撿個列車安全檢查員之類的粗活:等列車停靠了站,扛著個沾滿油污的工具包,掂著個小錘,前敲敲,后看看,檢查一下哪個螺絲有沒有松動,看看哪個地方有沒有漏油。市場經濟這趟列車,開了出去,跑遠了,大家沒事,只能閑磕牙,嘮嘮嗑。實在沒人說話,就自個兒對自個兒說。于是,就有了經濟學家們的閑言碎語。
(《挑燈看劍:觀察經濟大時代》,周其仁著,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22.00元)
《宇宙之謎》在中國
——袁志英
恩斯特·海克爾(Ernst Haeckel,一八三四—— 一九一九)在中國的知名度不高,可他默默中對中國發生了影響。他是德國杰出的生物學家,達爾文主義者,無神論者,自然科學唯物主義的代表,其主要著作為《宇宙之謎》。革命導師對海克爾極為重視,不乏稱許。恩格斯在《反杜林論》和《自然辯證法》中曾多次以認可和贊揚的口氣提到《宇宙之謎》;列寧對《宇宙之謎》的引證更是連篇累牘,在其《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一書第六章中專辟了長達十頁、題為“海克爾和馬赫”的一節。他說《宇宙之謎》“已經深入民間,海克爾一下子贏得了廣大的讀者。……海克爾這本書的每一頁對于教授哲學和神學的神圣教義說來,都是一記耳光”。
有趣的是,魯迅也在一九○七年發表了論述海克爾《宇宙之謎》的專論《人之歷史》,其副標題即為“德國黑格爾氏種族發生學之一元研究之詮釋”。這里的“黑格爾”就是現譯“海克爾”,而“黑格爾”那時譯為“黑該爾”。魯迅對海克爾評價很高,文章一開始就寫道:“德之黑格爾者,猶赫胥黎然,亦近世達爾文說之謳歌者也,顧亦不篤于舊,多所更張,作生物進化圖,遠追動植之繩跡,明其漫衍之由,間有不足,則補以化石,區分記述,蔚為鴻裁,上自單幺,近迄人類,會成一統,征信歷然。”所謂“種族發生學之一元研究”講的就是《宇宙之謎》,魯迅大概是中國介紹海克爾及其《宇宙之謎》的第一人,但他不是最后一人。
一九七二年我進入復旦大學理科大批判組,和幾位同事翻譯海克爾的《宇宙之謎》。什么海克爾,什么《宇宙之謎》,當時可說一無所知。那時林彪雖已“折戟沉沙”,可“文革”干將風頭尚健,“批林批孔”,殺聲震天。恰在這時翻譯一個洋人、古人的書,簡直匪夷所思,但又不敢問個究竟,只知道任務是“上頭來的”。我們的中譯本一九七四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四十七萬冊。那時的新華書店擺放的全是馬、恩、列、斯、毛與魯迅的著作,再就是有關“批林批孔”以及評《水滸》的小冊子。而一夜之間海克爾這位“名(人)、洋(人)、古(人)”的“大書”進駐紅光閃耀的“無產階級專政的思想陣地”,甚至擠占了“紅寶書”的位子,這也成了縈繞于我心頭的不解之謎。
直到一九七五年底,我在當年十一月三十日德國《世界報》星期天版上讀到一篇有關當時西德總理施密特訪華的文章,才算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作者克勞斯·梅奈特(一九○六—— 一九八四)是中國和蘇聯問題的專家,上世紀三十年代曾在上海同濟大學任教。他有幸參加了毛澤東會見施密特的全過程。談話伊始,毛主席就提到四個德國人的名字,說其世界觀的形成主要歸功于這四個人。梅奈特聽來似乎是黑格爾、馬克思、恩格斯、黑格爾。可令他迷惑不解的是為何兩次提到黑格爾呢?當譯員將第四人譯成“黑格爾”時,毛主席顫巍巍地擺了擺手,清楚地糾正道:“是海克爾”。梅奈特恍然大悟:“是海克爾,確切地說是恩斯特·海克爾。”青年譯員對海克爾沒有任何概念,而梅奈特七歲時就從父親的藏書中閱讀了《宇宙之謎》。梅奈特的記述也基本上為施密特的回憶錄《偉人和大國》所證實。我這才明白,那個“上頭”原來就是毛主席,我們譯的《宇宙之謎》是毛主席要看的。后來又從有關人士那里得知,該書還出了大字本,政治局委員人手一冊;毛主席還贊揚譯文的流暢呢。
