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 選

瓦堡鎮的曲鎮長，急匆匆趕到田家莊開了一個短暫的會。參加人員是村里的全體黨團員和村民代表。他簡單扼要地傳達了上級關于這次村委會換屆選舉的幾點意見，最后只強調了一點，就是這次投票是一戶一票。

于是，田家莊就一下子炸了鍋!

首先做出回響的是全村的狗。一時間里，全村狗聲大作!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此起彼落，五花八門。恬靜的田家莊，剎那間變得神秘起來。

田家莊村委辦公樓二樓書記辦公室里，支書兼村長的金克慶，仰躺在舒適的絨布大沙發里。這時有人敲門。他睜開了眼睛。進來的是村主管會計金起。

大叔。金起畢恭畢敬地喊了一聲：有人在串通拉選票哩。

什么?拉選票?金克慶拖著充滿了彈性的長音詰問。

屁!我看全是吃飽了撐的。金起一臉媚笑迎合了一句。

金克慶點燃了一支中華牌香煙。對僵立在一邊的金起說：金起呀，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天塌不下來。

這話金起信!

田家莊前幾次換屆，可以說是一帆風順，一票到底，連一個嗝也不用打，金克慶是當然的一把手。因為那個時候，田家莊是一點不摻假的一窮二白。一村的晦氣加上三丈多高的窮酸氣，連那些小叫花子們，也不屑踏進田家莊第二次。

由于臨海市鐵路局，憑借著對經濟前景的預測，果斷地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戰略決策：在瓦堡火車站籌建一個大型轉運貨場，地點就選在了田家莊村西。轉運貨場加鐵路專用線就占了田家莊八十多畝地。

金克慶慧眼匠心，借著賣地的錢下蛋，在毗鄰貨場的白水河邊，建了一個有模有樣的服裝批發市場。不知是神差鬼使還是歪打正著，這個市場一下子勾住了不少江浙人和廣東人的眼珠子，于是就一炮走了紅。現如今，田家莊是坐收漁利，每年從批發市場撈回一千多萬!田家莊村長這個角色，也就炙手可熱了。不少人在窺視、在凱覦、在虎視眈眈。這時，金克慶的腦海里浮現出了金克照。金克慶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種預感：他有可能出來折騰!金克照是上一屆村委會的副村長，由于在一些事情處理上，和金克慶相左相悖，金克慶巧妙地逼迫他下了野。這巧妙盡管是沒顯山沒露水，但，古人造了個“欲蓋彌彰”的詞兒，聰穎過人的金克照，自然能看出點破綻。

金克慶一邊吸著煙，一邊把金克照的社會關系、人情往來想了個通透!最后他得出結論：就在目前，金克照想跳出來和他金克慶硬碰硬，掰掰手腕，分庭抗禮，還是嫩了點!他金克慶苦心經營了這么多年，別說在這小小的田家莊，就是瓦堡鎮，瓦堡區，憑借著多年用大團結編織的感情網，他金克慶絕對可以隨心所欲地呼風喚雨!

想到這里，金克慶舒心一笑了。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金克慶就沒把換屆的事放在心上了。競選報名這一天，他九點多才起床。洗完臉就給曲鎮長打電話：曲頭，今天干啥呀?曲鎮長說：沒事哩。咋的，有什么節目?金克慶說：沒事咱去弄把農家宴?曲鎮長說：弄就弄，我是出殯的不怕殯大哩。

