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姓
那時候外姓跟我家門對門住著,中間隔著一條不很寬的瀝青路,馬路兩旁有很粗壯的柳樹和鉆天楊,一到夏天,綠蔭如蓋,走在路上涼爽怡人。彼時,路上人很少,車更稀少,那條路由北門車站通向最東面的一個材料實驗機廠。
聽說那廠子里的工人都很神氣,因為他們多來自北京、上海或其他一些我們尚不知道的大地方。這些在我們印象當中都很神氣的工人基本上構成了我們對外界以及大城市的某種最單純而又模糊不清的向往。究竟向往些什么呢?那時我們恐怕還說不清楚。只知道,他們上街必須經過我們的家門前然后繼續向北門方向去,所以,小孩子們經常站在自家門前的馬路上,看著那些工人模樣的人騎著自行車三三兩兩地打我們眼前經過。在當時看來,他們的確很神氣,穿著很不錯的衣服,個個都干干凈凈的,衣服的顏色也不單是黑灰,尤其是他們的那些跟我們一般大的小孩子,快樂地坐在自行車的前梁或后座上,身上花花綠綠的,宛若剛從野地里摘來的鮮花嫩葉兒,嘴里還不停地唱著歌或用洋氣的普通話跟自己的父母有說有笑,讓人羨慕得害羞。
遇到一輛什么車從門前呼嘯著駛過來,我們總要雀躍著歡呼好一陣子,特別是那種像瘌呱子(蛤蟆)一樣的黑色的小汽車,我們大一點的孩子就模仿電影《奇襲白虎團》里的鏡頭高聲喊叫著,追逐著,仿佛那車能帶給我們無比的精神享受。
“笛笛——啊來!”
“笛笛——啊來!”
跟外姓的交往便是打那時開始的。
時間一晃遠去了近二十年。二十年來那張面孔依舊清晰,那些童年往事仿佛就發生在昨天黃昏。我時常還能清楚地聞到樹葉發出淡苦的氣味和瀝青路面被太陽炙烤的滾燙的熱浪從記憶的罅隙間綿綿不絕地彌散出來,使人悵然若失。
其實,外姓和我同姓,外姓是神婆婆在他剛出生沒幾天的時候給他另取的俗名,據說圖個吉祥太平長命百歲,因為外姓他媽(是一個心地善良有些木訥的老婦人,我后來一直管她叫大媽)快五十歲的時候才生下他的,老骨頭上得子,體孱命弱,難活。其實,那個神婆正是我的二奶奶,我爺爺的兄弟媳婦,后面我還會說起她的。在男孩子當中,很少有像外姓那樣面容清白虛弱的,有些病態的憔悴,總給人一種從來沒有曬過太陽的感覺,面皮白得像窗戶紙那樣發薄發脆。
外姓總是怯怯地站在自家門前,手里捧著一只和他本人極不相稱的洋瓷碗,有一陣沒一陣地往嘴里扒拉著飯。在我的記憶當中,他喜歡站在家門口吃飯,一邊吃飯一邊隔著馬路觀望我們。大媽總說他不是在吃飯而是在賣飯呢。大凡因為身體虛弱的緣故,他爸媽大概不允許他跟別的孩子們結伙玩耍,跟他相比我們個個都顯得生猛而調皮無羈,他則表現得很孤獨,孤獨得有些憂傷和怪異了。再加上他原本細瘦而蒼白的脖頸和手臂,使他與眾不同地跟其他的孩子區分和隔絕開來。他不敢輕易朝我們這邊靠近,他甚至從來未曾離開過他家門前半步,只是用一種艷羨的卻又十分膽怯的目光朝我們這邊瞅瞅看看,看我們在他眼前一味快活無憂地追逐偶爾經過的瘌呱子車或電蹦子(摩托)。
外姓家兄弟姊妹四人,有兩個哥哥,中間是一個姐姐,他們都比外姓大許多。外姓出生的那一天,他姐姐的第二個孩子剛滿月。也就是說,外姓還在娘胎里的時候外面已經有兩個小家伙正等著他生下來喊他舅舅呢。
外姓注定是孤獨的,因為哥哥姐姐都比他大得多,甚至在年齡上都可以做他的爸爸和媽媽了,所以,在家里他只是被大家共同寵護著,老來得子的爸媽們尤其對他溺愛有加,印證了那句老話:頂在頭上怕嚇著,含在嘴里怕化掉。而且,這種溺愛更多表現為無能地管束,使之與外界保持必要的距離,仿若舊時豪門深宅中的少爺,絕對不能同一幫街頭巷尾的窮小子們混為一團,只一味地困囿在封閉的環境中,幾乎享受不到童年人應有的樂趣。