梅奈特對毛澤東與《宇宙之謎》的關系深感興趣,不斷思索,海克爾“何以會給這位深居紫禁城的偉大老人留下這么深的印象”?最后他認為,海克爾秉持一元論哲學,比起馬克思和恩格斯,作為自然科學家的他走得更遠。對海氏來說,人類的發展不會停留在某一個最終目標上。一切在流,一切在變,梅奈特引證《宇宙之謎》的第十三章:“實體到處存在,而且每時每刻都在不斷地運動和變化;沒有一處完全靜止和凝滯……我們的地球母親是在幾十億年前由旋轉的太陽系的一部分產生,再過千萬年后也將變得僵硬,其軌道越來越小,直到與太陽相撞……我們人類也不過是永恒實體的暫時的進化狀態。”接著梅奈特援引毛主席一九五八年的一段講話,因手頭沒有中文原文,也只能按其德文譯文回譯為中文了:“共產主義有開端也有結束的一天,世上萬物都有發端、發展、消失的過程,消失后會變為另外的東西。我們的地球也有終止的一天。地球會毀滅,太陽也會寂滅。”應該說這兩段話是頗為相似的。梅奈特認為:“毛澤東反對革命勝利后會出現無沖突狀態的觀點,相反,他要進行多次新的革命(七八年來一次),為的是使發展不致停滯。”毛澤東不斷強調革命,強調不斷革命、繼續革命;梅奈特將這種不斷革命論和海克爾的反對任何“最終狀態”聯系了起來,說毛澤東從《宇宙之謎》中得出了重大結論。
可毛主席何時研讀的《宇宙之謎》呢?梅奈特猜想:“眾所周知,毛在“一戰”結束前后曾在北大圖書館做過一段時間的圖書管理員,那時該圖書館是全國最現代化的圖書館之一。毛從小嗜書如命,他在那里必定如饑似渴地大量閱讀有關西方知識的書籍資料,也必定閱讀了《宇宙之謎》的中譯本。該書給他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以致他六十年后還能記住作者的名字。”這是驚人、正確的推斷,筆者對此進行了考察。毛澤東所研讀的應該是馬君武的譯本。馬氏參加過辛亥革命,并被任命為中華民國臨時政府的實業部次長。在他二次留德期間翻譯了海克爾的《宇宙之謎》。一九一六到一九一七年間,該譯本題名為《海克爾一元哲學》在《新青年》雜志上連載,估計毛主席讀了《新青年》上的連載。可這里又出現一“謎”:既然有了馬氏的譯本,為何再搞一個新的譯本呢?我想一是馬的譯本是節譯本,且是文言文,所用術語多已過時;再者中德建交,德方肯定有重要人物來訪,組織一個新譯本就顯得“很有必要”,而德國總理來華訪問前出版就顯得“很為及時”了。這部唯物主義著作的大量發行也成了順理成章之事。可在當時有誰又能想到以上種種呢?!人們無心猜謎,只是懷著欣喜的心情買下來再說,所以四十多萬冊很快便銷售一空。值得一提的是這部專著于二○○二年作為“世紀文庫”中的一員為上海世紀出版集團重版。
通者的氣象
——胡寶國
幾年前,我撰寫《漢唐間史學的發展》時,翻閱最多的就是錢穆先生的《中國史學名著》(三聯書店二○○○年出版)。我也常常向別人推薦這本書,但是,若問我這本書究竟好在哪里,似乎一時間又回答不上來。
這本書是根據錢穆給學生講課的內容整理而成的。因為是講義性質,所以書中有不少關于史家生平、史書內容的介紹,就此而論,它與一般的史學史著作并無不同。不過,除此之外,書中畢竟還有很多能反映作者學術特點的地方。