都有誰呀?金克慶一沉吟，就說：要不你叫上經委的劉頭和孫頭，我招呼著農行的原行長，咱五六個人還不行哇。曲鎮長說：好，聽你的。

在虎頭峪的清泉山莊，金克慶張羅了一桌子地地道道的農家菜。

金克慶端起高腳杯，剛想來個開場白，就被曲鎮長打斷了：老金老金，打住打住。金克慶說：咋的?曲鎮長說：別老是一個老樣，一個調兒，咱今日就換個新樣，先讓年紀最輕的吳倩倩來個開場辭。眾人贊同，鼓起掌來。吳倩倩站了起來，含情脈脈地環視了一下，說：既然領導命令下了，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不過我笨嘴拙舌，說不上個線道，領導們別笑話。原行長說：別扯鉤拉蔓了，我饞得嗓子里伸出小手來了呢。吳倩倩說：咱也不用客客套套，我今日豁出去了，我就把領導們陪好。原行長說：昨陪哇?吳倩倩笑瞇瞇地說：領導說怎么喝就怎么喝。領導在上我在下，領導說幾下就幾下。金克慶說：諸位諸位，我看別難為小吳了，我前兩天學了句新詞：高官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壽，高壽不如高興，今日高興，來，咱們干了!金克慶剛要喝，手機響了。他一看是金起打的，就順手接了。金起說：大叔，名報完了。金克慶問：幾個?金起說：倆。金克慶問：誰?金起說：金克照。金克照?金克慶重復了一句，一臉鄙夷。又問：還有誰?金起說：金顯明。就是前街金克福他兒子，今年剛復員回來。金克慶臉上的冷笑倏然消失了。他說：知道了。就收了線。曲鎮長問：啥事?金克慶說：村里有兩個人要報名競選哩。一看金克慶的臉色，曲鎮長心里就犯了嘀咕。試著問：怎么，這兩個人還有點背景哇?金克慶不甘心地點了點頭：應該說在田家莊里還算是人物。曲鎮長說：那，你可別掉以輕心哪，死馬要當活馬治哇!原行長插話了：別說得那么玄玄乎乎。陰溝里還能翻了船哇。就憑你金克慶，對付這點選舉，不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呀!

金克慶看了看原行長，淡淡地一笑說：他們不是省油的燈，我金克慶也不是個軟和柿子哩。

原行長眨巴著狡黠的眼睛說：這話我信。要說趁著換屆，有人異想天開，想出來蹬蹬渾水，渾水摸魚，這個我也信。可要想扳倒你金克慶，那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吧，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哼。

當天晚上，參加競選的兩鍋人，像一些碩大的蜘蛛，各自啟動自己的蛛網，串東竄西，各拉各的選票。

田家莊的狗，瘋了!

它們從來沒有這么興奮過。在天井里，在胡同口，它們呲著牙，咧著嘴，拼命地咆哮著、怒吼著。嘈雜的腳步聲加上狗的各種嘶咬聲，使古老的田家莊是那么悚然。

在這個和往常一樣又不一樣的月夜里，田家莊家家戶戶的門縫里都神秘地塞進了一張紅色的小報。誰塞的?沒人知道!神不知鬼不覺的，天衣無縫。這張小字報很快就被村民發覺了。會計金起也撿了一張。他打開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氣。小字報的題目是：告全體村民一封信。信的內容是：村民們該覺醒了!多年來，金克慶一手遮天，橫行霸道!我們村賣地的錢，全被他貪污揮霍了。現在是該鏟除這些蛀蟲的時候了。等等，等等。金起看完了，頭上見汗了。他剛想抄起電話向金克慶匯報，電話卻驟然響了起來。電話是金克慶打過來的。聲音還是那么冷漠、生硬：金起么?馬上到我家里來。金起不停地點頭：好，好。

夜里十一點多鐘。

金克慶家的會客廳里，已是煙霧騰騰了。村里的兩委會人員都已悉數趕到。金克慶一臉霜色地說：人已經到齊了。咱就開門見山。大伙兒都知道了，這一回可真是有人要掏我的心肝肺了。你們說該怎么辦?

支部委員金克林首當其沖：這些人太損了，太沒人腸子了!說實在的，克慶這些年容易么?整天起早貪黑，忙上忙下，求神拜佛，里打外開，咱摸摸良心問問，田家莊能有今天，克慶是不是功不可沒?

于是，大伙兒就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全是夸贊金克慶的話。

突然，金克慶問金起：金起，現在賬上還有多少錢?