盡管外姓主觀上與我們這些調皮無羈的孩子們保持著距離,但他的內心深處一定也是不安靜的,從他捧著飯碗乖戾地望向我們的眼神可以看出來。他很不快樂。他甚至從來沒有笑過。他的目光中除了些許的驚奇和羨慕之外,總是黯淡地憂悒著,有時候他會獨自一個人捧著空的碗在門前的石頭上坐上一整個晌午或黃昏,直到我們這些孩子各人回各人的家,他才依依不舍地離去。當然,這過程中少不了他爸媽和哥哥們的一遍遍呼喊一次次督促,有時,大媽會陪著他在門口站很長一會兒,一老一少毫無聯系地立在那里,沒有任何交流。每每這個時候,外姓似乎顯得更加孤單了。
我們有時候也會出于好奇,想向他靠近,想拉他走進我們的圈子跟大家一起游戲,但他立刻從虛掩的門縫隙里鉆進去了,從此不再出來,老鼠躲貓那樣。偶爾,他也會怯怯地露出半拉腦袋或一只眼睛,驚恐地看著我們。
皮一點的孩子就現編了幾句順口溜戲謔他。
“膽小鬼,喝涼水,尿了炕,打歪嘴!膽小鬼……”
于是,孩子們全跟著一遍一遍地沖他喊叫,仿佛他是個罪大惡極的“走資派”,直到他徹底消失在門縫隙中。有一次,嚷鬧聲竟然驚動了外姓家的大人,那個大媽從里面惶惶地出來,用護犢子的憤怒目光看著我們,好像會隨時沖過來跟我們拼命。
這種狀況維持了很長時間,直到有一次我們一伙人在路邊丟沙包,外姓依舊蹲在門前隔著空蕩蕩的馬路觀望著我們。我故意將沙包擲到他面前。他顯然受了一些驚嚇,急忙從地上站起來往身后退卻。
我大聲喊:“喂!你把沙包扔過來!”
外姓猶豫著,那只沙包之于他如同一顆炸彈似的,使他恐懼。
我繼續沖他揮手:“來吧!扔過來呀!別怕!”別的人也跟著沖他喊起來。
他終于很鎮定地看了一下我,然后,他慢慢地彎腰去撿地上的沙包。他的手勁忒小了,雖然他使出了吃奶的氣力,可沙包只落在路中間。他很慚愧地望著那只沙包和我們。
那天外姓正式加入了我們的行列。一切似乎都不需要什么理由,我們只是故意多將沙包朝他那邊丟過幾次,那種界限就不攻自破。沒有什么可以阻擋孩子們的玩耍天性。外姓開始跟著我們玩各種游戲,什么藏蒙蒙、老鷹捉小雞、滾玻璃珠子和學電影里玩打仗。他的身體的確很弱,玩一會兒就大汗淋漓,站在那里呼呼直喘,像個小老頭。但令人可喜的是,他清白的面孔上浮現出些微的紅潤,我覺得他更像一個嬌柔的女孩子。他出汗的樣子不知要比他平時好看多少倍呢。
冬天,很多人家把洗碗漂衣服的惡水潑在路上,結成了一片片的冰。冰面整天閃著白的耀眼的光。我們的樂趣便轉向抽老牛(陀螺)。每個人手里都攥著一根鞭桿,鞭子是用膠皮帶里抽出的細尼龍繩搓成的,一頭拴在木棍上。游戲開始,其中一個人將老牛在冰面上發動起來,孩子們就紛紛各自甩起手里的鞭子,輪番抽打著地上瘋狂旋轉的老牛。老牛的上面用彩色蠟筆畫了一個一個套在一起的圓圈,它飛速旋轉的時候,形成五彩繽紛的迷人圖案,讓人愈玩愈想玩,根本無法停止。
這種帶有危險性的游戲外姓是不敢加入的。一來在冰面上跑來跑去極容易摔跤,二是弄不好鞭梢兒會抽打在臉蛋上,當然,最關鍵的一條是,外姓手里沒有鞭子,沒法跟我們玩在一塊兒。這種時候他只有眼巴巴觀望著玩興正高的我們,誰也不肯輕易將手里的鞭子借給他。就算給他,他會不會甩還是個問題。況且,在冬天里,大媽很少允許他出門,整天守在火爐旁。
有一次,是我親自到家里把他從大媽眼皮底下騙出來的。我那時候已經是一群孩子的“王”了,因為我們這群孩子原先的“王”背起書包上學去了,聽說他每天回來要寫許多生字和做算術題。他大概是沒有工夫管理和帶領我們行動了。老干部退了,理該有新鮮血液補充進來。為了證明我是有能力帶好頭的,所以,我給大家打包票,以后我要讓外姓參加我們的所有活動。這是怎樣的心理?這跟新官上任三把火是否有本質上的區別?
