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深處的圖蘭泰

為一個礦藏項目的考察，我來到內蒙古自治區西北部阿拉善盟所在地的圖蘭泰芒硝礦考察。

4月8日，一個晴朗亮麗的早晨，在蒙族朋友巴彥爾的陪同下，我們駕一輛三菱吉普車上路了剛剛鋪設好的柏油馬路，平直得像一把尺子，直接鋪設在廣袤的戈壁灘上，黑白分明的道路筆直地伸向遠方，仿佛與天相接。原野和天際幾乎是同樣的灰白色，蒼茫茫的。在這樣的路上行車，你會覺得大地是那樣遼闊，天是那么近，上帝是那么近。

車行104公里，沿途是被禁牧的草場說是草場，倒不如說是荒漠更為恰當。稀稀拉拉的牧草被黃沙幾近掩埋，絕望地伸出枯死的草稈。遠處突地揚起一陣小型龍卷風，這是沙漠里常見的景象，只一會兒，我們的車前便形成一股黃蒙蒙的沙霧，被龍卷風吹起的枯死的草梗，不時地在車的兩側亂舞，無助地向我們伸出瘦弱的手。愉悅的心情由此變得很是沮喪。我想到阿拉善盟獨特的地理位置，阿拉善盟行政區面積29萬平方公里，是福建省的三倍，人口卻只有17萬，境內三大沙漠，騰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和烏蘭布和沙漠，占據了全盟近五分之四的面積巴彥爾告訴我，我們走的柏油路，是國家為西部大開發而投資修建的主干道，去年下半年才通車。不久，我們的車離開柏油路，拐入砂石路看來，這條砂石路被風沙無數次地掩埋過，倔強的車硬是從砂里一次次碾出路來。有些路段已經被高大的沙丘完全阻斷，車只能繞著沙丘邊緣走。這種道路很難行車，司機掛上了四輪驅動，車才能艱難地向前。車輪卷起的沙塵，將車團團圍住，密封良好的車內也彌漫著黃色的沙霧，一股土腥味撲鼻而來。車過風口，沙塵便像一大群黃蜂撲向路邊的沙丘，從而引發了更大的沙塵。眼見這股沙塵迅速地翻過一座座弓型沙丘的丘陵，波浪似地向東面刮去。

一路黃沙。不巧的是，我們車上的空調在進入沙漠之后不久就壞了，我們被悶在車里近兩個小時了。司機在翻越一座無風的沙丘后停了下來，讓我們下車透透氣兒，當我站在這沙丘上遠望過去，眼前的景象令我震撼、綿延的沙漠像凝固的海洋，大自然神奇地在這里雕塑出大海的神韻，難怪人們常把沙漠與海洋聯系起來，也許沙漠是遠古的海洋?抑或海洋與沙漠有著我們不知的深奧關系?每一座沙丘都像張滿的弓，齊刷刷朝著東面的方向，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隨時噴涌而出，那種暗蓄的力量令人不寒而栗此時，關于自然的種種命題進入我的腦子里。在浩瀚的沙漠中，我們顯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那么孱弱，而沙漠卻是如此博大強悍它完全袒露在你面前，毫無保留地向你敞開一切，可你卻無法讀懂它，甚至你無法知道一粒沙子的故事。平日我們都能口若懸河振振有詞，此刻沙漠用它的沉默原諒人類的幼稚和無知，也讓我們緘口靜默，只聆聽這冥冥之中的啟迪：自然是不可戰勝的，自然是無可窮盡的，自然賦予了我們一切，自然還將撫育我們的子孫。

“還有70公里路呢!”司機催促我們趕路。

沿著車前依稀可辨的車轍，我們繼續西行。司機告訴我，在沙里行車，方向盤要順著沙路的走勢行，在沙厚的地方更不能擰著干，只要不離開大方向，你就踩上油門順著車輪行，有點信馬由韁的意思，已經是騰格里沙漠腹地了，看著前路模糊的車轍，我不禁問巴彥爾，是誰還來往于這荒無人煙的沙漠?“是圖蘭泰芒硝礦的礦車，他們定期把生活用品拉進去，再把芒硝拉出來。”巴彥爾說。

又兩個小時過去了，車繞過一道沙丘，我們眼前豁然開朗——前路不再是綿綿沙海，而是一片干枯了的鹽堿湖。鹽堿湖向遠方伸展開來足有上百平方公里，湖面長著一叢叢、一簇簇我叫不上名字的草本植物、正是清明時節，這里的草卻沒長出一片葉子。因為風的作用，干枯的草稈上沾滿了灰白色的鹽堿，遠遠望去，整個湖面呈灰白色。巴彥爾告訴我，這是一片季節性的鹽堿湖，每年4～5月和8～9月有水。原來這里是個很好的鹽產地，這幾年氣候變化，這里已經五年滴雨未降了，鹽湖早就不產鹽了。我不禁問，那些草還活著嗎?巴彥爾說，這草的生命力極其頑強，沒有一滴水它也能存活七年呢。車在鹽堿湖面上行使。地表是白色的，那些不知名的草本植物間隔的距離幾乎相同，很有規律地長著。遠處則始終是地平線，好像總也走不到盡頭。50公里過后，時間已過中午12點，巴彥爾指著遠方露出的幾株胡楊樹說：“快到了。”我知道，在沙漠里，只要看到這種生能千年不死，死能千年不倒，倒能千年不腐的胡楊樹，就意味著你找到了水源。有胡楊樹的地方也一定有人家。

