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阿長與〈山海經〉》是一篇回憶性散文。文本中的長媽媽是魯迅兒童時代的保姆,她幫魯迅找到了“最初得到的最為心愛的寶書”——《山海經》,《山海經》給了少年魯迅強烈的“震悚”并產生無比的“敬意”,因而也使魯迅對長媽媽終生懷有感激和懷念之情。然而,長期以來人們對《阿長與〈山海經〉》形成了單一的閱讀視角和解讀——詮釋者較多地注目于從政治角度和民粹立場來闡釋,把阿長闡釋為勞動人民美好品質的化身,而忽略了魯迅內心的沖突與緊張造成的壓力,進而“忘卻”《山海經》作為一個非常重要的象征符號和體驗世界在文本中的存在,忽視了文本中到處蘊含的魯迅的個體生命體驗及其他豐富的文化內涵。
雖然既有的權威性的闡釋認定文本表達的是魯迅對阿長的懷念和贊美之情,但細讀文本后,我們不免疑惑,文章難道僅僅是在回憶童年與長媽媽相處的點滴往事以寄托懷念之情嗎?如果魯迅單單是為了歌頌阿長,為什么題目不叫《阿長的故事》或《回憶阿長》而稱作《阿長與〈山海經〉》呢?可見《山海經》才是文章的動情點,也是作者情思的觸發點。
《山海經》是一部有許多鬼神故事的“巫書”。魯迅在文中不厭其煩地寫“我”對《山海經》的喜愛,稱“那是最為心愛的寶書,看起來,確是人面的獸;九頭的蛇;生著翅膀的人;一腳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沒有頭而‘以乳為日,以臍為口’還要‘執干戚而舞’的刑天。”這是一個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一向以反對鬼神著稱的魯迅,為什么會對《山海經》,特別是里邊的刑天和精衛這兩個鬼物如此偏愛呢?
走進當時的社會歷史語境,我們會了解這篇散文寫于魯迅個人生命面臨著疾病與死亡的威脅,心境最為“蕪雜”、陰暗、寂寞時刻的1926年。那時的魯迅可謂是怒撞不周山的“共工”,女師大事件、與章士釗的官司、現代派文人的論爭、北洋政府的通緝使魯迅處于重壓之下。在所有處在“紛擾”轉化為魯迅內心的“紛擾”時,苦痛、孤獨、焦慮、絕望的情緒與他的反抗、戰斗、復仇的精神、意志相伴相生,糾纏在一起,使魯迅處于一種陰暗的心境中,精神幾乎崩潰。為了逃避精神上的重壓和悲觀,魯迅不得不從記憶深處尋找“閑靜”來抵御“紛擾”,于是我們看到了那部溫情脈脈的《朝花夕拾》;為了從自我生命的底蘊里,尋找光明的力量,以抵御由外到內的漫漫“黑暗”,魯迅從自己的民間記憶、童年記憶、生命記憶的深處挖出了《山海經》。《山海經》中的刑天和精衛是中華民族復仇精神的化身,象征著反抗、否定、挑戰、破壞和復仇。魯迅要從他們身上汲取那種百折不撓、決不妥協的生存意志和同歸于盡的英雄氣概,使其在“運交華蓋”時,感受到了一種來自童年的、社會底層的力量和慰藉,以求緩解緊張的心境。
寫下《阿長與〈山海經〉》后不久,魯迅給許廣平寫信說:“現在拼命要蔑視我的和罵倒我的人們的眼前,終于黑的惡鬼似站著‘魯迅’這兩個字。”魯迅以“惡鬼”自況正是看重“惡鬼”身上的復仇氣。魯迅要做“刑天”,要用筆來使“正人君子”“麒麟下露出馬腳”來。由此可見,對《山海經》的回憶隱喻著魯迅心靈深處的東西。結尾那句“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的懷里永安他的魂靈!”的深情呼喚,在某種程度上,這正是魯迅心靈深處的呼喚,是他在受到外部的種種傷害后所發生的生命的呼喚:他要回到這個“仁厚黑暗的地母”的懷里,永安自己的靈魂。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不能不得出這樣的結論:作者深情地回憶阿長,贊美阿長的愛,是內心極大的痛苦與悲憤的體現,他想用記憶中的愛,去反諷這個無愛的世界,同時更思念、更神往的是“最心愛的寶書”——《山海經》;更意在強調《山海經》對其的影響,從中獲取慰藉和面對沉重現實的勇氣。在這里,《山海經》不僅是魯迅“最初”得到的最為心愛的寶書;更是魯迅“此刻”汲取反抗力量的源泉。由此可見,《山海經》才是魯迅情思的觸發點,亦是魯迅回憶阿長的原因所在,于是我們看到了對阿長深深的贊美,聽到了真誠的祈禱——“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的懷里,永安他的靈魂。”
[作者通聯:河北唐山師范學院灤州分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