事情也許并不如我想象中那樣完美。那年冬天當外姓戰戰兢兢地站在我們中間,兩只嫩白的手瑟縮著交叉在棉襖袖筒里,誰也沒想到會發生意外。在我們響亮的抽打老牛的鞭子聲和七嘴八舌的歡呼里,一輛小汽車飛快地從遠處駛來。我們太投入了,誰也沒有注意到它。汽車摁響了喇叭——滴滴滴滴!我們立刻朝路邊躲閃。
那只老牛依舊在路中央的冰面上風馳電掣,而外姓也被突然孤立在路上,他和老牛之間有幾步之遙。他的目光始終死死盯著路面上的旋轉物。當汽車正要擦肩而過的一瞬間,他像受到某種神圣的指使(或者叫鬼使神差)竟然疾步朝地上的東西沖過去,完全是義無返顧的樣子。
急剎車聲仿佛集中了世上所有最難聽的噪音,同時帶著冰冷的災難性的風猛烈闖進我們每一個人腦子里,從此揮之不去。我和大家在那個冬天的傍晚戰栗著,有那么一刻,我們像傻子一樣莫名地張望,接著,每個人似乎都意識到某種恐懼,大家面面相覷著,之后不知誰喊了一聲“快跑呀!”一幫人便作鳥獸四散逃奔。
大媽的眼淚不知流了多少。我后來一直沒有勇氣再敢與那雙紅腫的老眼對視。
當然,外姓并沒有離開我們,也沒有因此缺胳膊少腿。這是否跟他有一個比較奇怪的名字有關呢?在我深感內疚的那些日子里,他的膽子似乎不那么小了,一場虛驚使他改變了不少。一個人的成長離不開磕磕碰碰的。比如,他有了屬于自己的老牛和鞭子,還有了一只相當不錯的鐵環,據說都是他的兩個哥哥專門為他制作的,他滾鐵環的技術日趨熟稔。只是,他越發喜歡一個人獨來獨往,自己跟自己玩。他大概覺得這樣比較好吧。
金 生
要說金生的小名最好玩,都叫他球羔。金生媽和他的幾個姐姐經常站在院子或路口一遍又一遍喊著:“球羔——回家吃飯來!”讓人覺得十分滑稽。等我們再大一點的時候,知道了《水滸傳》,有時會把這兩個字顛倒過來喊,覺得過癮啊。當然,現在不能再這樣胡亂叫了,金生女兒就要進學校念書了,況且,他自己還開了一間巴掌大的商店,門前擺著兩張桌球案子和一臺海爾冷柜,大小也算是個老板,而我本人也老大不小了,過了隨隨便便的年紀。
如今再見面,只喊金生。
“金生,生意還行吧!”
