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小個體向永恒生命奧秘的不懈探索

[摘要] 布寧“抒情體”散文景物描繪細膩、逼真，情景交融下，充滿著抒情主體對于生命、自然、生活的無限的冥思。這一散文形式是布寧藝術上等精品，他獨特的創作藝術使這一體裁成為其追求至美、探索永恒的一個載體與樣本，文章試從多方面探討這一創作藝術的特點。

[關鍵詞] 景物 哲理冥思 心理描寫 永恒

布寧首先是一位詩人，然而這絲毫不能掩蓋他在散文上的輝煌成就。可以這么說，正是詩人具有“詩性”的眼光，“詩意”的筆觸更能寫下最富魅力的散文。布寧一系列抒情散文將景物描寫融匯在憂郁情感中，他的景物描寫已經不能簡單的定義為一種烘托人物與事件的“環境描寫”，應該說在這里，它已經獲得了在文本中重要的地位．“情感”寄托在對于景物的細致描繪中，這種“情感”，常由周圍的景物而發，而景物浸透了作者的情感。在布寧的散文里，景物獲得了本體的意義，景物、人物、情感三者共同構成了布寧散文的“抒情體”的有機組成部分。而這一“抒情體”不僅僅限于景物的描繪，情感的宣泄與抒發，它往往指向更高層意義上的哲理冥思，在“愛”與“苦難”的有限人生掙扎中，試圖探尋個體渺小背后隱藏著的生命無窮的奧秘。從而使布寧的散文超越了時空，具有了恒久的魅力。在對景物聲、光、色、形敏銳的捕捉下，是作者對于大自然生生不息的歌頌與描摹，在一連串對歷史、對遠古的頓悟中，是作者對于大自然生命的無止的探討。在作者眼中，人是宇宙的一分子，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人的渺小的個體與有限的生命匯入大自然無窮的神秘的懷抱中，人生的幸福就在這大自然中。下面筆者試從幾個方面來闡述布寧“抒情體”散文的創作藝術特點。

一、景物描繪：一個自足的別樣世界

首先是千姿百態、靈動炫耀、五彩繽紛的景物世界的構建常使布寧抒情散文顯得搖曳多姿，栩栩如生。此中景物描寫往往經過作者情感的過濾與醞釀，以一種不失原生態的本真又具有作者內視角化后富有靈感的抒情客體出現。從某種程度上說，布寧的散文就像一個大自然原生態的世界，仿佛他總能將他身邊的一鳥一蟲，一動一靜，一明一暗巧妙傳神的搬進他的散文世界。“這支憂傷的歌曲在我心中低徊淺吟，夜的黑影無聲無息地在我頭頂翱翔，它用昏昏欲睡的油燈發出的像蚊子叫那樣有氣無力的聲音蠱惑著我，一邊神秘地顫栗著，一邊借油燈投到天花板上的那個像漣漪似的昏沉沉的圓圈在原地回蕩。”(《松樹》)在此，布寧給予“夜的黑影”以動作，以聲音，以形象，使本來難以捉摸的夜色變得靈動多姿，可謂讓人嘆為觀止。布寧自小出生在俄羅斯中部大草原，那里天然蓊郁的森林、遼闊的草原孕育了他天生的對于大自然的敏銳，在“無邊寂寥的原野上，在夏日一直長至門檻邊上的莊稼和冬日漫山遍野的積雪中，”布寧形成了他發達的直覺思維，布寧的散文正是他個體體驗、主觀感受留下的最本真的生存樣態。所以在布寧筆下，人物也好，自然景物也好，不僅惟妙惟肖，而且都有色彩感與光感。他逼真地富有色感和光感地描繪每一個細節，使你不僅能看到，觸到，還能聽到，聞到。布寧曾說：“對我來說，主要的是找到聲音。一旦我找到它，其余的就迎刃而解了。我已知道，可以一揮而就了。”擅長使用“聲音”的布寧常使其散文有一種律動感與音樂感，人物活動的背景總是以一個可感知的生機盎然并讓人身臨其境的鮮活的樣式呈現，“聲音”也使布寧散文與眾多名家散文區別開來，從靜態的照鏡式的描述，轉為動態的主動的觀照，大自然中的每一物在他筆下也仿佛與善感的抒情主人公一樣，充滿了靈動的氣息，渾然天成地構成宇宙的一分子。所以布寧散文給人的第一印象總是一個美妙，神奇，躍動著靈性的“特殊世界”，讀者往往需要調動五官去親身體驗，感受，方能把握住那個跳動的婀娜多姿的符號。康帕烏斯托夫斯基說：“俄羅斯的景色，它的溫柔、它的羞澀的春天，開春時的丑陋，以及轉眼之間由丑陋變成的那種恬淡的、帶有幾分憂郁的美，終于找到了表現它們的人……俄羅斯的景色中，即使是微小的細節，沒有一處能逃過布寧的眼睛，沒有一處未被他描繪過。”

