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jīng)一個多世紀風雨滄桑的交大,不僅見證了中國近現(xiàn)代高等教育聚沙成塔的艱難歷程,也見證了這個經(jīng)受傷痛、經(jīng)歷困苦,卻依然走向興旺的國家的命運
徐家匯,上海最繁華的地標之一。中國20多年來改革開放的成果,在此有著最好的印證和體現(xiàn)。徐家匯商業(yè)圈的華山路上,商家林立,車流滾滾。就在這一片極盡商業(yè)氣息的店鋪群里,仍保留著一座古色古香的廟堂式建筑。盡管門前局促,它還是象征性地造起了一座小小中式玉帶橋。
這,便是上海交通大學的大門。“大隱隱于市”,也許是對如今交大地理位置最好的描摹,但或許更是對于這所有著110年悠久歷史的學府在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坐標中的地位的最恰當不過的評價。歷經(jīng)一個多世紀風雨滄桑的交大,不僅見證了中國近現(xiàn)代高等教育聚沙成塔的艱難歷程,也見證了這個經(jīng)受傷痛、經(jīng)歷困苦,卻依然走向興旺的國家的命運。
中國第一所師范學校的搖籃
南洋公學誕生后,首先遇到的困難就是師資匱乏。
19世紀末的中國,依然是私塾遍布、科舉風行,人們心目中的教育還是讀經(jīng)考八股,走科舉仕途,得榮華富貴,教師也還是私塾老先生和孔子圣位。因此,公學不得不聘請外國教習擔任教師。
外國教習的到來不可避免地帶來了諸多弊端,且非長久之計。盛宣懷通過對西方強國教育狀況的研究,認為“西國學堂必探原于師范”,“師范、小學尤為學堂一事務中之先務。既病求艾,相需已殷,急起直追,惟虞弗及”。因此,他在南洋公學內(nèi)首先要設立的就是師范院和外院(小學),決定靠自己的力量,培養(yǎng)本土教師。
1897年2月,盛宣懷張榜招賢,選拔師資,同時舉行了第一次公開的招生考試。招生廣告上,用“不取修膳”、“咨送出洋”、“擇優(yōu)獎賞”,“優(yōu)予出身”等優(yōu)厚條件,與科舉制競爭,一時間吸引了眾多人才。各省前來應考的達數(shù)千人之多,其中多數(shù)是清寒子弟,也有一部分人是不滿科舉的有志之士。經(jīng)過不拘一格的嚴格挑選,百里挑一,第一次錄取了師范生40名。他們都是20至30歲的青年人,其中許多人已是舉人、廩貢生,皆屬當時社會之俊彥。
1897年4月8日(光緒二十三年三月初六),南洋公學師范院借上海徐家匯民房一所,正式開學上課,這是我國教育史上的第一所師范學校。它的建立標志著我國師范教育的誕生,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
盛宣懷對師范生寄予了很大希望,在“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教育思想下,為師范院制定了“明體達用,勤學善誨”的培養(yǎng)目標。為使師范院學生通曉西文西藝,學校力邀時任南京匯文書院(后改為金陵大學)院長、著名的美國傳教士福開森博士擔任公學的監(jiān)院兼西文總教習,上海教育界名流張煥綸為中文總教習。此外,還任用了頗負盛名的翻譯家伍光建、李維格以及薛來西,樂提摩等外籍教師作為中西教習。如此高規(guī)格的師資隊伍,充分體現(xiàn)了盛宣懷對師范院的重視程度以及培養(yǎng)中西貫通新式人才的急切之心。