金起想了一會兒說：大概還能有五六百萬。

好!金克慶站了起來，說：從明天開始，給全村老人每月再加五十塊。

一片熱烈的掌聲。

小字報像一塊巨石，在靜謐的田家莊這灣死水里，激起了軒然大波!一時間里，田家莊茶余飯后，街談巷議，全是小字報的內容。

不少村民出來罵街了。

——我操他娘，用老祖宗留下來的地搞市場，錢都打了水漂，真該挨千刀萬剮呀!

——這些年，他耀武揚威，獨斷專橫，早該下來換換腦子了。

就在人們憤恨謾罵的時候，村里的大喇叭響了：全體村民請注意，經村兩委研究決定：凡是年滿六十歲的老人，從現在起，每月再增加五十元的養老費。聽到廣播后，請帶著手戳到村里來領九個月的養老金。村民們一片嘩然!

有人在呼：金克照、金顯明萬歲!

有人在贊同：沒有金克照、金顯明出來競選，金克慶不會放這么多血哩!要謝也得謝金克照和金顯明的!

這次廣播，像一副靈丹妙藥，立竿見影。指責聲、怒罵聲，立刻低了許多．小了許多，少了許多。

田家莊人有脊梁也沒有脊梁，給點陽光就燦爛了。農歷九月底了，芙蓉山上的芙蓉樹，幾乎全脫光了葉子。

吃過早飯，金老起拿著竹掃帚在掃驢，聽到西鄰瞎子金老四在院子里大聲咳嗽，就沖著西墻喊：老四哥，還沒吃么?金老四送過話來：急啥哩，天短了，吃兩頓就行。說完又大聲咳嗽起來。金老起掃完驢就過去了。

瞎子金老四正佝僂著身子，坐在天井里的老槐樹下，拼命地吸著旱煙。金老起進了院，掏出一盒哈德門牌香煙，蹲下，甕聲甕氣地說：四哥，來根哈德門，換換口味?

金老四說：免了吧，那東西不過癮哩。

金老起點了煙，吸了兩口，問：四哥，昨天你開錢了么?

錢?啥錢?金老四很吃驚，也很意外。

金老起看了看金老四說：你還不知道哇?昨天村里廣播，咱這幫老不死的，每月又加了五十塊呢!

什么?金老四那干癟的眼窩里，也進出了貪婪的光!

金老起又加了一句：一下先開九個月的。

九個月?金老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可是九百多塊哇!奶奶的!他金老四活到現在，還沒有一次摸過這么多錢啊。金老四的腦海里，立刻映現出那些方方正正的紙錢。雖然他想象不出那錢的圖案和模樣，可他早就聽說過那舊的一百元是藍的，藍得像天。那新的一百元是紅的，紅得像血，不過那天和血的顏色又是什么樣呢?

金老四說：那真該好好謝謝金克慶了。

謝他個屁!金老起狠狠地掐滅了紙煙：要不是有人出來競選，他心里還有咱這些快入土的老東西?要謝也得謝金克照和金顯明哩。

誰?金老四顯然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是金克照和金顯明。今年咱村另選村長，他倆出來要競選村長。要說這倆人還真有點膽子，誰也不敢摸金克慶的老虎屁股，他們敢!田家莊也有敢吃巴豆的蟲子哩。

金老四長長嘆了一口氣，說：要說金克慶也不孬，你看人家去年派人來給我修好了房子，按時還派人過來看看我!你還得讓人家怎么的?人要知足哇，人心不足蛇吞象。我看金可慶就挺好哩。

金老起白了他一眼，沒有接話。

金老四又裝了一鍋子煙，沒點，小心翼翼地問：老起，看來你是向著這兩個人了?這么說他們的人品是比克慶好哩。

金老起一沉吟說：要說人品，那金克照以前也在村里干過，一般。不過聽人家議論，說金顯明還行。一是剛從部隊復員回來，腚底下還沒有麥糠，干凈。二是初生牛犢子不怕虎哩。聽說昨天他在街上說：他要當選了村長，要找人好好查查以前的賬!要是真這樣，那可真就有戲看了。