二、情景交融下的哲理冥思

抒情主體豐富的內心世界隨外部環境的變化而變化，內視角下的心理感受是哲理冥思的最明顯的流露。布寧抒情散文中景物描寫往往或做內心復雜情感的緩和劑．仿佛景物是撫慰內心極度憂傷的一劑良藥。比如：“我已經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新雪和針葉吐出似有若無的幽香，我為自己能同這雪。這樹林，以及林中那些喜愛啃食云杉的嫩枝的兔子這么接近而滿心喜悅……”(《松樹》)或做哲理冥思的基墊，為思維在從古到今的歷史長河中縱橫暢游埋下伏筆與釀造氛圍。比如“月亮”意象：“那溫柔孤單始終郁郁寡歡的月亮冉冉的升起來，讓幽深的子夜籠罩萬匯……就跟五千年前，一萬年前一模一樣……”(《霧》)或將景物描寫與人物行動交融在一起，直接渲染大自然力量，正面凸顯宇宙主宰的權威的不可征服，生命原始力量的強大，映襯出對個體有限生命的憂郁與惆悵。比如：“同時某種不屬人間的，永遠沉默的奧秘存在于這墳墓般的岑寂中，——存在于今天的整個長夜中，存在于輪船中，存在于月亮中……”(《霧》)或做抒情主體感受體驗的引發者，比如《靜》中因日內瓦秋景與杯水想起瀑布與《曼弗雷德》，引起人物對于幸福，生命，時間的思考。布寧散文中的心理描寫往往剔除了主人公對世界紛繁事務的牽掛，直接導向對于生存，生命，無限時空的沉思，人物歷史背景如：時代，地點，身份等均被遮蔽，抒情主體被作者淡化了生存背景，孤獨地向一種無限的冥思靠近，靈魂因景物的觸動與牽引，直抵向最根本、最原始的存在之思。這里，抒情主體在向宇宙叩問，向隱藏在人生存之身后面的奧秘叩問，“我不理解這天夜里那種沉默奧妙，一如我不理解生活中的一切，我是孤獨的，子然一身，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霧》)就是這樣，布寧的主人公總是懷揣一顆最真最好奇的心靈向無知領域不停地詰問。宇宙間最普遍，最基本的生存困惑都不能逃脫布寧的想象與思索的范圍。

