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燦爛的日子》：男性成長的經典演繹

[摘要] 影片《陽光燦爛的日子》，是第六代電影中極度具特色的一部影片，本文試圖以癥侯式分析方法，對影片在敘事內容和敘述形式雙方面體現(xiàn)的男性(少年時期的成長者和成年的敘述者)成長心理進行提示，探討該片對“成長”這敘事母題所做出的新的闡釋。

[關鍵詞] 《陽光燦爛的日子》男性 成長 脆弱

影片《陽光燦爛的日子》敘述的是文革后期一群生活在軍大院里的少年人的成長故事。講述成長故事，幾乎是一個創(chuàng)作母題。最早的奧遜·威爾斯在《公民凱恩》中表現(xiàn)一個人的成長與毀滅，戈達爾《四百下》里叛逆少年的迷惘式成長，《錫鼓》中奧斯卡的荒誕式成長……。不同歷史時代、不同民族的導演以自身獨到的目光在演繹關于成長的故事。那么，在中國電影里，姜文的影片《陽光燦爛的日子》，既是極具特色的一部影片，又是對“成長”這一電影敘事母題作出了新的闡釋的作品。這是特殊時空背景下的另一種方式的成長演繹。

少年人的成長首先需要社會為他們提供一個教育者和訓導者，確立他們成長中不可或缺的一個“權威”——這個“權威”其實代表了成年人所承載的社會意志，對成長中的少年來說，他／她應該是少年成長中的指導者。而權威確立包含的一部分魅力來源則是少年對長大成人的渴望，對成年的羨慕，正是這樣，這個“權威”才能對他們的成長起到規(guī)范和塑形的正面引導作用，使他們步入成年人的社會秩序。但影片所描述的這批孩子們的成長期，首先遭遇了一個特殊的歷史時空，一個社會秩序全面混亂的非常時期，對這批正在長大的半大小子而言，意味著他們所處的是一個缺乏權威的成長環(huán)境。在他們的生活中，外在的客觀權威已被基本消解。影片一開始，一列列卡車載走了成年人和青年人，比這批少年大的在社會秩序中能夠擔當起訓導教育作用的人們都走了，留下的城市是他們的自由世界。隨著敘述的展開，影片進一步提示人們，即使是剩下的那些有限的成年人也無法擔當起少年人成長中的權威者，無法對他們承擔教育訓導的責任，反而是被他們嘲笑、捉弄甚或是憐憫的對象。

圍繞馬小軍他們的成人主要有兩個。一是本來最有資格擔起權威者的訓導職責的老師，但他卻在課堂上受盡了馬小軍和伙伴們的捉弄與威脅，盡管他聲嘶力竭地試圖追查孩子們的詭計，企圖維護自己的尊嚴，可事實上威嚴掃地，是那么無能無力，甚至在智慧上也比不上孩子們的狡詐。另一個是家庭中的權威：父母。馬小軍的父親常不在家，他經常是馬小軍一系列成長事件中的缺席者，難以發(fā)揮正常的父權作用。而在家的馬小軍的母親，會歇斯底里地哭罵馬小軍，并說自己是有文化有教養(yǎng)的人，說這話時，。把兒子提給她擦臉的毛巾扔在地上，這時她說的話就成了對自己的嘲諷。她所體現(xiàn)的“文化”和“教養(yǎng)”反而成了需要孩子幫助和憐憫的對象。

在父親總是缺席的環(huán)境下，在權威的教育者和成長的訓導者基本被消解被削弱的背景中．文革后期這個特殊時段，這樣一個空前禁錮成年人的時代，對這些軍大院里的孩子來說，恰是他們空前絕后的自由時代。空前無拘無束的時代。影片借助馬小軍的敘述。通過對成年人權威的嘲諷，建立了一個只屬于這群孩子的自由世界。這種嘻皮式的嘲諷從根本上揭示了現(xiàn)存的成年人世界的虛弱和庸俗。嘲諷現(xiàn)存的成人世界又進一步意味著權威的消解或削弱——從而完整地建構了影片中馬小軍們的成長背景：沒有權威的時代。譬如嘲諷成年人的虛偽：顯露而刻薄地嘲諷老師——在馬小軍的望遠鏡的窺視下，老師是那么凡俗甚至齷齪嘲諷母親——她的“有文化有教養(yǎng)”的自說自話被她自己的行為嘲笑和消解。還有，嘲諷他們視野所及的其他成年人——一個冒充大使混入展覽館看戲的人，就像小丑那些看內部影片的大人物們又顯得那么虛偽和矯情。而當時社會真正的領袖權威也離這群孩子很遠。在影片開頭的畫面中，有一個處在半空中的高大偉岸的毛主席塑像。正如這幅畫面的鏡頭語言所暗示的。對馬小軍他們來說，這還是抽象的權威，并沒對他們的成長產生現(xiàn)實的訓導作用。