車開近了，在沙丘邊果然看到了幾間低矮的土坯房。我原以為這里應該是個有幾戶人家的小村落，可讓我意外的是，我們在沙漠和鹽堿湖上行車近150公里，碰到的這個村落卻只有一戶人家。巴彥爾讓車在土坯房前停下，我們決定在這戶牧民家解決肚子問題。下車，我仔細打量這幾間土坯房。它建在比較平緩的沙丘上，一邊是一座小四合院，離小四合院十幾米開外是無房項的羊圈。墻是干打壘的，屋頂是平的，用茅草類的植物鋪蓋而成。小院子里有三間房，中間的明顯是臥室，有土炕；左邊的一間是庫房，堆放著工具之類的雜物，右邊的應該是飯廳兼客廳吧，約有12平方米，放一個在城市里早就被淘汰的三門櫥和一張木制的桌子。羊圈也是干打壘墻圍筑的，大概是羊養多了，在羊圈旁用胡楊樹枝又圍出一個羊欄。屋外開闊的沙地上有一口手壓式的井，人畜共用。

讓我意外的是，這房子平日里只有女主人一人住著，家里的男人在蘇木上開了個小店，孩子大了也都外出打工去了。我問女主人：“你為什么不到蘇木上去?”“不習慣。”她回答得很簡單。我很難想象，在這方圓150公里荒無人煙的沙漠腹地，她是怎樣生活的。在她家里，幾乎沒有電器，因為這里根本就不通電。大概是常年不大和人交往，女主人話極少。她頭上裹著頭巾，風沙吹皺的臉上有一對靜如止水的眼睛。她清瘦但不孱弱，漏風的門牙黑黃黑黃的，滿是老繭的雙手明顯比常人大許多，操勞和艱辛寫在她的這雙手上。家里很干凈，院子外的牛羊悠閑而懶散，幾只羊羔在羊圈邊撒歡。看得出，她生活得很安寧。我不知道，萬籟俱寂的沙漠的夜晚，她如何排譴?她是不是也想念離家在外的親人?離開這戶牧民家，女主人孤獨的身影仍然印在我的腦海里，對她賜予我們食物又執意分文不取，也令我耿耿于懷。白酒、干饃、奶茶和一碗炒羊雜，說實在的，作為南方人，很少有人能忍受那股奶腥和羊膻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草草幾口，我謊稱吃飽了，逃也似地離開餐桌。巴彥爾和司機卻嘖嘖稱贊女主人手藝高超。我突然覺得，這種食物與沙漠的環境非常的協調，與餐桌邊上的這幾個人也可以完全融成一體。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啊!

圖蘭泰芒硝礦還要深入沙漠腹地20公里，雖然道路并不難行，可給我的感覺卻有些凄涼，似乎已經遠離了文明社會。芒硝礦在鹽堿湖的中心地帶．因為只有在這里才有大約南方魚塘大小的水面。能在這里見到波光粼粼的水面，就像夢境一般，著實讓人興奮。下車細看，芒硝的生長池是長約50米，寬20米的土池，并排有五六口，池邊上是為了抵擋風沙而壘得高高的土圍子。長在水中的芒硝結晶足有40公分長，晶瑩透亮。主人告訴我，這里的芒硝質量極好，但產量實在少得可憐，每年只能產五千噸左右，就是這點產量還得打兩口深井來抽水灌溉。而十幾年前的產量是十五萬噸。主人無奈的表情讓我也感到悵然。

礦區就建在芒硝池邊，一排工棚依舊是干打壘的土坯房，幾臺機械隨意地擺放在工棚邊上，大概是鹽堿的作用，早就銹跡斑斑，只有一臺風力發電機的風扇在戶外嘎嘎地轉著。主人一邊給我們介紹情況，一邊熱情地把我們讓進工棚休息。我這才知道，礦上現在只有7個人。因為芒硝產量少，工人的收入很低，他們還要忍受無數的風沙和冬季零下30度的嚴寒以及夜晚無盡的寂寞，條件之惡劣可想而知。主人倒來一碗奶茶后走出屋去了。環顧四周，在暗淡的光線下。我發現土墻上依稀可辨的有幾行文字，字是用毛筆寫的，算不上什么書法，仔細讀來卻感慨頗多，摘錄如下：夫外凄慘涼／家人可知否／臥榻望明月／夢中團歡聚／醒來情憂愁……大概是時間久了，后面的詩句已經無法辨認，詩的落款是2003年中秋。這位作者的文化程度并不高，他應該是一位結婚不久就離開家鄉外出打工的人。他一定沒有賺到足夠的錢而傷心地離開了，芒硝礦畢竟不是金礦。

下午三點半，我們不得不踏上歸途。天黑以前我們必須走出沙漠。灰黃的太陽掛在西邊的天上，車照例艱難地繞行在沙丘之間。突然，司機指著遠處喊了起來：“沙桃開花了。”順著司機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一座大沙丘的南坡上，我們看到一片灰紫色的沙桃花，遠遠望去，像一條沙巾飄落在沙漠中，很是美麗。

沙漠里有花和詩讓我看到希望。我祈禱西部開發的腳步能快些再快些，祈禱上帝賜予這里雨水和富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