“湊合,湊合……”
這種問候聽起來老氣橫秋,還有點裝模作樣。
在家,金生排行老六,他前面有五個姐姐。這不是一個小數目。金生家的情況跟我家基本上相反,我家四男一女,相對來說女兒多少金貴一點。小時候我們兩家院墻挨著院墻,他家茅房附近正好有我家一棵參天的老梨樹,那棵樹是祖上傳下來的,樹頭展開有一間屋頂那么大。
秋天梨子熟透了,許多競落在金生家的茅房里,想想十分可惜。
我那時候經常拿金生取樂,“你他媽怎么也不見鬧肚子,你到底偷偷吃了我們家多少梨啊!”
這種時候,金生也毫不示弱,“呸!要不是我們家的肥好,你的梨能長那么稠那么大嗎?”
他這狗屁話似乎不無道理。
因為爬格子的緣故,我現在回家的次數越漸稀少。回去了我媽就要叨叨不停,什么金生的女兒都會買醬油了……等等吧。我媽的心思不言而喻。我媽還說,“怎么說金生和你一起耍大的,回來理當去看看他才對。”金生有時在樓下碰到我媽,總要問問我的情況,還說他挺想見我的。這話使我感到溫暖。可一旦見了面,彼此要說的話卻很有限,仿佛不知道從何說起。
夏天有兩次,我站在他的小雜貨店里,看他在貨架上忙來忙去,不時地把價格標簽碼條貼在物品的包裝袋上。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無關緊要的話。他現在比以前至少胖了一倍,啤酒肚也凸現出來。天氣太炎熱了,他光著膀子,即便這樣,他還是不停地淌汗,他老婆隔一會兒就拿一條毛巾過來替他擦額上的汗。有時把他擦煩了,他會發出很不滿的聲音。
金生早先在一個石油技工學校念過兩年書,畢業后分配到一家無線電廠工作,拿著餓不死的工資,整整干了十年。現在,他徹底自由了,他買斷了工齡。我們兩家的房子和地被開發掉了,分到了新樓房,還有一樓的門面房,他就自己開起店來,注冊資金大約是兩萬塊。金生的五個姐姐都相繼嫁出去了,現在他照舊跟他媽在一起生活,養老送終是他的責任。金生媽早年在農業社的時候喂豬翻墻時不慎摔了腿,走路總一踮一踮的,現在人顯老了,頭發灰白著,見了面總要停下來跟我說這說那,有時還用手顫巍巍地撫摩我的衣裳。
金生爸在世時最最疼愛的孩子恐怕就數金生,重男輕女的思想可見一斑。在我的記憶中他從來沒有動過金生一手指頭,并不是他脾氣有多么和善,其實他沒有少打罵過金生那五個姐姐。說心里話,我從來沒有過金生那種物以稀為貴的優待,我經常得到我爸的一頓訓斥和拾掇,我想這一點上我曾經很是嫉妒過他一陣的。金生爸原先是農機廠的一名普通工人,一直干到退休,最小的女兒后來頂替了他的位置。還是九幾年的時候那個廠子也倒閉了。退休第二年,金生爸就到農貿市場上擺了個蔬菜攤子,每天起早貪黑守著掙那十幾塊菜錢。就在我父親意外去世(1990年)后不久的一天,金生爸也遭遇了飛來橫禍,聽說那天他正從一輛滿載松木椽子的卡車旁經過,天有不測風云,堆摞得幾丈高的木頭突然塌落下來,金生爸就被活活地壓埋在里面,幾百根松木椽子啊!