在一個失去拘束的時代，盡管權威被消解，但是少年對長大成人的渴望并沒有減弱。反而在肆無忌憚中更變本加厲地激發(fā)了青春期的叛逆性，他們身上積聚了巨大的青春力量。由于失去了正當?shù)氖苡栍緩剑麄兊耐L教育是以一種畸形的方式完成，這批少年人充分釋放了各種青春躁動中的“欲望能”，來實現(xiàn)他們渴望證明自己的強烈沖動。在一群半大小子的集體中。他們做能做的任何事。混、玩、冒險、打架、抽煙、泡妞、在成年人面前種種使壞等，從而證明自己“不同凡響”。馬小軍在打架斗毆中“不計后果”被同伴贊為“狠”。他們打群架時，影片以兩軍對壘的方式表現(xiàn)，整齊著裝、分發(fā)武器等，尤其是《國際歌》雄壯的音樂聲，正是他們的戰(zhàn)歌，這是那個年代武斗的典型模擬。這群孩子是在極真誠地試圖實現(xiàn)對他們來說不同凡響的一次英雄戰(zhàn)斗，實現(xiàn)英雄夢想，成就自己。架沒打成，雙方在老莫餐廳喝酒言和。(那個出來調解的這批混混的“頭兒”被當成領袖似地抬起，但畫外音說他不久被兩個十五六的孩子扎死，那么即使是這個權威也被消解了。)

在馬小軍的成長中，此類性質的打架斗毆，是他在認同并參與集體活動的過程中強大自身力量的一種人生體驗，但這并不能涵蓋他所有的成長經歷，也不是他青春期成長中最主要的事件。真正刻骨銘心地誘惑著不設防的青春期的是少年對成熟的欲望。成長故事，也被稱為“成熟情節(jié)”。他和米蘭之間的關系，對他的青春期成長更具有象征意義，也是他渴望成熟過程中更重要的事情，其中充分表現(xiàn)了男性在成長中的欲望和挫折。而敘述者的畫外音顯得態(tài)度曖昧，使這部分敘事更加令人迷惑，這像是馬小軍一廂情愿的一次戀愛，一次虛構的愛情，因而更有必要結合馬小軍作為未成年男性的成長個性作一番分析。

馬小軍成長的特征是他有無限的過多的精力要發(fā)泄，他對未知世界特別好奇，并以畸形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除了打架，他表現(xiàn)出自己與伙伴們不同的個人喜好，就是偷偷配鑰開鎖。先是開自己家里上鎖的地方，窺視家長的隱私，后來進入別人的屋子，只是為了看看、玩玩，并想象別人是怎么生活的。這體看了他潛意識里對神秘的即將步入的成人世界的好奇心。而當進入米蘭家時，他對一個有著漂亮的臉和豐滿的身體的女性的好奇和神秘感。真正開始激發(fā)他渴望成熟的沸熱的情感與欲望。他無法自制地希望能認識這樣一個女性。在影片中。為了不斷強化這種渴望的強烈度，把米蘭的出現(xiàn)不斷延宕，來增強她以及她所意味著的“成熟”(身與心的)的神秘性：一開始是照片、然后是別人的議論、再是米蘭的腳和半個模糊的鏡中影像。后來在馬路上馬小軍終于遇見了她，起先一直給出的是背影；一個曼妙的身姿、有些肥大的臀，轉過身后，還有一副墨鏡，遮住半張臉，只露出燦笑的皓齒。這其實是少年人對女性欲望幻想的心理外化，他渴望這樣似的一個女性，帶著成年人的成熟氣息，并還能親切地訓導他——某種意義上也許多少填補了成長中缺席的權威教育者，同時又使他有了青春期欲望寄托的對象。一方面是他渴望在成長中獲得理想的權威訓導者和母性愛撫的潛意識寄托，一方面又提供了他青春期情愛幻想的欲望對象。所以，在影片中，陽光總是處處追隨著少年心目中想象的這位女神。有她的時候總是陽光燦爛，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了馬小軍這樣一種心理欲望。

