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是中學語文教材里的精美散文,其文詞之典雅、用語之豐采、造句之奇特,令人心曠神怡。特別是文章中兩處運用通感手法寫出的美妙句子造成的奇妙感受,更讓人回味無窮。對這種手法的理解和分析,就成為我們增長知識、提高能力的重要途徑之一。
可惜的是,全國中小學教材審定委員會2002年審查通過的人教版必修本卻有意淡化“通感”的提法。在課后練習第二題中將運用通感手法的句子說成是比喻句,又說“用訴諸聽覺的音樂來比香味,來比光與影的組合,明與暗的變化”,根本未提及通感,不知編者何意。
但是,在配套的《教師教學用書》中卻這樣解釋:“注意,本題將通感也作比喻的一種,其實,通感是一種特殊的比喻,和一般的比喻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老師可結(jié)合課文說明,適當給學生做些講解,幫助他們理解這種修辭想象。”既然通感與比喻“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為什么還要將通感等同于比喻呢?
通感是指人的聽覺、視覺、味覺、嗅覺、觸覺等不同的感覺互相溝通,而把甲感覺的詞語用于表示乙感覺。若追溯“通感”概念的由來,應首推錢鐘書先生的《通感》一文。該文首刊于《文學評論》(1962年第1期),70年代末收入《舊文四篇》(后又收入《七綴集》等)。其文借西哲亞里士多德《心靈論》中“感覺移借”之說,博陳中西詩句、今文古典,令人耳目一新。可以說,“通感”概念的流行,全賴錢先生之力。
然而,錢鐘書先生在《通感》一文的首句指出:“中國詩文有一種描寫手法,古代批評家和修辭學家似乎都沒有理解或認識。”周振甫先生也說:“像錢先生在《通感》里說的,古代修辭學家都沒有認識,所以《發(fā)凡》(指陳望道先生的《修辭學發(fā)凡》——筆者注)里也沒有。”其實不然,1921年,陳望道先生為《民國日報》讀者介紹文學新概念時,曾撰有《官能底交錯》一文,文中指出:
官能底交錯——就是感覺底交雜錯綜。這是近代人神經(jīng)極敏所生的一種現(xiàn)象。例如德國詩人兌梅爾(Dehmel)《沼上》詩中有“暗的聲音”一語,明暗是視覺上的現(xiàn)象,聲音在聽覺上自無所謂明也無所謂暗的;說是“暗的聲音”那是視聽兩官感覺底混雜。就所謂官能底交錯了。余類推。
陳望道先生所說的“官能底交錯”,正是錢鐘書先生所定義的“通感”。正如錢鐘書先生在《通感》中所講的“亞里士多德《心靈論》里雖提通感,而他的《修辭學》里卻只字未提”。陳望道先生這位修辭學大師竟未將其說錄入《修辭學發(fā)凡》,讓世人多忘記了他的挖掘之功。惜哉!
最早明確從修辭學角度對“通感”加以論說的,當推張弓先生的《中國修辭學》(天津南開英華書局1926年),其書以“移覺”指稱“通感”指出:
將甲種感官的作用,移道乙感官上,使文詞別生一種美麗。如《史記》:“此與以耳食無異。”《唐書》:“道路目語。”《史記》:“十九人相與目笑。”
其中所說的“耳食”、“目語”都“感覺挪移”或“移覺”,即現(xiàn)在所說的“通感”。
清代葉燮在《原詩》中論及“晨鐘云外濕”之句,對“通感”之法亦早有會心:
《夔州雨濕不得上岸作》“晨鐘云外濕”句,以晨鐘為物而濕乎?……為此語者,因外聞鐘聲有觸而云然也,聲無形,安能濕?鐘聲入耳而有聞,聞在耳,止能辨其聲,安能辨其濕?……斯語也,吾不知其為耳聞邪?為目見邪?為意揣邪?俗儒于此,必曰“晨鐘云外度”,又必曰“晨鐘云外發(fā)”,決無下濕字者。不知其于隔云見鐘,聲中聞濕,妙悟天開,從至理實事中領(lǐng)悟,乃得此境界也。
葉燮不僅說其為“不知其為耳聞邪?為目見邪?為意揣邪?”,也高度贊揚“隔云見鐘,聲中聞濕”不僅是“妙悟天開”,更是“至理實事”。
從以上的例子中我們可以說,并不是前人沒有注意、理解和認識,只是古代的詩話沒有系統(tǒng)的專論,而現(xiàn)代的修辭學也僅是起步,沒有達到錢鐘書先生之宏論而己。
既然,古今幾位大家都將“通感”作為獨立的修辭手法,為什么在高中語文教材里卻避而不談呢?
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中論及唐代詩人李賀詩歌特色在于“修辭設色”時指出:
比喻之法,尚有曲折。夫二物相似,故以此喻彼;然彼此相似,只在一端,非為全體,茍全體相似,則物數(shù)雖二,物類則一,既屬同根,無須比擬。長吉乃往往以一端之相似,推而及之于初不相似之它端。……如《天上謠》:“銀浦流云學水聲”,云可比水,皆流動故,此外無他處,而一入長吉筆下,則云如水流,亦如水之流而有聲矣。
這種修辭手法,錢鐘書先生稱為“曲喻”,并被現(xiàn)代修辭學家廣泛認同。如劉長卿《聽彈琴》:“冷冷七弦上,靜聽松風寒。”聽弦音猶如聞松風,這是比喻。而“冷冷”本屬觸覺,清涼之感,現(xiàn)用作聽覺的清越之音。明明是樂聲仿佛松風入耳,卻聽出寒意來。在這里,聽覺向觸覺發(fā)生了轉(zhuǎn)移,從修辭的角度變成了“通感”。可見,詩句帶給我們的美感享受是由曲喻和通感共同產(chǎn)生的,而詩句本身是曲喻的修辭手法,通感只是構(gòu)成曲喻的條件。由此可知,通感有曲喻的作用,而曲喻有通感的鋪墊,二者相互依存,密不可分,共同帶給我們閱讀和理解的美感享受。編者不單列通感而將其歸入比喻,從心理認知上來看就不難理解了。但是,通感與比喻畢竟“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還是各自為營的好,這樣既使于教學,也便于學生對修辭現(xiàn)象的認識與把握。為什么我們偏要讓強扭的瓜也甜甜蜜蜜呢?
[作者通聯(lián):西藏林芝地區(qū)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