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由于家鄉一帶的民宅都有“宅椅子”(即臺基),所以家家戶戶的院落就有設置臺階的需要,順臺階而上即進入門樓,在門庭區間對大門架構的設置依傳統便又需要有門墩。這說的是建筑設置上的功能,其實這兩種建筑表象還包含了豐富的社會政治含義。
臺階政治上的“階級”一詞是借用建筑中的“階級”——臺階的詞意而來的,中國建筑中的臺基聳立是造成臺階眾多的原因之一。依《木經》所述:“階級有峻、平、慢三等.宮中則以御輦為法,凡自下而登:前竿垂盡臂,后竿展盡臂,為峻道;......前竿平肘,后竿平肩,為慢道;前竿垂手,后竿平肩,為平道。”建筑學上的“階級”可上可下,畢竟人的步伐是能夠隨意移動的;同樣,作為政治學的階級也可以周轉、輪回。這在中國的社會中是一種獨特的現象,并且這種輪回還具有一定的規律性、周期性。
以家鄉的村子為例,這種階級輪回現象也是存在的。我家鄉的村子很小,過去是當地有名的“人少地多棗樹多”的莊戶。“土改”評定成分時,村中的家庭近80%是富農、中農,還有少量的地主。估計這與清政府當時減免賦稅,刺激鼓勵農民拓荒、栽棗樹占地立產政策有關,先人也因此在較短的時間內用汗水完成了原始積累。村子里富戶人家雇傭的長、短工、外鄉人并不多,因而村內歷次運動中階級關系對立并不如想象中緊張和激烈。富戶人家的產生是由于“政策”的原因,它不是靠巧取豪奪、剝削及壟斷來完成的,這些富戶人家無官無商,是土財主。這也屬本村中最早的“階級”定位了。
如果以族人中的輩分、婚姻關系來看階級輪回的現象也可能更直接一些。在本村同族人里,過去富戶人家的子弟通常要比貧雇農的子弟輩小,有的同齡人之間可以相差二、三輩,甚至四輩,也即富戶人家的子弟得管貧窮人家的子弟叫“伯伯”乃至“爺爺”,這樣的情況可謂屢見不鮮。為什么?因為富戶人家按習慣很早就會為少年子弟娶媳婦,甚至收童養媳,所以有“女大三,抱金磚”的說法。娶了女人是不會閑置的,自然會早生孩子。而貧窮人家娶不起媳婦,即便娶媳婦也往往較晚,兩者之間經歷幾世演變,便會漸行漸遠,拉大了輩分的差距。
然而,命運就真的特別眷顧富戶人家的子弟嗎?未必!你等著瞧吧。
解放后,由于村中本姓人家大多“出身不好”,所以村政大多數時間是由外姓人或同姓中的貧雇農當家做主。特別是“文化大革命”的沖擊,對富戶人家子弟的精神和心理都形成了巨大的壓力,而貧下中農的子女、當政者的孩子卻在享受國家和社會資源上得到了許多照顧和便利,可以當兵、進城、當干部,甚至保送讀工農兵大學,假以時日,這些出門在外的人身份發生了變化,留在村內的便成了最有前途和活力的一群。他們敢說敢為,富有主見,擅于駕馭社群關系。而原來的富家子弟,則成了唯唯諾諾、安生本分的一類,有時甚至被人打了一巴掌都不敢還手。
更殘酷的不止這些。六、七十年代的時候,本村中三十歲左右獨身青壯男子奇多,各個雖然體貌帥氣,談吐溫雅,但就是娶不上媳婦。因為在農村,嫁給一個“成分”不好的男子是會吃盡苦頭的。你瞧,命運之神布下的局原來正在這里埋伏等待著呢!在這里大有將以前的所有欠帳全扯平的架式。富家子弟的祖先怎么也沒料到,只因自己當年的財富而竟讓兒孫輩遭受這般待遇?