從那時起,我忽然覺得自己競跟金生同病相憐。我們都失去了自己的父親。我們打小在一塊兒無憂無慮地玩耍,在我們剛剛走向社會的時候,父親們就撒手人寰。這是作為兒子的一大損失。而這兩位父親的命運也是驚人的相似,都是為了一堆孩子們,為了一個家,為了能過上更寬裕一些的生活。在他們結束原先的工作并重新選擇另一種生活方式的時候,卻不知不覺走向了生命的邊緣,從此與兒女們天各一方。
金生爸去世以后,金生一下子變得沉悶許多,笑容和話語少了,整天不怎么貪玩和游逛了。這種感覺在我倆身上也很相似。我們相見時總是讓彼此浸泡在無言的沉默和不盡的憂傷之中。從那時起,金生開始兇猛地吸煙,一根接著一根,像是想把自己抽壞抽傻從此不再思考似的。幾年前在我剛失去父親的時候,假期我從廣州回來,金生總是很忠誠地跟在我身后,生怕我想不開。現在,情況忽然顛倒過來,他應該得到更多的撫慰。
事實上,在更小一些的時候,金生似乎多半是屬于受我常欺負的那一類孩子。這大概跟他成天生活在女兒堆里有關,他的性格里少了男孩子該有的勇猛和不羈,在群體里他總是顯示出怕事妥協和懦弱。最可笑的是,遇到誰欺負了他,他總是要哭著喊著跑回家告狀,很讓人恥笑,對于我而言是極不齒的行為。為這些破事我沒少被他媽找上門來謾罵過,有時,還會驚動了我爸他老人家,于是,難免皮肉要受些苦頭的。因此,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中斷了來往,不想跟他好了,我覺得這家伙太女孩子氣了,真沒球勁。
上小學的時候,我們同在朝陽小學念書,因為不在一個班上,漸漸有了距離,開始各玩各的了。中學更不在一個學校,彼此了解愈來愈少。不,后來我到底和他同過一年學的。是初三那年,我們倆同時轉學到一個班里——因為這個班升學率極高,進了這個班就等于躺進了升學的搖籃里。那時我和金生又形影不離了。一起上學,一起回家,一塊餅子掰成兩半吃,一起興致勃勃地談論某個漂亮的女生,還一起跟某個看不順眼的代課老師作對,甚至還有過一兩次逃學跑到銀川的經歷。總之,這一年我們倆親密無間,老師們斥責我倆為“穿連襠褲的”。
那一年發生的一件事情使我徹底改變了對金生的成見,并從此刮目相看。
記得那天傍晚我和金生正在教室里做值日,班里還有幾名住校的女生正趴在桌上用功。這時忽然闖進幾個高年級的男生,他們一伙大約有七八個人,個個很蠻橫的樣子。他們進門就旁若無人地開始挨個搜桌兜子。我和金生這時正貓在教室后面抽煙閑侃呢。當那些家伙搜到一個女生的桌兜時,引起了那位女生的憤怒,她針鋒相對地跟他們口角起來。事實上,那時我和金生已經看到這一切了,而且之前也早就聽說這幫家伙有些來頭,連學校的領導也似乎拿他們沒有辦法。我暗中示意金生咱們少管閑事為妙。我悄聲說,他們可人多。說著,我把腰貓得更低了。我想,他們不就是想弄到幾支破鋼筆什么的。
一切都是從那幾個家伙出言不遜開始的。他們盛氣凌人無賴之極。檢查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惹急了老子還要搜你的身呢!金生正是那一刻突然從我身邊雙響炮似的彈了出去,我看見他向他們沖過去的時候右手攥著一截板凳腿(這些破東西教室后面有一大堆)。
那天發生的混戰令人目不暇接,金生的樣子很像一只發威的獅子,那條板凳腿在他手中應用自如勇猛無比。我完全震驚了。震驚之中我甚感羞愧。我一時無法將眼前的他跟過去那個被我經常弄哭的懦弱男孩聯系起來。而且,只要一想,我的臉就發燙。
故事的后面未免要落入俗套,因為好漢架不住人多。金生那天也掛了彩。那個女生乘機溜出去找來了門衛師傅和住校的老師。我后來好像聽說金生跟那個女生談過兩天戀愛,也許是道聽途說吧,我只是覺得那個女生的眼睛從此閃閃發亮,像是被點燃的燈盞,她總是把不同尋常的目光傾灑在金生身上,而且臉蛋總是偏向一邊的。這種時候,少年英雄的臉上很有些煥發的榮光。