金老四不以為然：照別人說金克慶這貪那貪，你有真憑實據呀?別沒憑沒據，空口無憑，捕風捉影，糟蹋好人哩。

金老起沒有吱聲。說金克慶這樣那樣，這事那事，他心里也沒有底兒。道聽途說的話，總不能算是實實在在的憑證。

金老四又要說什么，門外來了摩托車。會計金起來了。他笑吟吟地對金老四說：四叔，我給您送錢來了。你九個月的養老費，前八個月是每月一百，從這個月就是一百五十。這是九百五十塊，你點點。邊說邊把一沓錢送到金老四的手里。金老四激動地站了起來，摸摸索索把錢數了又數，數了又數，說：“對，對哩。”金起說：那四叔你就按個手印吧。金老四慌慌忙忙地把手伸了過去，金起拿著他的手指輕輕摁了一下，然后笑容可掬地說：兩位大叔你們聊著，我還有事。說完就轉身走了。

金老四又仔仔細細地把錢數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錢疊好，戰戰兢兢地放進自己貼身的小褂口袋，又用手按了按，長長吐了一口氣。嘴里不斷囁嚅著：是九百五十塊，是九百五十塊……

田家莊的街上比過年還熱鬧!選村官、發老人錢，刺激著不同的人、不同的設想和構思，人們在朦朦朧朧中期待著某種變化。也在推想和臆測著這變化中的得與失。

大街上，胡同口，人們三個一簇，五個一伙，或在竊竊私語，或在公開煽動，各人都在按自己的意愿，施展渾身的解數，謀求著自己滿意的答案。

忽然有人在喊：快去看哪，金顯明在村中發小報了!

人們忽地一聲，爭先恐后向村中間擁去。

村中間的老白果樹下，金顯明伙同金可照在發小字報。金顯明在聲嘶力竭地喊話：老少爺們們覺醒吧，別讓金克慶的小恩小惠蒙住了眼睛!他發的這幾個錢，能蓋住他做的虧心事么?他有罪哇!咱們村賣了多少地，蓋了那么大的市場，掙了多少錢，哪去了?他該不該對老少爺們有個交待?

應該!村民們的不滿又被點燃了!

金顯明又喊：他該不該下臺哇?

應該!聲音粗獷、宏亮而又底氣十足。

街上的狂熱，一浪又一浪，一點不遜色于當年的史無前例!

村里的街上充滿了火藥味，可金克慶的家里卻平靜得像一潭無風的池水。金克慶已意識到裸露的和潛在的危機，已向他逼來和襲來!這一次可以說是水火不容，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了。他必須傾注全力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否則，那將是滅頂之災。他也知道留給他自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距離正式選舉也只有兩天。這兩天可以說是和年相等的。他必須爭分奪秒，開動他的所有機器，抓緊做他必須做而且又必須做好的事情!他沒有暴怒失常、怨天尤人，也沒有失去理智而歇斯底里，他在努力思索著克敵制勝的謀略。該打的電話全打了，該找的人全找了，該接的電話全接了。不管形勢如何嚴峻與殘酷，他金克慶決不會坐以待斃!

金克慶的頭上已是涔涔汗水了。這么些年了，他第一次感到孤獨與恐懼!他也第一次體會到了田家莊的村民像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他又點上了一支煙，剛要吸，桌子上的電話鈴響了。他急切地抄起了電話筒。電話是會計金起打來的。金起說南方鐘老板安排他的陳副總來了。是來商談服裝市場二期工程的。金克慶一聽，眼睛為之一亮，一個大膽的念頭便油然而生。他對金起說：你把陳總安排到區迎賓館。就說我一會兒就過去，有幾個重要事情要請他們幫忙。金起說好。金克慶拭了一把汗，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第二天，田家莊一下子擁進了三十多個小伙子，他們秩序井然地挨門挨戶分發紅色小報。金克慶也派了不少人陪同和維護。

小報是陳副總代表南方投資公司，給田家莊全體村民的一封信。信的內容言簡意賅。大意是：“投資公司之所以到田家莊投資辦市場，一是看中了田家莊領導人的為人誠信，辦事認真。二是田家莊有著安定團結的良好投資環境。”然后筆鋒一轉：“如果這次換屆，還是金克慶繼任村長，他們將出資一百萬元獎給田家莊每人二百五十元；如果金克慶落選，他們將立刻撤資，重新謀求新的合作伙伴。”小報不大，話語不多，可字里行間卻充滿了誘惑，滲透著不硬不軟的殺機!田家莊一片嘩然。

