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一般說來,凱特#8226;肖邦的《覺醒》是一部美國女性文學史上的經典之作#65377;筆者認為《覺醒》還是一部哲學與美學意義上的成功小說#65377;書中,愛德娜的性與愛的分離#65380;最后裸身投進大海與莊子的“心與形的分裂”#65380;海德格爾的“先行到死中去”,以及老莊#65380;梭羅的自然觀等東西方的哲思相互交融,詩意解構了生死二元對立,將人帶進了永恒的一元世界#65377;
關鍵詞:凱特#8226;肖邦 覺醒 生死 超越
正如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樣,美國女作家凱特#8226;肖邦(1851-1904)的《覺醒》(1899)“發表已超過百年,今日已經是美國大中學校的教材,但有趣的是,幾乎沒有一個學生寫的情節梗概和其他人一樣,可見這部小說非常微妙”①#65377;
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65377;”②凱特#8226;肖邦是美國女性主義者在七十年代被重新“挖掘”出來的,在她生前,她只是一位受歡迎的美國南方鄉土作家,并且由于小說《覺醒》的出版,評論家和公眾對于她在書中對不貞事件所采取的坦白并認為無罪的態度感到憤慨,從而使得她幾乎放棄創作#65377;小說本身也被遺忘了幾十年,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一些嚴肅認真的評論家才將注意力集中到《覺醒》開拓性的心理現實主義#65380;象征性的意象(symbolic imagery)以及藝術的誠實性等方面,她的作品也因此獲得重新評價#65377;
《覺醒》中的女主人公愛德娜是十九世紀末期美國南部一位富商的妻子,她容貌姣好,擅長繪畫,酷愛音樂,喜歡思考;她向往愛情#65380;自由和幸福,厭倦沒有愛情的夫婦生活#65377;起初,她朦朧意識到自己是“家中奴隸”,受丈夫#65380;甚至孩子的奴役,因而日益憎恨社會強加給她的貴婦和家庭主婦的角色;接著,她又懷著強烈的自我意識,走出家庭,離開丈夫和孩子,搬進自己的小屋——“鴿子窩”,靠繪畫為生;最后,她帶著喜悅#65380;困惑#65380;恐懼交雜的心情走向波光粼粼#65380;渺茫無際的大海……面對這樣一部小說,毫無疑問,國外評論家們解讀得最多的角度是女性主義,在此基礎上,還有新歷史主義#65380;精神分析批評#65380;解構以及讀者反應批評等#65377;中國學術期刊網上,也收錄了許多解讀《覺醒》的文章,主要圍繞以下幾方面展開:關于愛德娜的覺醒#65380;死亡#65380;孤寂#65380;困惑;關于《覺醒》中的意象#65380;性#65380;人與物的象征意義以及《覺醒》與愛默生的超驗主義的關系等#65377;
總之,《覺醒》確實是一部非常微妙的小說,文中除了表現出濃厚的當代女性主義的色彩外,越來越多的評論者們還發現了其中的浪漫主義#65380;超驗主義#65380;現實主義#65380;自然主義和存在主義等成分,并且不得不承認:它是一部一流佳作,具有多方面解讀的可能性#65377;本文試圖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從哲學和美學的角度談談《覺醒》的新意蘊#65377;
一
《覺醒》中的愛德娜起初并不知道她作為一個人在宇宙間的地位,經過數次覺醒后,她終于認清了她自己和她的內心世界以及外在世界的關系,然而這中間交織著激烈的生死二元對立的矛盾與斗爭#65377;她曾經面對的種種困惑歸根到底實際上是一個哲學上的問題:即自我意識(精神)與身體本能(肉體)及社會現實之間的復雜關系#65377;在她的自我意識里,她強烈地渴望獨立#65380;自由和愛情,然而她的生理本能卻使她一時失去理性,順從于花花公子阿羅賓#65377;如果說作為一個有夫之婦愛上婚外的羅伯特,在當時社會已屬大逆不道,那么此刻的愛德娜,按當時的社會規范要求,已無生存余地#65377;但是,愛德娜并沒有被動地立即選擇死亡#65377;大海#65380;羅伯特的愛#65380;雷西小姐的音樂都給予著她無窮的力量#65377;她努力著#65380;一步步覺醒,從原先的為人妻#65380;為人母的附屬角色中掙脫出來,搬進自己的“鴿子窩”,靠繪畫獨立為生#65377;雖然“她有一種從社會地位上下降的感覺,但同時隨之而來的是她感到精神世界上的提高#65377;她為了擺脫應盡的義務而采取的每一個步驟,都給她增添了作為一個人的力量#65377;她開始用她自己的眼光來觀察一切,來觀望和了解生活的最深處#65377;當她自己的心靈在召喚她時,她已不滿足于‘人云亦云’”③#65377;
與阿羅賓的曖昧關系并沒有使愛德娜迷失方向,相反,使她“對事物有了了解,她感到遮住她目光的云霧消散了,使她能看到和了解生活的意義”④#65377;她對羅伯特的思念更加強烈,但是“她已下定決心,除了她自己以外,她永遠不再屬于任何人了”⑤#65377;至此,我們可以看到愛德娜的性與愛的分離,或者也可以說是精神與形體的分離#65377;精神可以云游四方,可以堅貞不屈,而形體有時卻不得不委屈就范#65377;我們真的不能輕率斷言,凱特#8226;肖邦與中國古代的哲學家莊子有什么聯系,但是不難發現,她的這種思想與莊子的“心靈與形體的分裂”⑥竟是如此的毫無二致!