如今再回去,時時被那種漂泊的感覺所困擾。土地開發了,昔日的老房子尋不到蹤跡,那棵老梨樹也只有在夢中才會繁花似雪盛開。我們永遠不再是孩子,雖然我總還能見到金生,但我無法確定他是不是變成另外一個人。而我對于他來說,又何嘗不是同樣。
二奶奶
二奶奶是我爺爺的兄弟媳婦,一輩子也沒生養過一男半女。
二奶奶的名氣很大,都說她能給人治病,當然必是一些邪病歪疾(大概就是那種醫院里的大夫看不了的病)。她給人看病的方式方法很是有些怪異和神玄的。通常,大白天里密遮了窗戶,緊閉屋門,然后在煙霧繚繞的屋子里擺開法事。
那些前來找二奶奶看病的人,據說多半是撞上了陰邪之氣的,而且,小孩子和中老年婦女居多。我小時候也被二奶奶煞有介事地“看過”幾回,沒少吃她為我興師動眾求下的“神符”,其實就是一些香表紙燃燒后的灰燼。那“藥”的滋味很怪,不苦也不辣,甚至有一些奇怪的香味,但吃的時候通常是要以黃酒或點燃過的白酒來送服的,所以,小孩子吃的時候內心同樣充滿了迷惑與恐懼,一點兒也不比在醫院打針好多少。
比如,外姓和金生小時候就少不了被他們的母親牽扯著領到二奶奶的家里。在我看來,二奶奶最杰出的貢獻是給外姓取了那樣一個怪異的名字,這個奇怪的名字或許真的在冥冥之中起到了某種庇佑,才使得外姓能一天天長大成人。
我們當中,金生恐怕是被二奶奶看過次數最多的一個。他是獨子,又排行最小,從他的名字可見一斑,很多時候愈是金貴的東西就愈是顯現出弱不禁風的脆弱。金生就是這樣。小時候金生隔三差五就要去找二奶奶“過個關”。所謂過關者,形式上類似于醫院給小孩子身上注射疫苗,而具體到二奶奶這里,主要是在她行法事的過程中,繞著那張油膩的八仙桌的腿子鉆進鉆出,反正,不是鉆七次,就是九次,這些都是有講究的。好在,小孩子大多是喜歡玩這種鉆來鉆去的游戲的,只是苦了候在一旁的大人。大人得一直替孩子跪在地上,然后按照二奶奶的吩咐一會兒燒紙,一會兒點香潑酒,還得不停地叩頭,片刻不得清閑。金生母親原本腿腳不好,可為了她的寶貝兒子能健康成長,她也顧不得許多了,爬起跪倒,樂此不疲,只要孩子能長命百歲,心里便是甜美。
等稍微大一點了,我就開始懷疑二奶奶看病這件事情。比如,她雖然給旁人治病,可她自己病了還是得背著大家去醫療站開一些藥的,有時候免不了打針或輸液。這種時候,二奶奶便深居簡出,幾乎不再給人看病了。遇到有人登門來求,也只好由二爺爺去搪塞打發了。
二奶奶大概也是很怕寂寞的人,因為自己沒能生育,家里便少不了無盡的孤單和寂寥,老倆口經常是大眼瞪小眼地對坐著,在平靜中一天天熬度生命。但是,在我的印象當中,他們家里又并不是一味的冷寂,相反,在小小的一個院子里,雞,狗,羊,豬,還有一頭驢——那是生產隊解散時分給老倆口的,這些東西似乎一樣也不能少。此外,院里還有幾株茂盛的花果樹和一畦韭菜或蔥之類的。每天到了黃昏需要飼喂的時刻,二奶奶家的小院就變得異常喧囂,說來要數那口烏克蘭雜交豬叫的聲音響亮,當然,灰毛驢也是一聲接著一聲,啊——嘔地叫著,幾只蘆花在大公雞的帶領和監督下,聲音就顯得沒有那么張揚和放肆,總是嘰嘰咕咕的,仿如一群正在院里有一句沒一句說著閑話的碎嘴農婦。此時,二奶奶也不失時機地罵罵狗,說說雞,嘴巴一刻不能閑著,仿佛它們真能聽懂她說的話。
另外,我記得二奶奶的屋里常年蹲著一只青黑色的花貓。那貓在我看來是很有幾分鬼氣的,它總是用貓科動物特有的綠瑩瑩的眼神不露聲色地看人,并且做出一種似乎隨時會向人撲過來的警覺姿態。我從來沒敢親手抱過它。或者,它根本不會給人產生那種想抱一抱的念頭。只有二奶奶能抱著它,她抱著它的時候,通常會令我想起一個慈藹的母親抱著自己的孩子,人和貓過于親昵的樣子總讓人覺得疙隱,很不舒服。
二奶奶跟貓的關系的確非同一般,在我的印象當中,我們誰也不敢對那只貓造次的,有時哪怕是佯裝忿忿地沖它吹胡子瞪瞪眼睛,也會遭到二奶奶一番呵斥的。她板著面孔說,“你們誰敢嚇唬我的貓娃子!”