按照盛宣懷的設想,南洋公學在開辦師范院的同時,仿效日本師范學校有附屬小學校的做法,開設了外院,挑選十歲至十七八歲學生120名,令師范生分班教之。希望“比及一年,師范諸生且學且誨,頗得知行并進之益;外院生亦多穎異之姿,能志于學。”繼而再陸續(xù)開辦中院(中學)、上院(大學),其教習“皆出于師范院,則駕輕就熟,軌轍不慮其紛歧”:而外院的小學生再薦升于中上兩院,“則入室登堂,途徑愈形其直捷。”這樣,就初步解決了高等教育與基礎教育之間過渡銜接的問題,以達到培育出懂得西文西藝新型人才的最終目的。這一有系統(tǒng),重實踐的教育思想,具有相當?shù)那罢靶浴?/p>
師范院學生受到的管理較之公學其他學生更為嚴格。除了學習新的科學知識外,還要朝圣拜孔讀經(jīng),以保存國粹。師范院有自己的院歌——《警醒歌》,歌詞由公學總教習張煥綸撰寫,師范院學生譜調(diào)。歌詞共四章,皆以“警警警”開頭,“醒醒醒”結尾,慷慨激昂,振奮人心,鼓舞著師范生為振興國家而刻苦奮發(fā)。每逢初一、十五,校長率領全體師生沐浴后,集體到孔子牌位前行三跪九叩禮,然后簫管齊奏,師生和聲高唱院歌,氣氛十分莊嚴肅穆。唱到高昂處,師生皆淚下。
師范院于1903年停辦,七年間共招收了72名學生,為我國新式教育培養(yǎng)了一批優(yōu)秀的教育家和實業(yè)家,如陳懋治、沈慶鴻等等。南洋公學師范院揭開了我國師范教育的序幕,之后,京師大學堂內(nèi)的師范館、湖北師范學堂、直隸保定師范學堂、張謇的通州師范等官辦、民辦師范學校也相繼建起。
“警警警,黑種奴,紅種燼,黃種酣眠鼾未竟。毋倚冰作山,勿飲鴆如醞,焚屋漏舟樂未央,八百兆人,瞥眼同一阱,醒醒醒……”南洋公學師范院的這首院歌,學員們直到年邁時仍念念難忘。
交大與新中國首枚火箭
1957年10月4日,在離莫斯科2000多公里的哈薩克斯坦,離子夜還有32分鐘時,隨著一聲巨響,人類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發(fā)射升空,前蘇聯(lián)科學家把探索的足跡延伸到了大氣層以外。
這一事件使中國人感到歡欣鼓舞,人們抬起頭來,第一次把目光投向遙遠的太空,尋找著這顆屬于社會主義陣營的衛(wèi)星。而此的中國,連將衛(wèi)星送入軌道的工具——火箭都沒有。
1958年5月17日,在中國共產(chǎn)黨八大二次會議上,毛澤東第一次當眾表示,我們也要搞人造衛(wèi)星。聞聽此言,代表們報以熱烈的掌聲。毛澤東又笑著補充說,當然,衛(wèi)星應該從小的搞起,但是像美國雞蛋那么大點兒的,我們不放,要放我們就放它個兩萬公斤的。
研制新中國首枚火箭的任務,歷史性地落在了具有良好工業(yè)基礎的上海,落在了由交大力學系副主任王希季帶領的一群年輕人身上。
王希季被任命為機電設計院的總工程師時,只有27歲。他手下的“精兵強將”,平均年齡只有21歲。在“大躍進”的年代,王希季他們面臨的壓力和困難可想而知。沒有火箭方面的專業(yè)知識,沒有技術資料,沒有任何國際援助,有時碰到一些連自己都沒接觸過的新東西,王希季常常是頭一天晚上通過啃書本掌握,第二天就給大家上課傳授。
由于條件極為有限,他們第一次設計的運載火箭的發(fā)動機,用的竟然是連前蘇聯(lián)、美國都未曾用過的液氟,甲醇高能推進劑,因此研制工作不可避免地遇到了挫折。但是憑著一股“勁”,王希季他們堅持了下去。
“這個也不完全是大躍進的精神。”幾十年后,當中國已進入載人航天的時代,王希季回憶往事,感慨地說,“我們要自力更生地發(fā)射我們國家的衛(wèi)星,實際上是國家整個戰(zhàn)略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它是威懾力量的一個組成,直接跟這個國家利益有關,甚至影響到和平。實際上就是孫子兵法說的‘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你不敢打我,我就可以爭取和平。”
