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的生活里,是不是有一些原本美好的事物,因為我們的無暇顧及而終于離我們越來越遠呢?
——題記
冬日的陽光爬進窗戶,絮絮地灑了一地。在這懶洋洋的午后,漫不經心地整理書櫥,將發黃的紙頁一一撫平。聞著熟悉的墨香,我仿佛被帶回到了那些悠遠的年歲??赡苁悄切┠隁q背離我們走得太遠了,留在記憶中的只是些許淡淡的美麗。
一張微微泛黃的黑白照片從舊書中滑落,落進了陽光里。
照片中,模模糊糊的是幾個孩子嬉戲的影子。說是影子,是因為照片里的陽光像是一層朦朧的薄紗,縈繞在整個院子里,只看清了那黑泥質地的地板,布滿青苔和藤條、塌了大半的泥墻,墻頭飛躍而出的弧線——那是一只黑黃相間的老貓——許多年之后,因為遷居,終究不見了蹤影,怕是早就“老”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對老屋的全部記憶,只是隱約有種依戀的情結埋在那邊的土地里。而這張遺落多年的照片,居然又把那份溫暖的“微黃”在眼前氤氳開來……
我隨手抓過衣服,步出房門。回頭望時,鋁合金的大門在陽光中閃閃發亮,讓我看不清楚它的模樣,它的冰冷始終讓我覺得陌生。我徑直朝著老屋的方向走去。已近年關,我看見從街道旁高樓里走出來的人們洋溢著喜氣,但這種喜悅卻道不分明,似乎還夾雜著些別的什么。穿著黑色皮衣的中年男人,從一輛豪華氣派的別克車里出來,以一種極優雅的姿勢倚在車旁,兩指間夾著支煙。我想這些終年在外奔波的人們也只有在年關將近的時候回到這里,探一探他們年邁的老母,看一眼這片養育了他們二十多年的故土。我曾看見無數場別離中老人眼中的濁淚——離別也許成為永訣。我突然覺得很傷感,卻也只有暗笑自己的多愁善感了,居然在這個天地即將給世人以幸
福的時刻胡思亂想——還真不是
時候。
老屋離家并不是很遠。觸到“家”字,我有一種觸電的感覺。那里曾經是我的家。而現在卻已經不習慣稱之為家了。或許是,老屋蹣跚徐行的步子再也追不上我們飛快的身影。因為它老了,很老很老了,從曾祖父之前的時代就存在了。它看著爺爺輕輕地將搖籃送給爸爸,以及那件陳舊的厚實的襁褓;它看著奶奶抹著淚把穿上紅袍的姑姑送出家門。在田野的這頭,我已經聽到了老屋沉重的嘆息。在田野的那頭,老屋安詳地邁著細步,儼然仍有大家閨秀的風范。我的心情莫名地激動起來,所有關于老屋的記憶似乎在封存了許多個世紀后驟然復活了,以至于徘徊不去。在這一刻我開始感到一種緩慢的痛苦,似乎有一個聲音在我耳邊,冷酷地告訴我:你只能在這一刻重新擁有它。當余光中老先生背著手,走在海峽的那頭,不覺吟出“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的時候,他又是什么樣的情懷?
黃昏時,遠處的山巒藏在老屋的身后,有一種溫柔而凄愴的美麗。它是老屋忠貞不渝的情人,深情地望著她,從年輕到蒼老,不離不棄,相依相守。
當我終于在老屋破敗了的門前站定時,我笑了,然而我沒有發現我的笑容里,原來寫滿了悲憫。多年不見了,似乎應該有很多很多的話語,見面時卻躊躇了。木門在風中吱呀作響,有一種墜落的沖動。我推門進去,門上細細的粉塵灑落在陽光里,每一顆都清清楚楚,那分明是這廢棄了多年的封閉空間的全部歲月。
指尖觸及門板的時候,冬日里搖曳的木板仍留有溫存。
那黑泥的土地早已僵硬,過去留下的痕跡也早已被灰塵掩去。整棟房子,不知道是因為空落而顯得寂靜,還是因為寂靜而顯得空落。穿過廳堂,我走進屋子側面的小院——那個照片中里浸浴在陽光里的院子。墻角堆滿了從泥墻上滑落的石塊,被爬山虎團團纏繞著,看起來竟像是從泥地里長出來的。在這里,我第一次具體而真切地感受到周國平所說的“守望的距離”。我坐在石凳上,任由陽光愛憐地撫過我的面頰,思緒游離在老屋輕聲的低訴里,記憶緩緩蘇醒。那些常青藤爬上石板,緊緊地纏在一塊兒,也許會是一生一世吧。這里的每一棵瘦草、每一塊冷石上都有一個曾經的故事。我順勢將腦袋靠在后邊的泥墻上,不禁又想起當年那個辮子梳得老高,流著鼻涕的小丫頭,笑起來露出一顆小虎牙,另一顆因為不小心磕到,落了半顆。女孩曾在那個午后抱著貓咪,瞇著眼睛靜靜地看著太陽,靜靜地睡著了。隔了這么多年,重新站在這里,笑聲與憂傷,仍然在這里。而在這個重遇的時刻竟與從前如此相似,如此默契地重疊了。很慶幸,我還記得回家的路。
我像是站在暮色四合的渡口,一邊是現實,另一邊是……
我掊開院里的泥土,將那張照片深深地埋藏。
只是不知道在這個冬日的午后,一個女孩在院子里找回的是老屋的過去,還是一個時代的過去。不知道她埋藏的是老屋所有的記憶,還是一顆等待發芽的種子。
也許關于老屋的一切,我只是不想帶走;也許只想有一天,拆遷隊在泥土中發現這張照片時,會知道有一個女孩,在那個午后,讓老屋的時光從心中默默流過。
我離開了老屋。沒有說再見。我知道,我不是耽于過去的人。
然而人這種動物總是太容易遺忘什么。當有一天,人們驀然睜開眼:土地消逝,田野銷聲滅跡,單調的色彩代替了生命的綠色,只剩下了黯淡的鋼筋水泥,悲憫已成多余——我寧愿相信,這不會是天地的墓冢。
老屋淡出了人們的生活圈。我也只有在悵然回望的時候,想起它蒼老的容顏,想起它的質樸與愛憐的眼神,與單純的喜悅。
然而我始終沒弄明白——其實老屋本不老,它只是在杳無人煙之后,才驟然老去的。
(指導教師 蔡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