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人

我的老家在鄉下，自然有許多鄉下親戚。久之，鄉下人稱我是城里人，而城里人則稱我這些親戚為鄉下人。就連我家樓下鄰居剛上幼兒園的孩子也不例外，每當看見我老家來人，便迫不及待地對我說，你家又來一幫鄉下人，我媽不讓吃他們給的東西，不衛生。

可也是。一進臘月門，鄉下表弟帶上自家做的大黃米黏豆包和寬粉條，一路風霜來城里串門。家里沒人，都上班了，便徑直找到機關大樓來。傳達室門衛一看，來人肩上前后搭著兩個油漬麻花的面袋子，頭戴一頂系得嚴嚴實實的狗皮帽子，帽帶打成死結，越著急越解不開。“你找誰？”門衛從窗口探出腦袋，極不耐煩。“找我表哥。”得知找我，門衛忙換笑臉，把表弟讓進屋里，給我打電話。記得我剛調入這座大樓，還沒來得及辦理工作證，第一次進門，便遭門衛嚴格盤查，我不得不報上官銜，孰料門衛不信，見我這身穿戴斷定不是城里人，涉嫌詐騙，欲把我帶走。這時，機關一把手由秘書陪同進門，見到我主動上前握手，問暖問寒，關心備至。門衛尷尬極了，從此對我刮目相看，對我老家來人也非常客氣。盡管忠于職守的門衛作風大變，表弟這副衣著打扮總是有些影響市容。

那年夏季，侄女婿從鄉下進城，正趕上哈夏音樂會開幕，辦公室主任費挺大勁兒多弄了幾張門票，帶著他一道觀看。開場不到一刻鐘，身邊鼾聲大作，將其推醒，不多會兒鼾聲又起，無奈，我只好把他送回住地。他邊起身邊嘟囔：“啥好看的！還不如在鄉下看二人轉。”在場同事雖無嘲笑之意，但有這門親戚，自覺面子無甚光彩。

這里的確不同于鄉下，住在一個單元樓里，左鄰右舍互不往來，互不認識，只是臉熟。去年剛過中秋節，對門那家搬走了，不幾天，又新搬來一戶。這家挺有意思，裝修房子，門窗大敞四開，誰路過誰探頭往里看，屋里的人很友善，像老熟人似的和你打招呼。平時，房門也不上鎖，家里人回來了，不用掏鑰匙，拉門即進。時間久了得知，這家人是從呼蘭河東搬來的，就老兩口兒，兒子給買的房子，地道鄉下人。

我們住的這棟樓雖然只有二十幾年的歷史，卻很破，似到了耄耋之年，老態龍鐘。一進樓道，墻皮剝落，窗臺狼藉，玻璃殘缺，水泥樓梯豁牙露齒，特別是三樓那個有錢人家，門口堆滿垃圾，也不裝塑料袋，好像起勁兒炫耀富有，經過這里，個個掩鼻。我和妻商量幾次，想把房子賣掉，到新開發的居民小區去住新房。

天冷了，家家戶戶忙著封門糊窗，準備過冬，唯有樓道窗戶無人問津。天大冷，有的人還算負責，弄塊膠合板堵上，或弄塊破玻璃擋上，壓上一塊磚頭了事。一日上班回家，忽見樓道窗戶異樣，亮亮堂堂，每個樓層都上齊了玻璃，有的窗上一整塊，有的用兩塊拼成。在這兒住了多年，此時方感到冬天的樓道也是溫暖的。這是何人所為？問號在心里稍縱即逝，過后便漸漸淡忘，包括我在內，想必所有的鄰居遠沒有去追問此事原委的興趣。

轉年天氣漸暖，樓道脫落的墻皮被補上了，窗臺抹平了，這才引起鄰居們的注意。謎底終被解開。負責樓區垃圾站的女清潔員告訴大家，上玻璃、抹水泥的是新搬來的那位鄉下人，玻璃是他一塊塊揀來的，水泥砂子是他用自行車一趟趟馱來的。我一下子想起來，我們這個單元門口地勢低洼，下雨積水，就是這位鄉下人用小石塊墊平，抹上水泥，上邊搪一塊木板，方便行人出入。三樓那位有錢人家的貴婦人，花枝招展，一身珠光寶氣，扭動腰身，嗲聲嗲氣，抱怨施工給她帶來不便。我在樓梯上常常遇見這位衣著樸素頭發花白的弓腰老者，手里拎著垃圾袋蹣跚下樓，我以為是女清掃員的親屬在幫忙哩！同時發現，這位鄉下人的家門前從未存放過一袋垃圾，樓層的水泥地上也沒有一點污跡。

此后的日子里，每每見到對門這位鄰居，在樓門口或掃雪，或墊路，敬意頓生，亦頗有幾分內疚。閉門沉思，感慨多多，不知何故，我和妻竟不想搬家了。

（作者為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