最讓人不能忍受的是,當二奶奶設案為人看病時,那貓居然從被垛上敏捷地一竄,竟大言不慚地蹲伏到香案上面,然后詭異地盯著跪在地上的人,給原本神秘的氣氛平添幾分緊張。我對這貓素來沒有好感,很多時候我覺得它就是一只鬼貓,它的叫聲撕心裂肺一般難聽,目光陰郁,皮毛上的光澤更是給人一種威懾的恐懼感。
有一陣子,二奶奶開始跟所有和他們有來往的人認干親,即誰誰是她的干姊妹,誰誰是她的干閨女,當然,誰誰就是她的干兒子。有了干閨女和干兒子的二奶奶立刻與以往不能同日而語了,人一下子就神氣了許多,她甚至不怎么待見我們這些嫡親的孫子們了。用她的話說,“孫子骨碌前腳進后腳出一吃一抹嘴,我永遠也落不著好!”
鑒于這種情況,她理所當然該廣泛地結交一些她認為將來可以依靠的干親。可是,那些干閨女干兒子們似乎也不例外,他們來了二奶奶自然少不了要炒幾樣菜犒勞一番的。他們有時一住便是好幾天,什么事情也不干,只是一味地吃喝享樂。時間一長,二奶奶似乎覺到了得不償失,難免吊下臉子,沒了好言語,有時還將碗碟弄出很響的聲音。后來,兇為一點點小事情,無非是個禮數的輕重,嫌棄了干親的吝嗇與貪婪,計較起來也動了大怒,甚至彼此撕破了臉,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
此后相當長的時間里,二奶奶又把我們幾個小孫子重新當回事來看待了。
二爺爺早年給生產隊趕大車,后來不知道為什么不趕了,就跟人學做了屠戶,專門給十里八莊的農戶殺豬(我曾有一個短篇小說就是寫他的)。這營生一干就是二十來年。家里總是少不了上好的肉可吃的。可二奶奶對這件事情很有看法,或者,她冥冥之中感覺到了某種天意。二爺爺殺生無數,斷了后也是命中注定的事。但是,作為屠戶的二爺爺卻活得十分風光,有人央求,見了面遞煙,端上糖茶,臉上還得堆著燦爛的笑。每到過年前夕,他就成了頭號紅人,豬殺得干凈利落,登門相請者絡繹不絕。
從生育本身來看,問題似乎并沒有出在二爺爺身上,當然,這件事情到后來才得到證明。二爺爺瞞著二奶奶跟鄰莊上的一個女人相好上了。那個女人早先生過一堆女兒,為此沒有少受公婆們的白眼和男人的打罵。可她后來在靠近四十歲上竟又生了個兒子,取名小春,那個男人大概是想兒子想瘋了,竟絲毫沒看出其中的破綻。或者,在他看來,小春是他女人生的,就該是他的兒子。倒是二奶奶不管旁人怎么說,她一直沒有為這事跟二爺爺紅過鬧過,相反,她對那個女人和孩子都很好,隔三差五就要讓她把小春抱過來“過關”,還特意做頓好吃的留那娘倆一起吃。
許多年以后,有人對我說小春跟你二爺爺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脫出來的。
二奶奶死在二爺爺前頭,她老早好像就說過,“那個老不死的做的孽都要讓我一個人受的!”
她死了沒幾天那只老花貓就死了,當然,它先是拒絕吃任何食物。
等二爺爺過世后,那個巴掌大的院子被他的兩個孫子(這兩人二奶奶曾在世時都先后被過繼過,但事實并未能如愿)二一添做五平分了,他們定期向房客收取租賃費,有時他們難免還會為這點破事爭得面紅耳赤。外人對此多有微詞。二奶奶的那些狗啦雞啦的東西早就沒了(八成是被他們吃了),惟獨剩下三兩棵萎靡不振的果樹(很久不結果子了),在夜風中悄悄抖落幾片枯葉。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