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課從哪里開始?上了20年課,總為這事躊躇。
事務不多時,備講讀課文先看教材,再看教參,后看練習冊。備非講讀課文先看教參或掃一兩眼課文,再看練習冊。可是,忙碌開來,有多少眼光留給講讀課文?實在少得可憐。有大塊時間,偶有興致,上網查閱、翻看期刊與教案集,急學急用,真假名師教案多少指引我們向前進。偶遇好文章好教案,匆匆速讀,靜不下心追尋作者思路,惶論讀一本名家著作。
一年又一年,備課的起點模糊了,轉換了,由教材、感覺、學生、問題異變為別人的教案、設計、習題。一天又一天,各種理論、定論、標準答案組成的宏大敘事壓倒代替了個體敘事,心有惴惴。我去哪里了?我還感受到文字之美嗎?還會分析課文嗎?我有自己的眼光嗎?我還是我嗎?
備課速成,想得快,抄得快,下載更快,速讀與整合能力見長,教案長度與資料厚度齊飛。獨缺最珍貴的獨自閱讀感受、發現、判斷,遠離閱讀澄明靜思的情趣。一個語文老師自己閱讀課文都在隔岸觀火,形同嚼蠟,怎么能夠、怎么好意思教學生仔細讀書?語文老師怎么能夠不管課堂怎么花樣百出,只不過像一場動靜有序的“時裝秀”而已。
這樣再上20年課,可能不會讀書,寫不出幾段妙趣文字。
特別懷念2 0年前初上講臺時的備課感覺,溫潤、沉實、恬靜多于急燥、凌空、火爆,有點詩意,像浸潤在縷縷夕陽斜暉中。
那時,放在床頭,夾在腋下的有教材,有一套《課文分析集》。集子收入文評家、教師、編輯的分析文字。雖然好些作者還在使用蘇俄社會歷史批評,運用傳統的文以載道知人論世讀法,可都不肯失去自己感受,一個字、一句話、一個結尾的深情厚意,他們小心賞析爭論,火氣盡去。“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壁”,他們用一畢坳坷體會文字,釀造優雅,文辭考究,多是些蕩氣回腸、溫文爾雅的文字。寒夜秋光,蜷縮被窩,聽風聽雨,看看教材,看看分析文章,仿佛跟高僧學禪,心在開花。“興盡晚歸舟”。
那時,山里學校路途崎嶇,有關部門領導難得到校,很少查教案,也沒人要你搞課改,也沒什么觀摩課。文革過來的老教師備課認真,字有一體,上世紀80年代的年輕老師耳濡目染,大都寫教案、看書、練字。山高皇帝遠,反撿個慢慢揣摩課文與《課文分析集》的大便宜。
那時,讀課文、山水、學生入眼可讀,常常發呆,為課文精彩之處發呆一怎么想出這么絕的句子,為一處油菜地發呆——這花怎么這樣熱烈又安靜,為上課揮灑—通后突然才盡發呆——讓我想想,該讀哪段。“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多有感覺啊!
信息、物資、愛情匱乏的年代,《課文分析集》是“半部《論語》”。
就這么備課,家里一本備課本,學校一本,演一出雙城記,有時興趣來了,學寫課文分析,胡言亂語幾頁,七頁八頁止不住猛冒的思緒。《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上了一個星期,寫了一個星期。好亂的文字,憤怒、欣喜飛揚在文字里;翻飛的思緒,像秋風里滾動的落葉,像狂跳的音符。看著踏實。
就這么上課,讀一段好文字,寫一段有點意思的文字,再走進教室上課,心氣就沒那么燥與傲,讀寫的美感掛在嘴角,滿口津甜。日光透亮,心胸開闊,破教室頓生古拙之美,淘氣學生也有樸直之趣。
備課融入生活,相扶將釀造著從教的快樂,抵抗深山清貧困苦。
斗轉星移,然而,我卻很留戀這種備課,它是青春的印記與回憶,依稀模仿了千百年文人精讀悟會的讀書方式,保持對經典著作、典范文章的尊敬與禮貌,不僅向學生示范為生存而應考的技巧,還傳遞為生活得有滋味而用心讀書的古老經驗。
它是斜陽里的幾縷余暉,色淡如菊,光影闌珊,脈脈含情。在這個突飛猛進的時代,太容易消逝,亦不被人挽留。
是的,我們基層教師匆匆太匆匆,太多庶務纏手,沒有一件不勞心勞力,上廁所也爭分奪秒,很難找時間靜心看教材、賞析文章。
是的,我們已經在城市化、現代化的號角下行進,各種標準化、格式化的檢查考核撲面而來,條條框框,越累越高,沒一條不關涉飯碗,很難有發揮的時空。
是的,我們的學習培訓更密集了,新知新念,層出不窮,在新理念的密林里,急于尋找出路,不敢歇會回看出發的起點。
是的,我們的教育改革目不暇接,一波接一浪,節奏加快、技術更新、課題如云,復制、剪貼、摘抄教案還趕不上馬不停蹄的上課需要。
太多的是的、是的,遮蔽那縷縷余暉,以至遺忘模糊了它那美麗的倩影,甚而認為它是美麗的虛無。
但我不忍遮蔽,仍要尋找備課的美妙,從感覺開始,像20年前的老教師,盡可能堅守手工作坊式的備課。仍舊幻想在激越的改革年代,傳統迂緩的備課能存一席之地,以彰顯教育的多元、寬容、漸進。唯其如此,或能解我心中困惑,重溫備課詩意的感覺。
新課程改革的宏大敘事,不也需要教師累積各種個體敘事來編織嗎?
備課,翻開課本仔細讀,“誤入藕花深處”,脈脈流水,縷縷斜暉,有情有境有自己。
不忍試問:“能給她一個未來期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