總不能讓村子變成光棍村吧。為了補救,當時曾流行過一種聯姻方式——“換親”,就是說兩家各有兄妹姐弟的可以相互交換婚姻,出身不好的男青年這方,可將姐妹嫁給出身好的女方的兄弟,這也算是一種補償性的平衡了。如此一來,原本階級成份不對等的家庭慢慢地接近了,這說明階級是在以各種方式流動的,階級的差異也是變化的。
除了人為的因素及社會變革動蕩引致階級關系的輪回以外,自然災害也會使這種輪回頻率化、節奏化。在家鄉,人們對“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理解是最深刻的。天災、河流泛濫對一個人、一個家庭的命運影響是極為直接的。河流的運動就像龍尾擺動,又像蕩來蕩去的秋千,隔一定的周期就會來回掃一次,蕩一次,而每一次,總會把一部分人“甩”了出去。三十年前本是“河東”,中間由于河道變化,三十年后可能就會變成“河西”了。三十年前是有錢有勢的人,由于天災頻頻,三十年后可能會變成要飯的。“甩”出去的人為逃荒避災,去了天津、內蒙、張家口,闖了關東。實在沒辦法的也有“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爺去投行伍”——扛槍當兵去了。
所以,中國沒有久遠的世家大族,雖有閥閱門第,唯獨不出產貴族,中國是“平民”的中國。中國人關于與“階級”有關的家運的說法有許多,諸如“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富無三代享”,“人窮窮不過三代,人富富不過三世”,“寒門出高士,貧家出貴子”,“富貴人家多敗子”等等。這并不是宿命,也不是循環報應說,它確是有因果關系的,是社會綜合的功能和進化淘汰的規律在起作用。
所以富貴人家常常絞盡腦汁思考的是如何保住家業永不衰敗,而貧寒人家把送子弟、去讀書作為了全家的事業來經營,也就不難理解了。
《門銘》有語:“祿無常家,福無定門,人謀鬼謀,道在則尊”,既然算來算去也不過如此,沒必要太過認真。我在大門前的“階級”旁,讓人在石頭上刻了“道在則尊”四字嵌入墻壁,算是表達了心聲。
門墩在大門底處設置門墩是有實際功用的,它對大門的錨固起到枕墊的作用。不僅如此,人們又常常在院落的門墩上進一步地雕飾、渲染,以表達各種感情及信息,這又派生出另一種文化,是否可叫“門墩文化”?諸如家鄉,按風俗舊時的大門都要裝門墩,而現在流行的款式大都是石雕小獅子的門墩。選擇門墩時,我在滄州一家較大的石材廠只發現了一對抱鼓石,象“鼓”一樣的圓狀石門墩,其他款式暫無,要是訂做其他的則需要相當時日。由于急需,便選購了這對抱鼓石門墩。
其實,在舊時對門墩的選用是頗有講究的。圓狀的抱鼓石是有功名的人家才能用的,也即讀書、做官的人家常在大門墩上選用;還有一種是箱式、方形的門墩,則是經商、有田產、有錢人家使用的。如果機械對照這種標準,我對自己的身份不由感到困惑。作為一個本村的外地人,我在家鄉是一個什么角色呢?我沒有“功名”,當初離開北京時,僅是一個大學畢業后工作不久的主任科員級,夠不上“官”的資格。此后一直從事是的咨詢服務、中介性的自由職業,連養家吃飯國家都不管了,靠自己養自己。如此說來,在大門下邊使用抱鼓石是僭越,按舊制度已屬“違法”。
過去,在鄉村中有鄉紳階層,這也是中國傳統社會獨特的現象。鄉紳是當過官回家鄉的人,有的是退休告老回家的,有的是按舊制服喪休假在家守孝的,還包括了讀書后仕途待望或仕途中觀望、仕途無望留在家鄉的。“紳”的由來與當官者穿的絲制官服有關,官服的袍子外面常有一個寬大的腰帶,長袍、打帶稱做“紳”。上朝議事,人人手中持“笏”(相當于現在記事的筆和本、手提電腦),退朝將“笏”插于腰帶中,將插的動作稱作“”,所以將仕宦稱作“紳”,而下野、在家的則稱為“鄉紳”。