錢穆在學術上的特點到底是什么?我不懂近代以來的學術史,不清楚這方面的學者是怎樣概括的。從一個一般讀者的角度看,我覺得他的特點或許可以用一個“通”字來概括。從縱的方面看,自先秦到明清,他都可以寫出質量一流的著作來;從橫的方面看,經學、史學、文學、宗教諸多領域他都懂。這樣一種知識背景再加上他銳利的眼光,就使得他討論問題時總能縱橫馳騁,總有一種大視野、大氣魄。比如講到《春秋》,他并不就事論事,而是把著眼點置于先秦以來學術的大變化上面。錢穆一向非常注意所謂“王官學”與“百家言”的區分。他在此說:“在古人當時,不僅從周公到孔子,即下至戰國秦漢,在當時中國人腦子里,還無所謂‘史學一觀念。當時學術大分野,只有經學和子學。”所謂經學即是“王官學”,所謂子學即是“百家言”。寫《春秋》的事情本來屬于王官學,可孔子卻“以一平民身份而來做天子王官之事”,因此錢穆得一結論說:“這一部《春秋》正在王官學與百家言的過渡中間。”講到《隋書·經籍志》中經史子集四部的問題時,他還是把著眼點置于這個大變化上面。他說:“以前的學問,只有上下兩層。上面是王官之學,下面是百家之言,到現在則變成了經史子集四部了。”在這里,他依然沒有就事論事,而是把關注的對象放在了一個很長的過程中來加以考察,寥寥數語就把從先秦到唐初的學術分合概括了出來,充分顯示出了駕馭大場面而不被細節淹沒的大家氣象。
關于史學與子學的關系,他也有很多獨到的見解。他說:“中國史學有記言記事兩條大路。像《國語》、《國策》都是記言的,遠從《尚書》一路下來。但到孔子時代,記言又走了另外一條路,那就是百家言。”照他看,子學的源頭是在史學。但另一方面,他又注意到子學對史學也有影響。在講《史記》的列傳問題時,他說:“此下是七十篇列傳,為太史公《史記》中最主要部分,是太史公獨創的一個體例。但在《史記》以前,人物的重要地位,已經一天天地表現出來了。像《論語》、《孟子》、《墨子》、《莊子》都是一部書里記載著一個人的事與言。《論語》記言也記事,《莊子》、《孟子》等亦然。如‘孟子見梁惠王此是事,‘王何必曰利則是言。可見記事、記言不能嚴格分別。而記言則就特別看重到‘人。當時有像《晏子春秋》,也就是把晏子一生言行寫成了一部書。《管子》雖不稱《管子春秋》,也只是講管子的思想和行事。所以《史記》里的列傳也不能說是太史公獨創,以前早就有在歷史中特別看重‘人的事實,只不過太史公把來變通而成為列傳而已。”輕松地出入于子、史,而不局限在史學之內考慮問題,這是他能得出新見解的關鍵。或許有人并不同意他的這些解釋,但他思考問題的路徑無疑是很有啟發性的。
關于紀傳體與編年體的利弊得失,唐代劉知幾在《史通》中有很好的論述。具體到編年體的缺陷,劉知幾曾這樣說:“至于賢士貞女,高才俊德,事當沖要者,必盱衡而備言,跡在沉冥者,不枉道而詳說。如絳縣之老、杞梁之妻,或以酬晉卿而獲記,或以對齊君而見錄,其有賢如柳惠、仁若顏回,終不得彰其名氏、顯其言行。故論其細也,則纖芥無遺,語其粗也,則丘山是棄。此其所以為短也。”受此啟發,錢穆轉而論說紀傳體的長處。他說:“在中國歷史上,有很多并無事情上的表現而成為歷史上重要人物的。諸位試把此觀點去讀二十四史,這樣的人不知有多少。譬如《左傳》兩百四十二年,里面就沒有顏淵,豈不因他沒有事情表現,就不上歷史。但顏淵這一人在歷史上有他不可磨滅的地位,東漢以下人就特別看重顏淵。宋明時代人講理學,也特別看重顏淵。怎能說顏淵不是一歷史人物呢?既是一歷史人物,就該上歷史。所以司馬遷以人物來作歷史中心,創為列傳體,那是中國史學上一極大創見。”能關注到“無事情表現”的人在歷史上的影響,并進而從這個角度去評判紀傳體的價值,這實在是很高明的。在討論紀事本末體的時候,他也有類似的見解。因為不滿意袁樞的《通鑒紀事本末》,錢穆說道:“他書中題目都揀一些動亂之事,不見安定之象。文景之治,究是漢初一個安定局面,漢之所以為漢者賴有此,但他不懂,至少他看輕了。……歷史不能只管突發事項,只載動與亂,不載安與定,使我們只知道有‘變,而不知有‘常。”應該說,研究歷史注意到“變”的重要是比較容易的,而注意到“常”的價值就很不容易了,這個思想與他注意到“無事情表現”的人有相通之處。錢穆對歷史有著深刻的理解。正是這種理解使得他對史學著作的評價別具一格,一下子就超越了一般的史學史研究而站在了一個更高的位置上。
