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留守兒童成長問題的嚴重性,一些學者警示:他們可能成為被“毀掉的一代”,可能會成為國家新的不穩定因素。這一論斷盡管我們難以接受,但絕非危言聳聽。
本刊上期刊登了《1000萬農村留守兒童:農民之痛 中國之痛》的上半部分,本期請您繼續關注。
痛苦、無奈的父母
廣東省外來農民工據稱有上千萬。記者曾經采訪過來廣州打工的年輕的父母。他們對將孩子留在家里的選擇只有嘆息。如果不出來打工,僅靠微薄的農業收入難以支撐家里的開支,如果家里有幾個孩子的家庭更是難以為繼;出來打工,又對孩子的成長提心吊膽,將孩子帶到城里上學,對大多數農民而言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既沒有時間看護,也無力承擔城市的教育費用。
隨州市曾都區某鄉鎮的某個張姓外出打工者4年回來后,發現兒子已不是以前的“乖孩子”了:離校出走,與校外一幫混混攪在一起,抽煙、酗酒、玩游戲、搶劫、撒謊,染上了許多不良品性。父親痛苦萬分地說:“我真想把我的兒子送進少管所!”
其實,留下孩子外出打工的農民,心中都埋藏著深深的痛苦與無奈……
調查發現,留守兒童問題的出現,從根本上來說是因為地方經濟不發達,農民靠種田難以維持生計,迫不得已外出打工掙錢造成學齡兒童在家留守的事實。例如,隨州市殷店鎮東岳廟村,人均1.25畝地(水田),其余為貧瘠的山地,村經濟來源主要靠種植香菇和木耳,但由于盲目砍伐山林,又進一步造成了資源的枯竭,從而使相當比例的家庭陷于赤貧。“打工經濟”成為養家糊口、解決溫飽和走上致富小康之路的主要甚至惟一途徑。
調查結果揭示了農民外出打工的一個生態周期:外出打工的農民一般都是青壯年勞動力,而他們的子女這個時候正好處于小學或初中階段;而小學生(尤其是低年級)的家長外出打工之所以比初中生多,是因為前者的年齡大致處在25~33歲之間(考慮到農村的早婚現象),一般是小家庭剛建立不久,家庭的經濟基礎較差,可以通過打工來鞏固小家庭的經濟基礎。然而,隨著年齡的增大,農民又會逐漸從外出打工轉向回鄉建設,到了35歲以后,農民外出打工的越來越少。
調查人員吃驚地看到了農民外出打工的這個生態周期與其子女的培養形成了一個“悖論”:大部分農民外出打工原本是為了支付子女的教育費用,使之盡可能地接受較多的學校教育。而教育科學、社會學的相關研究則表明,小學和初中這個年齡段的子女更需要父母的關愛、指導和家庭早期教育的支持。這個時期父母一方甚至雙方的“缺席”,都會在小孩的人格成長上形成某種障礙,影響他們今后成為一個健全的社會成員。
不少人認為,夫妻一人出外打工、一人留守陪伴孩子,是個好的辦法。但實際調查發現,這種辦法面臨著巨大的困難與風險,那就是單親外出打工容易導致婚姻的破裂。在京山縣曹武鎮的調查中,了解到不少單親外出打工的家庭婚姻破裂的事實。曹武鎮朱嶺小學校長反映,因為一方外出打工而家庭破裂、離婚的占當地打工家庭的30%~40%。父母的離異又給小孩的身心成長帶來陰影。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農村雙親打工的一般要比單親外出打工的多。這樣一來,父母親的同時“缺席”,又進一步加劇了留守兒童問題的嚴重性。
在孩子的成長教育中,父母的作用是至關重要而又不可替代的,遠離父母的孩子不可避免地遭遇艱難的生存困境。隨州市調查組發現一種“尷尬”的普遍現象,就是由于父母外出打工,留守子女托給他人監護,實際上是孩子處于“都不管”的境地。因為父母不在當地,造成了孩子的親情缺失和行為失范,使得學校和監護人在對“留守未成年子女”管教方面處于“二難”的尷尬境地。管松了不起作用,管嚴了又會導致孩子出走,一旦出現嚴重后果,無論是學校或監護人都難以承擔責任。被調查的幾所學校,均提到有打工家庭的孩子出走,弄得學校各方多日四處尋找的情況。在厲山鎮高中還出現過一名“留守學生”出走后發生了意外死亡,家長與學校打官司,最后學校賠償了數萬元。因此,學校和監護人對留守兒童的管教,都是備感頭疼。
