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一家政府單位名稱發生變更,拖了10年,本息已超過135余萬元的欠款,居然讓承建商找不著北了。而且,這一切還是通過法律程序來完成的。
工程
2006年8月3日一大早,李華基就領著記者來到他10年前的工地。
“原來是準備建兩個單元樓的,后來他們(市政處)覺得經費不足,就只建一個了。” 從部隊轉業20年來一直還堅持穿舊式軍服的李華基指著自己親手建起來的樓房對記者說。
1995 年5月9日,李華基承攬了當時全稱為茂名市水東經濟開發試驗區市政管理處(下稱市政處)的干部宿舍大樓建設工程。
“這附近的樓房大都是同時建的,同樣是政府的工程,而我承建的要比他們的造價低200多元一平米。”采訪中,李華基時不時就蹦出這句話。
每平米低200多元,這一數字意味著什么,李華基是后來才想明白的。他此后也一直抱怨自己:“一直在部隊當兵,對地方上的游戲規則不熟悉,只管按照自己可以接受的利潤空間來承接工程,但沒想到的是卻沒有給出‘別人’相當的‘利潤’空間。”
“假如這個利潤空間給足,那絕對沒有后來那么多糾紛了。”當地一位熟悉李華基情況的建筑界人士如是說。
因為市政處經費困難,使得李華基的工程進度一拖再拖。在幾經磨合之后,李華基只得靠四處借債和向銀行貸款,先后籌得67.4萬余元投入該工程,最終在工期延緩了一年之后,高七層的大樓交付使用,當時是1997年2月。
“這是我做的第一個工程,也是最后一個工程。”看著自己親手蓋的大樓,看著家家樓道晾滿的衣服,李華基十分傷感地說。
欠債
在市政處和李華基鑒定的合同的附件部分中,記者看到如下規定:“工程驗收合格后,自交付使用之日起三個月后,余數部分總額按1.5%計(月)息。如果甲方不能按時付清,則甲方以現建宿舍抵押(即不管建設單位辦妥任何手續,交給任何人使用,在未付清余款之日,乙方仍有所有權、拍賣權)。”
有意思的是,合同簽訂后不到20天,雙方又訂立補充合同,市政處更是將單位小車、土地和“其他財物”均抵押給了李華基。按照這一紙協議,如果市政處不能還清余款,李華基甚至可以主張市政處的大部分財產為自己所有。
然而,樓一建起來,一切就由不得李華基了,無數次去市政處討要欠款,市政處總用“無錢”等理由搪塞他。
雖然樓房尚在李華基手中,但建成后不久因為園林科李科長急著結婚,李華基不得不交出了第一套鑰匙。緊接著,缺房職工紛紛求情,心地善良的李華基終于繳械。“我真的束手無策”,他說。也就是從那一刻起,命運把李華基導入了痛苦的深淵。
自工程竣工后,欠下150多位農民工工資和工程材料等高息貸款的李華基就家無寧日了。在農村的家經常有人追債,12歲的兒子被債主綁架,后來雖然得以回家,但一家人都已經成了驚弓之鳥,只得到外地打工謀生,并以打工的收入來逐漸償還民工的工錢。更為無奈的是由于長年累月在塵土飛揚的建筑工地作息,積勞成疾,李華基現已患上了嚴重的鼻咽癌。
對李華基來說,更讓他感到傷感的不是討要工程款的路途艱難,而是越累積越浩大的欠款。1997年7月該工程結算時,市政處所欠該項工程款余額是48萬余元;而到2006年7月31日,欠款本息已達135余萬元。
眼看越算越龐大的債務數字和越來越渺小的還款希望,再想想自己越來越壞的身體,李華基說他也越來越寢食難安。“不知道有生之年還能不能討回這筆債?”他對記者說:“我常常做夢都這樣問自己。要不然,我家三輩子都還不清別人的債,這可是大家的血汗錢啊!”
變臉
2002年,負債在外打工的李華基,聽說原來的經濟開發區要升格、擴編為茂港區人民政府,他潛意識里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趕忙回來找到市政處要求清償債務。
同往常的奔波結果一樣,他還是沒有拿到一分錢。
惟一收獲的是一張蓋著原市政處公章的“市政處職工宿舍樓欠款問題聲明”。內容大致為:該處已為茂港區公用事業管理處(下稱公管處)接管,包括人財物以及債權、債務等今后均由公管處管理和處置。并且表示:“欠款利息問題,今后由財會或審計部門按合同條款核定計入工程總數付給。”
但李華基很快發現,這張“聲明”其實是一紙空文。
由于原市政處主任李國權退休后,副主任李文河升任公管處主任,原來的科級單位晉升為副處級,一切似乎隨著這位新主人臉孔的改變而面目全非了。當李華基第一次找上這位新主任時,他就曾被告知:“要錢去找市政處主任李國權!”
李華基告訴記者,他曾經去找茂港區區委書記鐘火明,鐘火明表示會想方法支付所欠工程款和農民工工資。但老李很快就發現,他成了踢皮球鬧劇的主角。鐘火明叫他去找何泉副區長,何泉又叫他去找管理處主任李文河,事情又回到了最開始的源頭。
李華基怎么都不明白:“人還是那些人,辦公還是那塊地,工作還是做著相同的內容,怎么說沒關系就沒關系了?”