王希季最終將這枚T7M火箭豎立在上海南匯縣老港鎮(zhèn)一個由稻田改建的簡易發(fā)射場上。沒有電,就借來一臺50千瓦的發(fā)電機,用蘆席遮起來。王希季的指揮所是用麻袋堆起來的。沒有通信設備,他就站在半人高的麻袋掩體后,通過手勢和大聲喊叫指揮發(fā)射。沒有自動跟蹤火箭的儀器,用土辦法造出人工跟蹤天線,好幾個人用手把著才能旋轉和俯仰。最危險的火箭加注,竟是自行車打氣筒打進燃料儲箱中。
1960年2月19日,伴隨一聲“發(fā)射”的口令,一枚在發(fā)射架上的火箭直射云天。當天傍晚,科技人員在預定的海域把火箭的殘骸打撈上來。大家奔走相告——中國首枚火箭發(fā)射成功了!
中國首枚火箭的發(fā)射,使身處世界冷戰(zhàn)大格局下的中國人熱血沸騰。不久,毛澤東主席在楊尚昆等的陪同下,專門來到上海,參觀上海新技術展覽會。他一進大廳就直接來到了T7M探空火箭模型旁邊,在仔細觀看了這枚火箭后,他問旁邊的講解員:“這家伙能飛多高?”“8公里”。毛澤東輕輕“噢”了一聲,但馬上又說:“了不起啊,8公里也了不起,我們就要這樣,8公里、20公里、200公里地搞下去,搞它個天翻地覆。”
火箭成功發(fā)射后,陪同聶榮臻元帥參觀位于江灣機場內(nèi)的交大實驗室的交大校友錢學森,面對以交大20歲左右的學生為主的實驗室成員,發(fā)表了即席感想:“中國人不比美國人差,我們在美國初期干的時候,也和這差不多,中國人不必自卑”。
當年參加研究的很多交大尖子學生后來都成為中國航天事業(yè)的高工和研究員,有的成為了院士。“兩彈一星”的23位功臣中,包括錢學森在內(nèi),有6位是交大的校友。
新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訪美教育代表團
今年85歲的鄧旭初,家里仍掛著鄧小平視察交大的照片。他說,交大人對鄧小平感情特別深。
1978年的中國百廢待興。時任交大黨委書記的鄧旭初,干了兩件在交大歷史上影響深遠的大事:新中國歷史上首個教育代表團訪美、高校管理體制改革。談起“破冰”時的景象,他記憶猶新。
“我們在美國的留學生,解放以后的一個都沒有,都是解放以前的。”鄧旭初說,“這些留學生很多都很懷念祖國,曾經(jīng)寫信來說,你們派代表團來參觀參觀嘛。所以那時候我就拿著這封來信向上級報告。那時候寫這個信去報告上級,也是冒風險的。因為美國那時候是‘紙老虎’嘛。結果不批準。后來王震、柴樹藩來當我們學校的校務委員會主任、副主任,柴樹藩怎么一捅,捅到小平那里去了,小平同志看了以后,馬上就批。所以我們交大對鄧小平的感情特別深。”
申請是批準了,但是該派誰去?這個問題令人頗費思量。不少老教授才剛剛摘下“反動學術權威”、“反革命”的帽:于,仍心有余悸。鄧旭初認為,不派這些教授去,美國校友就會對改革開放政策存有懷疑,也就不能打開美國的大門。憑著20多年的共事經(jīng)驗,他堅信這些老教授“沒問題”。果然,代表團名單傳到美國,校友們看到久違的老師、同窗的名字激動萬分,奔走相告。
1978年9月30日,上海交大代表團到達了美國波士頓。第一個迎接他們的,就是交大的老校友、美國十大著名電腦公司之一“王安電腦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王安。正是在他的幫助下,交大的計算機專業(yè)告別了“拿幾個晶體管來插來插去”的時代,迅速地發(fā)展壯大起來。
在美國的一個半月里,代表團會見了200多名交大校友,考察了27所大學和14個研究所、企業(yè)。鄧旭初回憶說,當時最大的感受是“打了一針清醒劑”。僅從資金上說,美國麻省理工學院一年的辦學經(jīng)費是七億多美元,交大只有1000多萬元人民幣。“我們再也不能閉目塞聽,夜郎自大了!”