遠離孩子的父母們,只有聲聲嘆息。
農民之痛、社會之痛、中國之痛
農民工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外出務工,努力改變生活,竟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農村留守兒童的成長困境,是農村社會轉型帶來的一個獨特的問題,從深層看,它是“三農”問題在社會變遷過程中一個集中、典型的體現。
我國農民的貧困,根源在于城鄉社會的“二元結構”。這種“二元結構”制度安排,把大部分的福利分配給了城里人。據世界銀行對38個國家城鄉居民收入差別的研究報告稱,世界上城鄉居民收入之比超過2:1的國家十分罕見。國家統計局一位官員指出,中國城鄉居民收入差距應該是5:1,甚至是6:1。中國創了城鄉收入差距的世界之最。
在中國8億農民中,有3.5億剩余勞動力。工業化和城市化是消化農村剩余勞動力的惟一出路,所謂“民工潮”正是中國社會進步的浪潮。順應歷史潮流,進城務工的農民們,不料遭遇了種種困難與尷尬,其中讓他們最難以承受的是留守孩子問題。
中國青少年基金會常務副理事長徐永光先生指出:在中國城市化的進程中,農民工子女教育,不只是中國農民的家事,它實實在在是國家和全民的國事。如果農民工子女目前的教育環境不能得到很好的改變,出現進城的“流動兒童”被社會“邊緣化”,在農村的“留守兒童”被家庭“邊緣化”,那他們離“毀掉的一代”就不遠了。
所謂“毀掉的一代”,決不是危言聳聽。農村留守兒童問題后果之嚴重,猶如冰山下面部分,遠遠超出人們的想像。兒童成長過程中,父母的愛與教育,猶如陽光之于幼苗。健全的人格發展,離不開父母愛的呵護。西方有句名言:“一個母親勝過一百個優秀教師,一個父親勝過一百個校長。”在西方,是極少有父母把幼小的孩子托付給別人照管的,這個“別人”包括孩子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可怕的是,今天,我國生存著1000萬農村留守兒童——1000萬個“孤兒”。從某種意義上說,農村留守兒童出現的種種問題,都是“孤兒”人格的表現、后果。
“富了一代人,垮了幾代人”,人們常用這樣的言語提醒、批評那些留下孩子的農民工,這種警示更應該是針對我們的社會、國家。
古今中外人類歷史上,同時有1000萬兒童離開父母被別人代管,這是絕無僅有的。“農村留守兒童”,以一種令人心碎的方式,體現著“三農”問題。
破解難題,任重道遠
華中師范大學農村留守兒童問題調查組完成調查后,國家教育部陳曉雅副部長用了半天時間,專門聽了調查組負責人周宗奎教授的報告,對調查工作充分肯定,表示一定要研究對策,抓好落實,解決好農村留守兒童的教育問題。
教育部基礎教育司副司長楊進在2004年11月4日召開的流動兒童工作經驗交流會暨研討會上透露,全國人大正在組織修訂義務教育法,教育部已在上報的義務教育法送審稿中,就以流入的政府為主保障流動人口中適齡兒童少年接受義務教育等問題提出了建議。預期,流動兒童教育得到良好解決,勢必分流大批農村留守兒童。
教育部等八部委聯合下發通知,規定打工者的孩子接受義務教育問題應該貫徹兩條原則:以接受輸入地教育為主,以接受公立教育為主。武漢市教育局執行這一通知精神,2004年對打工者的孩子開放313所一般小學和初中,并批準辦了一些民辦或半民辦性質的學校,如東升學校等等,使打工者的孩子在武漢市有書讀。這些孩子參加中考沒有障礙,但仍然必須回原籍參加高考。這些措施解決了部分打工人員子女的入學問題。同時,武漢市相關部門和學校也承擔了一筆義務教育階段的教育開支。
