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葛紅兵、韓東、林白、朱文等為代表的新生代作家在20世紀90年代的文壇上肆意狂歡,引起了諸多的注目和爭議。但是,十年不到,他們似乎一下子收起桀驁不馴的鬼臉,過了青春期的他們開始嚴肅地面對他們的世界。2004——2005年短短兩三年間,就先后出現了韓東的《扎根》、《我和你》,開始了對歷史和現實的和解。而以寫作《一個人的房間》著稱的林白也開始走出女生個人化寫作的牢籠,《萬物花開》、《婦女閑聊錄》呼嘯著向我們走來,被稱為是“最大膽包天的嘗試”。無獨有偶,敏感的葛紅兵也似乎一下子開始了自己的轉型,從敏感憂郁的《我的N種生活》到引起無數爭議的《沙床》,再到向現實發言的《財道》,葛紅兵愈發歷練和成熟起來。《財道》是葛紅兵小說創作成功轉型和走向成熟的標志,在新生代作家創作轉型中具有里程碑的意義。
一、從漢語寫作的困境中突圍
正如王曉明所言,“社會正在快速地將文學變成可有可無之物,或者是連鎖店里那種一書架一書架、看完了就隨手扔棄的通俗讀物,或者是除了艱澀就別無可觀,除了文學教授就沒人愿讀的學院文本。”①文學正在社會的舞臺上越來越邊緣化,漢語寫作陷入無可名狀的困境中,已經是不爭的事實。葛紅兵的小說創作轉型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在他深入的學理思考和對現實的深刻認知基礎上的對漢語寫作困境的突圍。
細數葛紅兵的《我的N種生活》、《沙床》、《直來直去》等作品,無一例外地都是以第一人稱“我”,作為敘述視角的“自敘性”作品,帶有很強的自說自話的色彩,多敘述個人經驗和建立在私人生活基礎上的感悟和思考。
《財道》中,葛紅兵首次拋開“我”,以外視角的“他”來關注個人的命運和社會的關系,進而對以上海為代表的市場經濟轉型期的中國社會作深入的思考。如果說葛紅兵以往的小說集中于個人感情,向內挖掘人的生存之思的話,那么《財道》把筆觸伸進了大千世界。
表面上看,是人稱從“我”轉向了“他”,從第一人稱轉向了全景式的第二人稱,其實并不簡單,人稱的轉向本身就包含了葛紅兵對其創作道路的思考,他要把小說往“大”處去寫,雄心勃勃,意氣風發。《財道》承接了《我的N種生活》中的充滿哲理思考和靈魂懺悔的精神特質。他開始用小說的方式琢磨外面的世界。他不僅要和現實和解,還要和現實抗爭,他要把社會剖析出來給人看,所以《財道》一面世就被評論界認為是21世紀的《子夜》,葛紅兵儼然成了一個社會經濟學家和具有批判精神和建構精神的嚴肅作家,他不僅在熟悉的文學領域揮斥方遒,還把他的筆觸伸向了社會的各個縱深面。
在《財道》中,有靠開出租車謀生的老宋,有靠房屋出租謀生的張姨,有清純聰明的上海女孩張梅,有經歷復雜的邢小麗,更有商界大鱷,股市操縱者。沒想到純粹文學出身的作者,文質彬彬的葛紅兵竟然對金融之道尤其是資本運作如此熟稔。可見其用力之工。小說對股市中許多細節的描寫不僅能夠讓人立體直觀地看到那些個活生生的股海浮沉,而且書里對金融大戰中各種各樣的陰謀和陽謀的設計,讓專業的金融英才也大為感嘆。如崔鈞毅的“包下三天西藏航班的全部機票以獨家壟斷西藏金珠新股”,真可謂出奇制勝的大手筆,而他還鋌而走險,讓范建華裝扮成算命先生,用暗示方法來取得專橫武斷的武瓊斯的信任。這些驚心動魄的細節緣于葛紅兵對生活的深入思考和體驗。為了寫作《財道》,他曾經作了四個月的案頭工作,為了體驗股市的大風大浪,沒有任何經驗的他學著炒股,結果付出了高昂的學費。沒有深刻的擔當意識和社會責任感的人是不會有如此大的雄心壯志的。正如葛紅兵自己所言“這是一部和我自己分道揚鑣的作品,過去都是用自述體的方式,從個人問題出發寫作。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希望能去思考一些更大、更重的問題,在《財道》中,我希望能夠建立和這個社會扎扎實實的關系。”