三、獨特別致的心理描寫

抒情主體悲天憫人的情懷賦予景物以主觀化與內在化，給外視角下的“景”與“事”著上了抒情主體“情”的色彩。“情”字貫穿布寧散文的始終。作為抒情主人公，“我”一出現，或是一位多愁善感，沉醉于已逝愛情中的憂傷而多情的年青人(《在八月》)，或是在旅途體驗中也不停止對死亡，對幸福的無窮追問者(《靜》)，或是暴風雪中因一位村警的死亡勾起對永恒無限的思考者(《松樹》)，或是一位黑夜中意志頑強度過崎嶇山口的跋涉者(《山口》)。布寧自小便對茫茫宇宙的神秘產生了好奇與疑問，“我至今記得當時不論什么東西都會引起我的興趣，譬如：一張陌生的臉，家里的一件什么事，朝圣香客講的故事……”(《自傳筆記》)這說明布寧年少時便因家庭影響形成了一顆對未知事物新鮮好奇的心靈，探討大自然奧妙是布寧自小就有的夢想與愿望，也為他藝術稟賦的形成打下基礎。而成人后的布寧在人生道路上逐漸成熟起來，他發表詩文，同眾多作家切磋會晤，經歷了愛情與婚姻的挫折與考驗，漂泊生活更使他備嘗酸甜苦辣，他漫游世界各地，觀光風土人情，性格上日益完善，閱歷與心智也逐漸豐富。布寧以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重新審視這個世界，以一顆虔誠的嚴肅的心面對困惑他自己的種種問題。因為一段短暫的逝去的戀情，“透過淚水。我遙望著遠方，”(《在八月》)以一個年輕人對愛的執著與赤誠展開對遠方戀人的遙思與懷念。有霧的夜里，布寧沉醉于這“岑寂的主宰”力量之中。面對每個人必經過的死亡之路，布寧在迷霧的夜里經過了一番刻骨銘心的考驗與思考，“思索著地球上的一切生物，思索著古代的人類，這輪月亮曾看到過他們所有的人，但是在月亮眼里，他們大概都是渺小的，彼此長得一模一樣，以致月亮都沒有發覺他們在地球上消失。”(《霧》)旅途中。布寧依然不放棄對自然“美”的追求“我覺得有朝一日我將融入這片亙古長存的寂靜中。我們都站在它的門口，我們的幸福就在那扇門里邊。”(《靜》)布寧正是這樣一位追求幸福的大自然的“寵兒”，因為有一顆善良純真的心靈，他筆下的“寂靜”仿佛也能聽得見，而幸福也好象因這群山的美好的寂靜而變得觸手可及。布寧以一顆哲人的擅思的心靈將“個體生存”與茫茫宇宙聯系在一起，探討著生存的“有限”與“無限”，“我覺得所以要有黑夜，所以要有迷霧，是為了讓我更愛，更珍惜早晨。”(《霧》)布寧是一個內心世界極為豐富的、思維極為敏銳的作家，黑夜的迷霧觸及靈魂，觸及生的拷問使他在不眠之夜探討死之神秘，在心靈深處寧靜地迎候并理解著“死亡”的含義。“我們平生第一次見到的自然景色的美，以及藝術的美和宗教的美，不論是哪里的，都激起我們朝氣蓬勃的渴求，渴求我們的生活也能升華到這種美的高度，用出自衷心的歡樂來充實這種美，并同人們一起分享我們的歡樂。”(《靜》)在這里，布寧向我們展示出他獨特的本真的以“美”來充實生存的至高的境界，這種“美”是博大的，至唇至真的，只不分國界與疆域的，是能拯救人類并能給人以幸福的。(《靜)))有了這樣一種追求“至美”的心境，布寧的哲思與景物的抒寫便有了形而上的意義，這種抒情體散文也成為了一種“美”的載體與樣本的永恒的詩意的表達。