一位姓劉的家長,其兒子在東升學校六(3)班,一家三口住在20平米的房子里,家住關山。兒子坐校車上學,共收45元,含中午的飯錢。這位家長認為收費很便宜。兒子3年級從仙桃市轉到東升學校讀書,成績在班上排前10名。他經常鼓勵孩子,對學習抓得嚴。班主任家訪過,提醒家長不能放松孩子的學習。他對東升學校的教學質量滿意,希望孩子繼續在東升學校讀初中。
武漢市的做法,農民工及其孩子比較滿意:保證打工者的孩子在武漢市有書讀,老師比較負責,政府收費管理到位,學生經濟負擔不重,這些孩子參加中考也沒有障礙。打工者的孩子認為,他們在武漢市學習和生活比在農村好,他們不愿意回到農村去學習和生活。調查發現,隨州市各地出現了一種“代理家長”的職業。厲山鎮每年有近7000名農民外出打工,為給“留守學生”創造一個適宜的學習、生活環境,“代理家長”應運而生,據調查人員了解到,這些“代理家長”同留守學生的家長都簽訂了協議書,家長每年為此要付出1500~1800元的代理費用。“代理家長”除了要照顧好學生的生活起居外,還要負責教育好學生,對其實行跟蹤管理,并及時與家長互通信息。據稱,厲山鎮的“代理家長”數量不少,且這種現象還在向其他鄉鎮伸延。
京山縣坪壩鎮唐廟村是全鎮有名的打工村,村干部在管教、照料留守兒童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全村1312人,814個勞動力幾乎在外打工,只有幾個村干部和老人、孩子在家里,全村初中生132人,小學生106人。父母在外打工,村干部成了孩子的第二監護人。調查組在唐廟村了解到,村里5名有愛心、負責的干部,每人聯系30多個學生,全村的學生都在上學,一個也沒有少。
目前,對農村留守兒童問題高度重視并且有所作為的,主要是學術界和教育界。農村留守兒童問題是個重大的社會問題,非常沉重、復雜,破解這一難題困難重重,任重道遠。
現實中,有力地改變農村留守兒童的生存、教育環境,決非易事。調查中,受調查的教師、校長都認為寄宿制學校有利于“留守學生”的管理、教育,但由于經費原因,許多農村學校無法實行寄宿制,現有的寄宿制學校也由于條件簡陋、生活條件太差使得家長不放心孩子寄宿。 農村基礎教育師資力量薄弱、辦學條件差,嚴重影響了農村基礎教育的質量,農村留守兒童很難得到老師更多的關心、照顧。可見,農村留守學生的許多困難,處于農村基礎教育整體困難的背景下,真正解決起來,談何容易。
從根本上看,農村留守兒童問題,是城鄉二元結構帶來的問題。中央教育科學研究所農村留守兒童問題研究人員認為:城鄉二元結構使進城打工的農民無法將子女帶在身邊給予照顧,原因在于城鄉隔離的戶籍制度以及與這種戶籍制度相伴而生的子女免費或低收費入學、必須在戶籍所在地中考、高考等制度形成的壁壘,農民工無法承擔子女入學的高昂費用問題、在簡陋的農民工子弟學校入學無法解決升學考試問題、各地教材的選用不同使得這些群體的子女在轉學后面臨兩地教育內容不能銜接的困境等,都成為留守兒童產生的背景。解決農村留守兒童問題的根本途徑是,逐步實現以戶籍制度改革為中心,拆除就業、醫療、住房、教育等制度壁壘,徹底打破維系多年的城鄉“二元經濟體制”。
農村留守兒童問題,是中國特定歷史時期的狀況造成的,是社會轉型中的成本和代價,這個成本和代價需要政府、全社會來共同承擔,而不應由農民自己來扛。農村留守兒童問題的求解過程,是實現社會公平的過程,也是中國市場經濟逐步完善的過程,這個過程必定是個曲折復雜、充滿艱難險阻的長期過程。時下,中央政府已將建設“和諧社會”作為國策,而社會公平、穩定,民眾生活質量提高,主觀幸福感的增強是“和諧社會”的重要指標,1000萬留守農村兒童問題的解決直接關系到建設“和諧社會”的目標能否實現。(完)
(本文作者為中國經濟時報記者)
編輯/陳 虹 于 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