人們不再上街了。各自龜縮回自己的小窩里，打起了各自的小九九。

正式選舉大會在新落成的田家莊小學的操場舉行。

不到八點，會場的大喇叭就播放起宋祖英的“好日子”。

曲鎮長早早就趕到了會場。他西裝革履，端端正正地坐在主席臺上。今天，他是代表鎮黨委和鎮政府在這兒坐鎮并主持沉浮的。

將近九點，曲鎮長和金克慶咬了一會兒耳朵，就宣布開會了。曲鎮長很嚴肅地講了這次選舉的程序、注意事項和必須遵守的紀律法規，然后正式選舉就開始了。

會場開始嘈雜起來。人們都胸有成竹地填寫自己的選票，然后陸陸續續地把票投進紅色票箱。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曲鎮長就宣布投票結束了。下面就要開始檢票唱票了。金顯明從人群里站了起來，對曲鎮長說：鎮長，我有個請求。曲鎮長說：你說吧。金顯明說：檢票唱票不能全是村里安排的人。我們不放心，我們也要安排幾個人參加檢票唱票，避免有人假公濟私徇私舞弊。曲鎮長正在考慮，會場一部分人騷動起來：

——這個要求合情合理!

——這么做公平公正公開!

會場響起了噓聲。

曲鎮長當機立斷說：可以。

會場又響起了贊同的掌聲。

于是，金顯明提前安排好的人．立刻擁到票箱前，曲鎮長一臉嚴肅地宣布：唱票開始!

會場上立刻靜了下來。人們伸直了脖子，像賭徒在期待著自己欲求的賭果。

隨著唱票聲的抑揚頓挫，金克慶、金顯明、金克照的頭上有汗了。他們的臉都像貓眼一樣在變化。他們的臉上有天也有月，時陰時晴時圓時缺。

唱票聲終于結束了。選舉的結果金克照少于金克慶和金顯明的票數，落選了。可金克慶和金顯明卻是騎虎難下!因為他們倆的票數是旗鼓相當，五百票對五百票!

金克照一臉沮喪，金克慶黑起了臉，金顯明束手無策。

會場一片沉寂。

還是曲鎮長打破了沉默，他問金起：金起，不是還有一戶沒來么?那是誰家?

金起說：是金老四家。

曲鎮長趕緊對金克慶說：趕快派人把金老四叫來。見金克慶黑陰著臉，又說：怎么，有顧慮么?

金克慶嘆了一口氣說：事到如今已經逼上梁山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說完就安排金起坐著金克慶的車去叫金老四。

曲鎮長這才對著麥克風說：請全體選民等一下，因為金老四老人家沒來，現在派人請他去了。

會場又亂了。孩子哭、老婆叫，戲謔聲、打情罵俏聲不絕于耳。只有金克慶和金顯明都表情木然地正襟危坐著。他們的心里，可能都在權衡著老瞎子到來對他們的得失和利弊。這個平日里田家莊最默默無聞的、最不上檔次的瞎子，今天卻成了他們倆成與敗的真正主宰!他說的每一句話，他點的每一個點，那可真真是一言九鼎一點千鈞啊!最后結局是一錘定音。這是何等的現實，這現實又是何等地殘酷和悲烈!

金起是個工于心計的人。他先到市場買了一件質地上好的休閑服，然后才馬不停蹄地趕到瞎子金老四的家。

金老四還是佝僂著身子，坐在院子老槐樹下吸煙。那個被他精心擦拭得锃光瓦亮的銅煙袋鍋里，發著吱吱地聲響。

四叔!金起進門就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然后說：我是金起哪。

老瞎子一聽，激動地站了起來。他知道金起是村里的會計，專管錢的，那可是財神哩。他肯定是無事不登i寶殿的，聽那甜甜的聲音，莫不是又來送錢的吧?老瞎子心里在暗暗地琢磨著說，四叔，村里今日改選，就差你一個人沒到，這不，克慶讓我來接你。克慶還讓我給你買了件衣裳，也不知合不合適哩。來，四叔，穿穿試試。金起邊說邊給金老四換衣服：四叔，你去投這一票可非同小可，一票可以讓克慶生，一票也可以讓克慶死哇!