四、敘述視角的巧妙設置

敘述視角的巧妙安排，淡化了沖突強化氣氛的渲染，釀造，讓“人”、“事”、“景”一起營造出一種神秘飄渺的氣氛，使人不知不覺陷入對遠古、歷史、生命的追問。《松樹》一文在此方面最具代表性。作者淡化了故事的情節，弱化地處理了故事主人公米特羅方死亡的事實。文章標題本身便是與“死亡”這一標志生命結束符號相反的另一種象征永恒生命力的標志。“松樹”代表了生生不息。代表了生命的旺盛，蓬勃。文章一開頭：“暮靄沉沉，被大雪淹沒的房子一片岑寂，屋外，暴風雪在松林中呼嘯……”(《松樹》)交待了雪天松林雄闊的背景，第二段開頭交待米特羅方之死，敘述話語客觀、冷靜，不夾帶任何感情色彩，接著便開始抒情主人公“我”富有感情的關于雪景、屋舍、夜色的細致入微的描摹。在這段對“我”的描述中，只插入了一句“于是我又懷念起米特羅方來。在這個陰森森的黑夜里，他在等著進墳墓。”(《松樹》)一筆帶過。在這憂郁的雪夜里，作者滿腔難以壓抑的憂傷與悲凄。死亡是無聲無息地在這個憂郁、森嚴、低沉的由“林間通道構成的恐怖世界”中發生的。然而文章并沒有一味地低調或者悲愴，而是以費多西婭與我的對話使文章延展開來，而這其中也無太多悲哀的因素，只是以一種極度客觀的語調描述這一對話與對話中的故事。至此，作者欲揚先抑的筆調才慢慢不動聲色地，展開對米特羅方的回憶，簡潔的文筆，該收就收，該放就放。作者以“我”的內心感受與行動為線索，穿插回憶米特羅方，將活著的米特羅方與其死后的情景，還有鮮活的雪景一同展現在讀者面前，就像一幅油畫。敘述視角在“我”、米特羅方、安東(米特羅方弟弟)、雪景四者之間隨時間的推進而交替轉換。而后三者均統一在“我”的視角下。景物，人，事水乳交融，意象的運用也增添了悲哀的氣氛。“太陽緩緩地走近它在太空中的行程的盡頭，一抹好似錦緞一般的淡紅色余輝已經悄悄地溜進這問半明不暗的陋屋，斜映到死者的額上。當我離開農舍走到戶外時，太陽已躲到茂密的云杉林后面那些松樹的樹干中間，失去了原有的光芒。”(《松樹》)“太陽”在這里著上了“我”的情感的色調，仿佛也因這死亡的來臨而黯然失意。因而更能營造一種肅穆的氛圍，彌補了冷色調的客觀敘述的單調，加深了死亡的悲愴味道與上帝主宰的權威的不可抗拒。這里，敘述視角在不斷的變化，描述對象卻無絲毫的紊亂，內視角下是一條傷感、悲痛的感情線索貫穿全文，但外視角下卻是感情的適度的節制與簡化。作者的憂傷仿佛都消解在美麗的冬景之中。從而使布寧的這種特殊的詩意的藝術表達有了海明威“冰山理論”的含蓄美。

五、抒情主體的渺小與自然的博大形成對比

將人(個體)的無知、憂傷、憂郁的“小情感”與大自然的蓬勃、朝氣、博大、無限并置于描摹的前臺使二者形成鮮明的對比與對照，構成渺小個體與龐大宇宙問的張力，營造了“此岸”與“彼岸”的一種距離美，引起讀者的沉思。如：“我感到憂傷，難以言說的憂傷，可是周遭的一切，不論是果園、草原、瓜地甚至空氣和強烈的陽光，卻無不充滿了幸福。”(《在八月》)，在布寧的散文中，抒情主體與其他人物的“憂傷”、“孤憤”與大自然的生機朝氣比起來總顯得微不足道，生活自然的力量總是照樣以一種不可阻擋的趨勢向前發展，甚至大自然無窮的生命力總能包含甚至消解抒情主體的小天地的“哀”與“愁”。布寧筆下人物個體與大自然的抒寫明顯呈現出良種不同的情狀：霧中是一艘航行在迷霧中的受到驚嚇、精疲力竭的人們，而晦暗、朦朧的迷霧與陰郁，神秘的夜緊緊地箍住人們，就連月亮也叫人“毛骨悚然”，靜中絢麗、柔和的日內瓦秋景、亙古長存的寂靜與個人的短暫的生命、有限的幸福構成作者冥思的對象，作者視“天空，水，太陽”為“巨大的幸福”，《松樹》中米特羅方的尸體孤獨的等待下葬，而新雪，針葉的幽香，樹林，煙霞，兔子，松濤等共同構成的冬景是那么的讓人沉醉。布寧曾說“不，并不是風景令我心醉／貪婪的眼睛看到的也并不是色彩／而是在色彩中間閃耀著的／生的歡樂和生的愛”(《二月的天氣盡管還陰濕寒冷……》1901年)他筆下大自然生機的一面與抒情主體情感陰郁的一面構成一種矛盾，而在這種矛盾與張力中，凸顯著布寧對于自然、對于生存之奧妙、對于幸福的追求與向往。

布寧散文可以說是把詩、畫與哲理熔于一爐，他以詩人的眼光捕捉著詩意的因子，再將其植入散文中；他以畫家的手筆描摹著一幅幅俄羅斯式的抒情畫面他以哲人的深邃透析著千百年來困擾人們的種種有關生存與生命的奧秘。在此意義上，作為詩人與散文家的布寧，既是俄羅斯的，又是屬于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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