但很快現(xiàn)實打破了他的幻想。被欲望者(米蘭)所代表的“成熟感”不僅讓馬小軍羨慕，同時又使他感到自己的瘦弱、稚嫩、不成熟，相形見絀使他感到壓力。過于成熟的米蘭對于馬小軍來說，處處讓他覺得受壓服。這種壓服的來源不僅是指她豐腴成熟的身體，還包括她嫻熟的交際、豐富復雜的社會經驗、她過于成熟的一切。其實在二人關系中，米蘭一直掌握主動權，并且是由她從他們初次見面起就定下了這樣的基調。米蘭多次向馬小軍申明：無論在年齡上還是在力量上，“我”(一個身體成熟的女性)都比“你”(一個正在長身體的男孩)大。譬如她說：“你打得過我嗎?”“我”是工作的，而“你”還是個學生娃“我”是有經驗的，而“你”還是個什么都不曉的半大小子。在米蘭口中，馬小軍的稱呼是“孩子”。這種“我比你大”、“反正比你們都大”的指稱一再出現(xiàn)，強調的就是這種成熟——對馬小軍這是誘惑更是壓力，比“你”大這就足夠鎮(zhèn)“你”了。因此這次愛情是孩子和成熟和成長的愛情，從一開始就充滿誘惑和痛苦。馬小軍試圖在成熟的米蘭面前證明自己特能，他吹噓自己，夸大自己，把別人的功績搬到自己名下，在她面前做戲扮瓦西里，甚至不惜冒生命危險爬上高高的煙囪，一切只是為在她面前證明自己男性力量的強大和勇敢——卻是以那么幼稚和孩子氣的方式——這一切只能進一步說明他多么虛弱。在一個比他成熟的女性面前，他的打架斗毆中的勇敢和不怕死的男性強力，都被消解了，他再不是強者而是弱者。對他的自我吹噓，米蘭的反應是淡淡地問“是嗎?”，她從來沒為此大為驚詫，甚至還聽得睡著了，即使他那么神勇的一次——從高高的煙囪口跌下卻毫發(fā)無損，也并未讓米蘭為此跟了他。還有馬小軍在父親面前謊稱她是“老師”而挨了父親一記耳光，這都告訴我們，他是孩子是學生——即不成熟的受訓育的對象。這也使得在米蘭面前，馬小軍的“自戀”不能外化為“她”戀，而是被忽視被拋棄。雨中馬小軍的愛被接受，二人擁抱在一起的情節(jié)更像是他自戀的外化，也是在自戀幻想中唯一一次愛的主動追求被接納的情欲幻境。而在企圖強暴米蘭中反被米蘭壓服，則是真實的受壓抑心理的外化甚至就是他成長的現(xiàn)實，充分揭示了男孩內心深處的虛弱無助——他屈服于她的成熟和成熟賦予的魅力與強大，這既讓他受誘惑又感到難受。因此，最后的音樂是那么憂傷，馬小軍的彷徨無地的臉那么悲哀。青春的挫折，使他欲哭無淚。這樣來看成年馬小軍游移不定、自我質疑的敘述．就可以有一個解釋：即在米蘭面前，男性成年回憶者試圖重新確立自己的“中心”位置，“第一性”的位置，但從一開始，他為女性的神秘所誘惑所激發(fā)起的強烈的好奇和迷戀，以及后來在她面前的做作和最后被拋棄，都真實地說明他是那么虛弱。這種成長中的挫折感如此刻骨銘心，即使是成年后試圖重構記憶也仍是無能為力。