在經歷了數十次同樣的遭遇之后,萬般無奈之下,李華基終于拿起了法律的武器。“既然他們國家工作人員都不講道理了,我也只好拉下了臉。”他這樣向記者解釋當初的勇氣。
裁決
2004年李華基把市政處(法定代表人李國權)、公管處(法定代表人李文河)一同推上了茂名市茂港區人民法院的被告席。
很快,判決結果出來了,李華基勝訴!判決第一項是,由市政處付清原告工程款本金(485324.83元)及利息(月利率1.5%)。第二項是:“被告茂名市茂港區公用事業管理處對被告茂名市水東經濟開發試驗區市政管理處上述債務無財產能力清償部分承擔連帶清償責任。”
判決后被告方并沒有在期限內提起上訴,在法律上已經表示認可了判決,但被告方卻也不執行法院的判決,李華基只好申請茂港區法院強制執行。隨即,法院查封了公管處銀行賬戶10多萬元、原市政處所享受轄內一旅游景點“中國第一灘”20%門票以及小轎車等財物。
可是,這看起來合理合法、程序正當的正義行動很快又發生了戲劇性變化。
先是茂港區法院執行宣告失敗。接著李華基向茂名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執行申請,茂名市中院出具裁定,由該院對此案進行執行程序,并要求茂港區法院將卷宗移交市中院執行局,但這一裁定書遭到了茂港區法院的抵觸。
更讓李華基弄不明白的是,在他并沒有重新提起訴訟的情況下,茂港區法院于2005年8月29 日,做出再審判決:“撤消本院(2004)茂港法民初字第19號民事判決書的第二項判決。”
至此,人們都會發出這樣的疑問:這茂港區法院到底怎么了?是什么力量阻止了法院的執行?是什么理由使他們抗拒了上級法院的裁定?
拖了李華基和150位民工10年的血汗錢,要何年何月才能償清? 到底要到哪里去、去向誰要回這些錢?
困惑
帶著一系列問題,記者來到茂名市有關單位進行采訪。可遺憾的是,沒有一家單位能夠如愿。
在公管處一個辦公室里,一個個子高大的工作人員質問:“你們記者是不是吃了飯沒事干,來管這檔子事?”
在茂港法院,記者第一個碰上的竟是正趕來上班的一審法官之一何銘杰,盡管很友好,而談到案件時,何法官則一言不發。
在院長辦公室,記者找到嚴院長,嚴院長擱下一句話:“按程序辦吧!”就去了里間的辦公室,再沒出來。“按程序”,記者來到市中院政研室,但被告知領導外出,要不,留下采訪提綱,盡快答復。但等了數天之后的答復卻是采訪必須經由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開具同意采訪的證明。
記者給區委書記鐘火明打電話,希望能一問究竟。雖然鐘書記沒有答應記者的約見,但或許此后就是迫于鐘書記的壓力,公管處一副主任主動打來電話約見記者。記者終于見到了這位副主任和辦公室負責人。
嗣后,在90分中的錄音里,這兩位負責人不斷強調此(公管)處非彼(市政)處,因此沒有義務來承擔債務。但對原班人馬在原址辦公做原來的事這一事實則避而不談。他們又提出,“我們出于人道主義,決定幫助李華基,并且拿出了四大方案”,“一,我處現有的二畝地賣給李(也是原市政處的,價值10萬);二,由李華基向宿舍樓現住戶收取租金;三,我處每年籌資8萬給李;四,如果實在不行就拍賣宿舍樓,因為公管處實在沒錢還債。但記者卻注意到院子中停放了多輛高級轎車。
“我好心幫他,他不領情。”這位副主任一直在責怪李華基。
李華基對記者一條條分析了他們的方案。公管處所說的那二畝地是國家政府用地,他一個老百姓哪有膽子要,更何況如果真要了,不知什么時候就被收回了呢。向宿舍樓現住戶收租金?“人家憑什么給我錢,我能收得上來嗎?”至于拍賣宿舍樓,在李華基眼里更是“不可能的任務”,收租都沒法收,還敢拍賣?而那條每年給李籌資8萬的“友情幫助”,李華基至今只看到1.3萬元。他悲憤地笑道:“如果不承認債務,怎么又來為我籌資?”
解讀
就這一債務糾紛中所纏繞的法律問題,記者咨詢了北京市高隆律師事務所王宇律師,他對李華基始終迷惑不解的法律程序問題做了解答。他說,在程序上,提起再審,可以由檢察院、原被告以及法院院長提起,如果法院院長認為案件有不妥,可以針對已經審理的一審或者二審案件重新作出裁決。而這個理由則由法院院長自己掌握。
湖南大學法學院石柏林教授認為:此案實體意義上說,糾紛的焦點主要集中在承擔責任的主體變更上。根據茂名相關文件,管理處設立后利用市政處辦公場所辦公、使用其原有設施并享有原本由市政處享有的中國第一灘旅游區收入利潤的提成,市政處的原部分行政管理職權及收益已轉移給管理處,而原市政處又沒有依法撤銷,依然存在,因此可以認定管理處的職能與權益是由市政處分立轉交的。
因此,他認為,本案再審中以市政處和管理處的主管不同為由認定管理處對市政處遺留所欠債務無力清償部分不應承擔連帶清償責任不妥,盡管二者主管機關不同,但不能否認市政處的職權及收益已經由其接管的事實,其主管機關不同的內部規定更不能對抗另一方當事人。
從工程交付使用到現在已經長達10年。十年中,李華基的命運因這起債務糾紛而完全改變。李華基在采訪中一再向記者感慨: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