什么?老瞎子吸了一口冷氣，他感到毛骨悚然。

金起又快人快語：四叔，說實話，克慶這些年也不容易，為大伙兒忙里忙外，咱村老人每月都有養老費，外村都饞得眼里冒火哩。

老瞎子重重咽了一口唾沫，點了點頭。

你是選克慶還是金顯明，你心里有本賬哩。不過我心想，不管從哪個方面，你都會選克慶的。

老瞎子沒有點頭!

金起心里冒起一股冷氣。因為他和金克慶可是唇齒相依啊。金克慶的成與敗，直接關系到他的榮與辱。看看老瞎子那張木然的臉，心里沒底了!

瞎子金老四坐著豪華的大別克轎車，風風光光來到了會場。

當他被金起攙扶著走進會場的時候，全場又是一片嘩然!人們看到他上身穿著簇新的休閑服，下身穿著沾滿污垢的老式免襠褲，配上一雙滿是油漬的舊布鞋，真是啼笑皆非，令人心里感到滑稽、別扭而又酸澀!

見金老四進了場，曲鎮長從主席臺上走下來。溫溫和和地問：你是金老四老人家么?

金老四趕緊說：我是瞎子金老四。

今天把你老人家接過來是參加投票選舉的。

金老四點了點頭。

曲鎮長又說：老人家你聽著，我給您念念競選村長的人名。說完，他慢慢地給金老四念了名字，又問：都聽清楚了吧?

金老四又點了點頭。

曲鎮長說：老人家你好好考慮考慮，我找個人幫你填填選票。

金老四說：不麻煩了，我就用嘴說吧。

曲鎮長說：也好。就扶著他上了主席臺。然后對全場說：請大家靜一靜，下面由金老四老人家參加投票。

會場一下子靜了下來。人們關注的目光像箭，一齊向金老四射去。金老四成了眾矢之的。

金老四開始說話了，可能是由于過度恐慌，抑或是受寵若驚，他的聲音喑啞而充滿了顫音。

——老少爺們們，我金老四下生就是個瞎子，今年六十六歲了。多年來，多虧街坊鄰居和老少爺們的幫忙，多虧村里的照料，我才能把這口氣喘到今天!

老瞎子感到沖動，他的眼窩里涌出了大顆大顆的淚水!

——我很窮，沒有什么報答老少爺們的，今天我在這兒給大家磕個頭了!

他邊說邊跪了下去，重重叩了三個響頭!臺下，上了歲數的人和心軟的婆娘們，全哭了。

金老四抖抖索索站了起來，從腰里抽出了一塊臟兮兮的黑布，用力拭了一把臉上的淚水，繼續說：人活著是要講良心的，這些年克慶對待我那是沒的說。我很知足。說實話，當個村長不容易哪，一人難服百人心哇。

他又抹了一把淚。

——誰是好當家人?

金老四突然打住了話，他一動不動地站在臺上。像一座泥塑，也像一尊蠟像。他像在捫心自問，又像在詰問全場。

老瞎子吐了一口氣，又開口了：

誰的心里裝著咱老百姓，能為咱老百姓辦事，辦實事，辦好事，誰就是好當家人。

臺下響起了熱烈的認同掌聲!

金老四一臉誠懇地又說：我想來想去，覺得克慶還是稱職的。我贊成他繼續當村長。

又是一片掌聲。

聽到老瞎子這番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的話語，金克慶感到心潮澎湃，又感到深深地愧疚!他先走到金老四的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說：四哥，金克慶謝謝你!然后他走到主席臺中央，掛著一臉的淚水，說：全村的父老鄉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說完，他對著臺下又深深地鞠了三躬……

責任編輯：于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