訪美歸來,上海交大開始了“摸著石頭過河”的改革探索。鄧旭初認為,改革開放須“從實際出發(fā),敢為天下先”。對于不符合實際的規(guī)章制度,就應該有“吃螃蟹”的勇氣。當時已經(jīng)57歲的鄧旭初決心像20歲投奔延安、30歲抗美援朝時那樣,啃一啃高校管理體制這塊“硬骨頭”。
“美國那里沒有人吃‘大鍋飯’的。”回國后,鄧旭初不斷地向人們強調(diào)這一點。“我們中國,干得好干得壞一個樣,干多干少一個樣。這樣怎么能夠把國家振興起來呢?”
這番話令親朋好友們都替鄧旭初捏一把汗。他們告訴鄧旭初,“你當心你這樣講話會被打成右派”。然而,交大的管理體制改革仍堅定地推行了下去。
鄧旭初撬動的第一塊磚,是給教師增加收入,并拉開收入差距。“我們交大能夠每人增加六塊錢,那就很好子。因為最低限度可以解決教師的水電費。我們要求不多的,就是六塊錢,但市里壓了很久不答復。后來就通過六機部批了,我們就發(fā)了。”鄧旭初回憶說,“我們六塊錢不是每人六塊錢,而是分開,有四塊、六塊,還有八塊的,如果干得好就多一點,干得不好的就少一點,有些不好的根本不發(fā)。”六塊錢,如今看起來是一個很小的數(shù)目,但在當時對教師來講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除此之外,交大七年間調(diào)出教職員工501人,選留、調(diào)進教師537人;機關權力下放,校系分級管理,職責權利統(tǒng)一;交大還在全國高校中第一家設置了專職的科研編制,首批定編為468人;第一家實行科研課題合同制,系、所可自主承接利,研課題;課題組負責人由系、所決定,擴大課題組在科研經(jīng)費管理和使用上的自主權;鼓勵各系、所面向社會,走與企業(yè)單位相結合的道路……
這一系列打破常規(guī)的舉措,使得這座百年老校一時間成為社會輿論的焦點。1984年2月1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軍委主席鄧小平,中央政治局委員王震和上海市委有關領導接見了上海交大黨政領導和教授代表共50多人,對于交大的改革,鄧小平表示滿意。上海交大因此成為全國改革開放后受到鄧小平同志親自接見的第一所高校。同年5月,上海交大作為全國高校管理體制改革的先進典型,得到了六屆二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政府工作報告》的充分肯定。
一所優(yōu)秀大學的命運軌跡,與一個國家的命運軌跡總是有著驚人的暗合;一所優(yōu)秀大學的性格與氣質(zhì),與一個國家的性格與氣質(zhì)總是存在著高度的關聯(lián)。甚至,從宇宙之大,到人心之微,都會打下一所優(yōu)秀大學的烙印。而上海交大,無疑正是這樣一所與國運、人心緊密相系的大學。
值得一書的是,交大對中國歷史還有一個特殊的貢獻,那就是一個世人共知的事實:從這里走出了共和國第三代領導集體的核心江澤民和杰出的政治家、“汪辜會談”創(chuàng)始人和主持人汪道涵。他們深深地影響了中國歷史的進程,推動了歷史的車輪隆隆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