二、長篇:向現實發言
近幾年,包括新生代作家在內的很多作家都遇到了長篇小說寫作的困境,“長篇小說確實是六十年代出生的很多作家的病”。②有些評論家甚至認為長篇小說成為制約新生代作家創作的瓶頸。葛紅兵的《財道》可以說是長篇小說創作突破瓶頸的典范之作。
首先是人物形象的塑造上。“當他們(新生代作家)在進行了長達十多年的創作積累之后,應該說,他們已經感覺到了現代或后現代主義技術在長篇小說中的某些缺陷,特別是對人物形象的疏離。”③當新生代作家沉溺于內心的情感鋪陳和欲望訴求時,往往忘記了人物形象的復雜性和多面性,在他們的筆下更多的是顧影自憐的被消費主義寵壞了的“單向度的人”(馬爾庫塞語),以至于引起了讀者和評論界的共同不滿。
葛紅兵較早地對這個問題有清醒的認識,在《新生代小說論綱》中,他這樣說道,“新生代小說中的人物多是軟弱無助的,沒有事跡,沒有血性,人性中正義、忠誠、獻身、義務等等‘永恒的力量’在他們身上沒有顯現為一種本質,萎縮成了取消人性的手段,快感成了抵制信念的托辭,人們在相對的領域里徘徊,對絕對的事物缺乏應有的熱望。但是這并不是這個時代人們的本質的性格圖景,這里惟一可能的解釋是新生代尚未塑造出具有我們這個時代總體概括意義的人物性格。”
《財道》中的每一個人物都不那么簡單,都是內心頗為復雜,充滿了斗爭和焦灼,惟其復雜才更加真實動人。崔鈞毅懷揣著發財夢從江北跑到上海,身披詛咒,心懷夢想,披荊斬棘,歷盡坎坷,最后憑著過人的智慧傳奇般的成長為滬上的金融大亨,他的內心善惡交加,他的奮斗歷程充滿傳奇,既有腳踏實地的努力,又有出奇制勝的奇招,當然也和他的女人緣密不可分。很難把崔歸到什么人物類型中去,他就是他,新上海灘傳奇的制造者,讓讀者又愛又恨的人。另一個奇女子邢小麗同樣引人注目,她好強、潑辣、工于心計,孤身一人闖蕩上海多年,她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種男人之間,用威脅手段從一個外省官僚手里獲得大量青春損失費,又通過結識金融大亨周重天獲得了房產和金錢,就是這樣一個盛開在上海灘上的“惡之花”,對待素昧平生的崔鈞毅卻有情有義,后來成就了崔的輝煌。還有武瓊斯,是老山前線跟越南鬼子玩過命的戰斗英雄,既有軍人的冷毅,又有商人的狡詐、自私和殘酷。可以說,是《財道》中復雜的人物形象成就了這部小說,既增加了文學性,又平添了可讀性。
作為一部成功的長篇小說,《財道》的敘事也頗為獨到。葛紅兵義無反顧地拋棄了《我的N種生活》和《沙床》中的敘事方式。“新生代作家在完成個人和感性信仰的重塑之后所必須要解決的問題就是長篇敘事的轉化問題……不能簡單停留在身體就是欲望這個層次。”④《財道》的敘事質樸、單純、理性,已經完全脫開了其早期創作《我的N種生活》和稍后的《沙床》的敏感、憂郁、感性和惟美,語言非常節制,情節的進展依靠人物行動和人物對話展開,幾乎沒有涉及內心的所謂心理描寫,但是人物的行動是受內心世界的支配的,我們看到行動中的人,也看到了他們的內心的豐富和生動,幾乎達到了中國古典詩的意境“不著一字,竟得風流”,我們的心靈會隨著他的妙筆之思上升或下潛,喧鬧或寧靜。
三、精神向度的提升和超拔
從《我的N種生活》、《沙床》到《財道》,葛紅兵完成了從個人化寫作向公共話語寫作,從私人化經驗向社會化體驗的轉型,我們可以看到支撐其成功轉型的經過深入思考的精神向度的提升和超越。