面對楚王的使者,莊周寧愿做一頭在污泥中打滾的豬,以圖個精神自由,也不愿接受楚威王的千金而去做他的宰相#65377;莊子心中真實的生活和形體無關#65377;在還未離開這個世界時,他只能背負著人世間的沉重,承受著人世間的污濁,心卻可以輕靈和冰潔,一塵不染#65377;愛德娜在心中所追求的又何嘗不是如此#65377;當她發現她日夜思念的羅伯特原來和自己的丈夫一樣,不過是個遵循社會規范的人,再一次逃避對她的愛情#65377;她完全覺醒了:“世界上沒有任何可值得她留戀了#65377;”⑦按理說,母愛也是母性的一種本能,但愛德娜當時是這樣想的:“孩子們像征服她的對手一樣出現在她的眼前,他們擊敗了她,并使她在她的有生之年陷于奴役中;但她有辦法來逃避他們#65377;對所有這一切,當她在走向海邊的路上,她都不再想了#65377;”⑧這時的愛德娜,正如海德格爾所說,“‘先行到死中去’#65380;‘為死而在’就是把人投入死的境界,并由此超越一切存在者,從而顯示出此在的本真的存在”⑨#65377;
二
“人之生也,與憂俱生#65377;”(《至樂》) “在世的存在狀態——煩#65377;”⑩愛德娜的自由#65380;個性受到社會現實的壓抑,她對這種境況又缺乏正確深刻的認識,更未找到擺脫這種境況的正確道路#65377;“有些日子,她非常愁苦,也說不出是為什么——看來,不論是歡樂或憂愁,生或死,都毫無價值,生命對她似乎是荒唐無聊,烏煙瘴氣,人像蟲子一樣盲目地掙扎著走向不可避免的毀滅#65377;”{11}但愛德娜并沒有甘心輕易地毀滅自己,她一定追問過自己的存在#65377;結果她發現她的好友阿黛爾完全失去自我,聽命于丈夫#65380;順從于孩子,這是她所不愿的;雷西小姐的音樂,雖然讓她激動,給她勇氣,然而她的不修邊幅#65380;性情孤傲#65380;離群索居,又并非她所欣賞;真正理想的存在又在何方?海德格爾說:“存在在思維中形成語言#65377;語言是存在的家#65377;”{12}作為一名繪畫愛好者,繪畫也可算是愛德娜的一種言語了#65377;然而她并不是一位一流的藝術家,比如,她為拉蒂諾爾夫人的像畫好了,卻不大像她本人,拉蒂諾爾夫人“看了非常失望”#65377;愛德娜“在非常仔細審察這幅素描后,她拿起筆來,用顏料在面上涂抹了寬寬的一道,然后把畫揉作一團”{13}#65377;
這時的愛德娜所面對的形體的生與死的矛盾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身后的社會已沒有她想要的半點空間,她的愛情也已隨著羅伯特的離去而消失#65377;形體已無立錐之地,她本能的需求又何足掛齒,“今天是阿羅賓,明天又是另一個人,對我來說沒什么不同” {14}#65377;現在她心中只剩下強烈的自我意識與精神上的追求了#65377;面對著大?!匀坏暮魡?,她那人類社會的舊泳衣仿佛也成了桎梏,她將之脫下來,“生平第一次赤身裸體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65377;她沐浴在溫煦的陽光和暖暖的海風中;蒙蒙的大海在召喚著她”{15}#65377;
赤裸裸地站在藍天之下,“愛德娜感到自己像是剛出生的一個生命,在她從不了解而又熟悉的世界中睜開了雙目”,“多么意趣盎然!”這時的生死二元對立的矛盾已被她完全解構了,她回到了自然——大海的懷抱#65377;此情此景,仿佛莊子《逍遙游》中的藐姑射之山——一個完全不同于世俗世界的另一個世界,一個冰清玉潔的世界:“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65377;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65377;不食五谷,吸風引露#65377;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于四海之外#65377;”{16}
何謂生,何謂死?老子和孔子一樣回避死的問題#65377;孔子是以“不知生,焉知死”為理由認為應該知生才能知死而拒絕回答死的問題,而老子則以圣人不死為據而對死的問題漠然置之#65377;莊子則不然,他認清了死是必然,從而尋求對死的超越#65377;在認清人必死這一點上,現代西方存在主義,比如海德格爾的哲學,與莊子哲學有異曲同工之處,只是提的生路不同罷了#65377;莊子認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此事物的生在彼事物看來就是死,此事物的死在彼事物看來就是生{17}#65377;在天的觀照下,彼此是非之間的對立消失于無形,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沒有分別的世界#65377;“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65377;”(莊子 《齊物論》)而愛德娜所進入的仿佛就是這樣一個“天人合一”的世界,她將自己融入到宇宙大化之中#65377;在這里,死生存亡連成一體,是死,也是生,是永生!
