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的進步是緩慢的,但它的確在進步
米爾頓弗里德曼的逝世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機會,來清點20世紀宏觀經濟研究的遺產。在舊古典經濟學家與凱恩斯主義者之間、在凱恩斯主義者與弗里德曼領導的貨幣主義者之間、在貨幣主義者與新古典宏觀經濟學家之間發生的三場大爭論,其結果究竟如何?
我要指出的第一點是,新古典宏觀經濟學家們試圖建立能統一解釋經濟長期增長與短期波動的模型,這可能是具有決定性的;但他們還只是開出了一些空頭支票,迄今尚無法兌現。
第二點是,這些爭論并沒有所謂贏家,或者可以說人人都是贏家?,F在并沒有人真正相信徹底的“自由放任”,至少宏觀經濟學家是如此。貨幣主義聲稱,它是對自由放任思想的一種回歸;政府要做的所有事情就是讓開道,讓貨幣政策保持“中性”,這樣就能成功實現宏觀經濟的穩定。但仔細審查這個“中性”政策就能發現,它其實已經極大地偏離了凱恩斯之前的自由放任思想。
這一點,對于我們理解20世紀60年代末和70年代的所謂“貨幣主義反革命”有著非常重要的含義。對于這一“反革命”,大多數人的看法都來自哈里約翰遜的演講“凱恩斯革命和貨幣主義反革命”。約翰遜將貨幣主義反革命視為一次真正的智識上的革命,即它拋棄了過時的文獻,革命后的一代人將精力集中于新觀點和新問題。不過,約翰遜也略帶嘲諷地認為,貨幣主義反革命的勝利并不是來自于新的證據(或對舊證據的重新評價),而是由于某種風潮的搖擺,它并不一定反映了知識本身的進步。但我相信,在這一點上,約翰遜錯了。貨幣主義反革命的確帶來了真正的知識進步。
要明白這一點,我們不妨來看看今天自稱為“凱恩斯主義者”的宏觀經濟學家們到底相信些什么。我想,以下五個命題是不可或缺的:
第一,理解短期經濟擴張與蕭條的關鍵,是理解這樣一個過程,它把對名義收入和支出的周期性沖擊分解為真實支出的變化和價格的變動;
第二,在通常情況下,貨幣政策是比財政政策更有力、更有效的政策工具;
第三,宏觀經濟分析最好的起點,是將產出的周期波動看作是圍繞著一個長期趨勢進行的;
第四,分析宏觀經濟政策最好的方式是考察某種連續的政策規則,而不是單獨每一年或每兩年所孤立做出的政策決定;
第五,任何可靠的分析都必須認識到政府政策的局限。
這五點思想的發展,很多都是在貨幣主義傳統內進行的。從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初,很難找到哪位著名的凱恩斯主義者,會比弗里德曼在這五個方面所做的貢獻更多。
那么,我們今天為何還要談論“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家”?我想,這個問題的答案來自這樣一個事實,即“貨幣主義”的含義已經被一種特定的貨幣主義——“政治貨幣主義”——所遮蔽了。
“政治貨幣主義”的信條是,可以輕易保持貨幣量的穩定增長,而且這可以解決大多數(如果不是全部)穩定化政策的問題。政治貨幣主義的第一個優點是,它很容易被政治家所理解;第二個優點是,它可以很順手地用來批評自己的政治對手所采取的任何經濟政策;第三個優點是,它能讓人很輕易地做到與眾不同。
但它還有一個缺點,就是它是錯誤的。政治貨幣主義破產于20世紀80年代初,因為顯然,對貨幣量的穩定控制并不容易實現;而且由于貨幣流通速度的不穩定,它也不能解決穩定化政策的問題。
在很多時候,經濟學說史都被看作是不同學派的興衰史。貨幣主義者傾向于將凱恩斯主義的興衰表述為:它興起于大蕭條時期;在經濟滯脹和弗里德曼、費爾普斯、盧卡斯等人的理論批評下,它于20世紀70年代走向衰落。他們將凱恩斯主義視為“干預主義”的興起,然后被自由放任的觀點——即貨幣政策應為中性——所代替。而凱恩斯主義者則說,貨幣主義興起于“貨幣主義反革命”時期;當貨幣流通速度和貨幣乘數變得不穩定以后,貨幣主義明顯地走向衰落,并被“新凱恩斯主義”范式所取代。
在我看來,這些故事都不準確。作為政治教條的貨幣主義的衰落,是與“貨幣主義者”的觀念和思考方式占據主流相伴隨的。而在1963年被弗里德曼和施瓦茨稱之為“中性”的放任性的貨幣政策,如果放在30年代大蕭條時期(當時名義貨幣量固定),會被古典經濟學家們看作是極具干預性的。
作為一門科學,經濟學的進步是緩慢的,但它的確在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