政府對待無論任職在外或休閑退隱在鄉的鄉紳,都以紳之禮待之,并享受與庶民不同的特殊待遇。皇權對鄉紳的種種優待,是希望鄉紳在皇權難以波及的鄉村及政府對鄉村管理的失缺處發揮導民、教化的作用,以彌補地方行政之不足。鄉紳由于地緣上的優勢,加上同年、同學、同僚的政治后援,及在社會上享有的士大夫地位,使其成為了鄉村上流社會的主體,它影響著鄉村文化、經濟、政治生活的節奏,從而成為了除地方政府之外的另一種勢力。
到了近、現代社會,鄉紳很容易演變成“土豪劣紳”,成為鄉村中舊體制的代表,也就必然成為了農民運動、階級斗爭的對象。解放后,中國農村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其變革是最徹底、最直接的。合作化、人民公社制度使鄉村政治、經濟、文化乃至社會關系的管理統一化,在這里已不再需要也不允許有游離在外的階層存在,鄉紳角色及職能早已成了昔日黃花。
但隨著人民公社制度的解體,代之以行的鄉鎮管理體制、村民自治制度,似乎又使原來的歷史問題倒轉回來。村民自治的語境主體是誰?媒體上經常看到村委會控制權的爭奪、爭議,有的甚至還鬧出了人命案;部分鄉村中已不乏流氓橫行、惡人治村、惡霸當權各種弊端時有所聞。
可以肯定的是,中國社會現在是不需要舊鄉紳制度了,它沒有政治、文化、經濟的基礎,更不可能人為地去設置這樣一個社會身份。顯然,那種依靠舊時鄉紳解決現代矛盾的想法是不切實際的白日夢。然而,如果我們細心觀察,其實在鄉村中,現代的、新型的“鄉紳”早已誕生了。或許,我們將這些“紳”稱作“伸”似乎更為合適。這些人不是穿絲織官服的“紳”,去掉了“絲”,是“人人”都可擔當的、以“亻”作旁的“伸”。
我說的這些“伸”,實際上是從自己家鄉延“伸”在外的打工者,經商的生意人,在校學習的讀書人,出門的參軍人,或是又從外邊“伸”縮回來的復員軍人,探親的返鄉人,外鄉的在本地的謀生人,本村的城里人……這些人雖身體在外,但心系鄉土。可能他們只是臨時的身處鄉土,即便只是回家過個年,在黃金周、雙休日的時候回來一趟,但是只要“常回家看看”,就已經相當于工作隊進鄉的效果了。
這種往來之間的“延伸”、“伸縮”,常常可以將各種資源直接或間接地帶入鄉村。外面世界的見識、組織管理的意識、商品及財產權利的新理念、新資訊、招商引資的經驗等等,已不是困守在鄉村的農村人所能比擬的。其實,“鄉伸”的過程也就是發動群眾的過程,其影響是直接的,潛移默化的作用是深遠的,這些“鄉伸”成為了天然的農村精英、鄉村領袖、新型農民。
現在的實際困難是怎樣才能讓這些人發揮作用,怎樣將他們納入體制的框架,能夠有機會合法地表達。這些人有的不是村民,有的也可能已不是集體經濟中的一份子,更沒有選舉權。這些人的處境更像過客,他們沒途徑,也沒有條件去參與鄉村的事,除了外表光鮮、西裝革履、衣錦還鄉的心理滿足之外,以一外來的局外人心情對鄉村中各種關系的顧忌而諱疾忌醫。
農村中,關于集體經濟管理權問題所帶來的社會政治意義、經濟利益日趨重大,而村莊中因外出的、打工的人越來越多而出現“空心”化的狀態也在加劇,從制度建設上對這些矛盾予以破解也日益迫切了。
說到這里,我收回目光再來打量自己,在新的“鄉伸”制度沒有形成之前,只得引用毛澤東同志《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中的一段話:“小資產階級。如自耕農,手工業主,小知識階層——學生界、中小學教員、小員司、小事務員、小律師,小商人等都屬于這一類。”照此對號入座,我僅屬“小資”而已,并且還是上了年紀的“小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