如果說《沙床》討論的是“愛與欲”的問題,那么《財道》要探究和解決的則是“富與貴”的問題。在當下消費主義大行其道,物欲橫流的社會面前,如何撫慰救贖超拔人們被金錢和物欲灼燒的心呢?《財道》中,葛紅兵試圖回到傳統的道家、儒家、佛家以及西方的基督教中去尋找拯救的智慧。
小說中的范建華是一個具有傳統人格的人物,他有很超脫的一面,信奉老子“無為”思想,對功名利祿看得很淡,他說,“我學道學!真學!我是想通了很多問題的。”但他也有儒家入世的一面,在好友崔鈞毅需要施以援助的時候,他挺身而出,擔當重任。在他的身上寄托著葛紅兵等知識分子的美好理想,儒道合一,出入自由,游刃有余。
小說中儒家人格的代表是某區蔣書記,對于人生,他認同儒家的“仁”;對于生活,他認同孔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的態度;對于金錢,他認同“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他的思想也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投身社會實踐的很多成功人士的看法。即使是在功名泥淖中掙扎的崔鈞毅,他的心靈世界也有光明,他一再想起《圣經》,希望進行自我靈魂救贖。
在《財道》中,葛紅兵一方面吸納中國的儒家、道家精髓,又借鑒西方基督的核心,顯示了從西方文化和中國傳統文化中發掘思想資源以實現靈魂救贖的努力。
“從‘窄門’走向‘寬廣’,并不取決于敘事智慧,而是取決于創作主體的精神品格和卓爾不群的思想胸懷,所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只有創作主體的‘心源’博大,才能‘以追求攝影之筆,寫通天盡人之懷’,才能找到寫作的‘寬門’,才能創作出具有豐沛意蘊的深邃之作”。⑤
長篇小說是關于世界觀的問題,涉及到一套對世界的假設。《財道》中以“義”為中心的財道思想,老范以“舍”為中心的財道思想,武瓊斯以“取”為中心的財道思想,始終處于緊張矛盾中。故事情節的轉折點上反復出現武瓊斯面試崔鈞毅時給他出的“三盞燈,三個開關”的謎,正是在對這道謎不斷的體悟和回答中,崔鈞毅的財道理念逐步升華。可以說是博大精深的中國智慧造就了崔鈞毅后來的成功。
葛紅兵與新生代小說中那些軟弱無力、自戀式的人物形象分道揚鑣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財道》塑造了一個有血性的行動中的英雄形象——崔鈞毅,可以說在他的身上寄托著葛紅兵試圖精神超拔的理想。作為一個被上海人嘲弄為“外鄉人”的鄉下窮小子崔鈞毅,在進入大都市上海后,在追求財富的道路上,始終堅持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理念,不屈不撓,最后成為中國股神這一傳奇經歷。傳奇的本身就已經顛覆了新生代作家慣有的虛無主義、頹廢的路數。可以說,崔鈞毅的生存意志是帶有尼采式的那種“超人”式生存哲學的色彩,甚至帶有一點強迫癥,但這種“超人”哲學當中又并非純粹尼采式的,還帶著點東方的那種儒家的中庸的成份,也就是在追求成功的過程中,以儒家的那套中庸的精神來控制著人物的心理節奏,雖然渴望成功,卻不會不擇手段,更不會由此導致走火入魔。
注釋:
①王曉明《對現實生活伸出尖銳的筆》,《上海文學》2006年第1期。
②汪政《文學“瓶頸”與精神窄門——漫談60年代出生作家及其長篇小說》,《上海文學》2006年第3期。
③洪治綱,出處同上。
④同②。
⑤同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