因此，圍繞著少年人的心理成長特征。影片在意義呈現(xiàn)上向兩個不同方向伸展。一方面結合特定歷史語境，否定成人世界，消解成長中權威訓導的存在，也即消解成人世界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又對長大成人、身與心的成熟寄予復雜情感，使得影片對馬小軍青春期成長的回憶內蓄了一種矛盾的敘事。在敘事層面上，影片通過成年馬小軍敘述自己少年時代的成長故事，來表現(xiàn)敘事隱喻的意義張力。這種敘述方式體現(xiàn)了一個男性敘述者對男性成長有無法掩飾的深刻的自戀情結。這里的敘述者可以指向文本的隱含作者，他在該片中表現(xiàn)出的自戀主要通過對故事主人公馬小軍的影像語言來實現(xiàn)，少年馬小軍是成年馬小軍自戀傾向的主要體現(xiàn)者。譬如在影片中，鏡頭始終對馬小軍取微微仰拍視角。還有馬小軍多次在鏡中的自照，都顯著地體現(xiàn)了敘事主人公的“自戀”情結。從根本上說。“自戀”其實是孤獨的偽裝，從反面折射出馬小軍對愛的追求和渴望。這體現(xiàn)在馬小軍獨處時，體現(xiàn)在他和米蘭的交往，也體現(xiàn)在他和伙伴們的關系上。尤其是影片最后游泳池那場戲。馬小軍被自己的群體孤立起來。攝像機用俯視和仰視兩個角度緩緩拍他一步步走上跳臺，上有蔚藍天空，然后是無可挽回地從高空墜入泳池。他渴望被人拉上岸，卻被同伴無數(shù)次按到水里，最后昏死過去。四腳朝天浮在泳池里。這里象征著被群體拋棄的痛苦，也是追求愛渴望愛卻失落了的痛苦。在無拘束的權威缺席時代，成長中的男孩特別需要愛——集體的、異性的或者是其他方面的愛來溫暖和充實他那孤獨空虛的內心世界。但事實是他失敗了。因此，敘述者會加倍“自戀”自己，而為成長的往事涂抹上陽光燦爛的色彩。

另一方面，敘述者雖一直試圖重構少年往事，卻始終有一個充滿懷疑和自嘲的畫外音不依不饒地與這樣的燦爛回憶相伴——回憶往事的成年人不斷質疑如此敘述的“過去”，從而又消解了敘事的合法性，取消了回憶的真實性。由于對往事的重構永遠帶著今天的目光，記憶與想象不可避免地交疊在一起，尤其是關于和米蘭的交往最被敘述人懷疑，他最后的話甚至推翻了和米蘭的整個交往過程存在的可能性。因為這是男孩成長的愛與性的欲望中最復雜、最難實現(xiàn)因而最多自慰和幻想的地方，也是他刻骨銘心的失敗，記憶的機制在這里總是要試圖抹殺它的可靠性。這其實是自戀中的自嘲。這種自嘲尤其表現(xiàn)在馬小軍和伙伴們、和米蘭的關系出現(xiàn)危機時，敘述者的懷疑就迫不及待地跳出畫面。打斷回憶。敘述者對自身成長的珍愛，以至不能容忍不愉快的記憶出現(xiàn)在往事的回憶中，于是他不惜以打碎敘述的完整性來小心翼翼地維護自己的男性自戀意識，并以貌似調侃的自嘲來掩飾自己的這種敘事策略。

影片就這樣不斷在重構往事和消解記憶中滑動，自然導致了結尾對過去回憶的整體否定：敘述者的回憶越來越缺乏支撐，不得不承認。對已經支離破碎的過去的回憶是不可能也不可靠的，缺乏可信性。成年馬小軍和同伴又遇見了少年時代的傻子，一個永不長大的符號人物，代表過去的記憶。當他們用“古倫木”的暗號——標志過去生活的符號——試圖對上“歐巴”這個在過去他們對了無數(shù)次也不會錯的符號時，傻子的回答是“傻B”。這說明，試圖在成年后回溯成長的往事事實上是不可能的，只能是一種矯情。這不僅消解了影片彩色部分對陽光燦爛的成長日子的回憶性敘述，揭示了現(xiàn)在的成年敘述人的敘事事實上的虛擬性，且又嘲諷了現(xiàn)在成年人在志得意滿的生活中這樣優(yōu)裕地回憶往事并涂抹陽光燦爛的色彩是多么虛偽做作、矯情可笑。敘事中只有一點是不變的，這就是本文開頭所討論的問題：在影片中，成人世界始終被認為是虛偽、矯情的，過去這樣，現(xiàn)在也這樣，但少年總要面對成年迎接成熟，無論他內心為成熟所傷多么脆弱。至于“真誠”也許只存在于想象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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