在介紹《史記》的《貨殖列傳》與《游俠列傳》時,錢穆也有很好的分析。他說:“近人也有說《史記》有《貨殖列傳》,認為太史公對歷史有特見,后來人不能及,這話也有些似是而非。如講《史記·貨殖列傳》,子貢是孔子的大弟子,下面來了陶朱公范蠡,他是越國大臣,又下邊到白圭,做過梁國宰相,下邊到呂不韋,做秦國的宰相,秦始皇還是他兒子。這些做生意人,在當時社會上地位重大,太史公自該來寫《貨殖列傳》。下面的做生意人,沒有社會地位了,即是沒有歷史地位了,只不過是發點財做一富人而已,那當然不該再要《貨殖列傳》了。又如太史公又寫了《游俠列傳》,為什么后來人不寫了,這也因在后代社會上游俠不成為一個特殊力量,卻不能怪史家不寫。”他不把史家寫作上的取舍僅僅看成是史家個人的事情,而是從史家的不同取舍中看到了歷史的變遷。這個認識的得出仍然是因為他沒有把自己的思考局限在史學史的范圍內。
錢穆在書中屢次告誡學生,讀書時不能只看到書,還要能看到書背后的“人”。其實,他的很多精彩見解并不僅僅是因為他看到了書背后的“人”,而更重要的是,他還看到了“人”背后的“社會”。他研究史學史的高明之處,就在于此。關于這個問題,我們沒有必要再費筆墨了,他自己在介紹章學誠的學問時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他說:“章實齋講歷史有一更大不可及之處,他不站在史學立場來講史學,而是站在整個的學術史立場來講史學,這是我們應該特別注意的。也等于章實齋講文學,他也并不是站在文學立場來講文學,而是站在一個更大的學術立場來講文學。這是章實齋之眼光卓特處。我也可以說,我同諸位講了一年的史學名著,我自己也并不是只站在史學的地位上來講史學。若如此,這就會像劉知幾。而我是站在一般性的學術地位上來講史學,所以我要特別欣賞章實齋。”錢穆在表揚章學誠,也順帶著把自己表揚了。不過我們并不反感,因為他確實是說到了,也做到了。研究歷史問題的時候,選擇何種觀察角度、把問題看成什么是很要緊的。我們如果只把史學史看成史學史,那可做的工作恐怕主要就是寫一些有關史家、史籍的介紹文章,而如果我們把史學史看成學術史的一部分、看成總體歷史的一部分,那值得分析的問題就非常多了。
這本書是根據課堂記錄整理而來的,所以讀起來很有趣。錢穆常常有些即興的發揮。他極力稱贊紀傳體史書,認為西方人寫歷史,重事不重人,像我們《尚書》的體裁,所以他說:“西洋史學還停留在我們周公《西周書》的階段。”他又說,馬克思《資本論》講資本家如何賺錢,這是馬克思天天看報、調查得出來的,其實中國人一句簡單的話早就講明白了,這就是“為富不仁”。他對用公歷紀元很不以為然,對于有人曾經主張用黃帝紀元、用孔子紀元,覺得“這還比較有意思”。他對未來中文在世界上的地位更是充滿了信心:“萬一有一天,世界人類懂得中國文妙處,采用中文,此事非純屬空想。”像這樣的議論在錢穆其他的書中也時常可以看到。在他的世界里,中西較量,得分的永遠是中國,失分的永遠是西方,這是一場完全沒有懸念的比賽。照我看,西方人若信了他的話能著急死,中國人若信了他的話能高興死。我常常想,一個非常淵博、非常有智慧的大史學家為何會有這么多幼稚的想法呢?其實道理可能非常簡單,他實在是太愛自己的民族文化了,心中總有一種深深的眷戀,正像余英時先生說的那樣,他“一生為故國招魂”。招魂,這是一件很莊嚴的事情,因此,或許我們不同意他的某些意見,但我們絕對應該尊重他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