三
假如說《覺醒》僅僅是一個關于愛德娜因愛情失敗而消亡的悲劇故事的話,那么這樣的故事也實在太多,比如,福樓拜筆下的《包法利夫人》#65380;托爾斯泰的《安娜#8226;卡列尼娜》#65380;甚至《紅樓夢》里的寶黛故事#65377;然而這些出自男性手筆下的女主人公的死,無一例外地被打上了厚重的社會烙印,她們至死都沒有體悟到自然之道#65377;是書中人物的錯,還是作者思想的局限?比如,包法利夫人的服毒,安娜的臥軌,以及黛玉的抑郁#65377;唯有凱特#8226;肖邦筆下的愛德娜,從一開始,就鮮活在藍天#65380;白云之下,大地#65380;島嶼之上,與大海水乳交融……她與丈夫——蓬迪里埃先生生活的世界可以說是涇渭分明:她是自然的女兒,而蓬迪里埃先生,整日忙于經商賺錢,偶有閑暇,也是在旅館打臺球#65380;玩槌球,或到俱樂部去消磨時光,深夜才回來#65377;愛德娜拒絕與他一起進城;寧愿獨自漫步,也不愿像以前那樣每周二接待賓客#65377;她本能地固守著她心中的那一分自然的領地,活得真切而逍遙#65377;
正如“西方人研究哲學不能繞過中國”{18}一樣,西方人研究生態倫理也不能繞過東方#65377;比如,若要探究深層生態學的思想來源,海德格爾算是源泉之一#65377;“海德格爾對自柏拉圖以來的西方哲學提出批評#65377;他指出西方哲學是人類中心主義的,它為統治自然的技術決定論思想鋪平了道路#65377;他提出人類應該‘詩意般的居住’在大地球上,其本質在于愛護和營造一個空間,使存在物完全展現,成為它自己#65377;{19}殊不知,許多研究者已經發現海德格爾之思與中國天道#65380;東方的禪早已有過直接或間接的對話,無怪乎深層生態學還在東方傳統中找到了它的理論依據#65377;“他們十分推崇中國的佛教#65380;道教#65377;中國古代傳統中的‘天人合一’的自然觀明確地表達了一種整體論思想#65377;”{20}此外,東方傳統中的崇尚自然與尊重生命在西方的少數人傳統(minority tradition)中也能找到#65377;“在美國,這運動被惠特曼#65380;庫伯和超驗主義者愛默生#65380;梭羅#65380;麥爾維爾以及繆爾所繼承#65377;他們的思想對深層生態運動產生了深刻的影響#65377;”{21}然而,我們發現這串名單中似乎少了一個人——這便是凱特#8226;肖邦#65377;她《覺醒》中的女主人公愛德娜是用生命來回答了生態女性主義者所認為的“女人與自然的特殊關系”{22}#65377;綜上所述,我們不難發現:凱特#8226;肖邦的這部小說《覺醒》還是一部哲學與美學上的成功之作,書中所體現的思想可與老莊#65380;海德格爾的哲學進行直接對話,而又對時下人們關注較多的深層生態學#65380;生態女性主義提供深刻的啟示#65377;總之,東西方的哲思在此交匯融合,共同構建了一個超越時空而又歸于自然的永恒世界#65377;
在美國一八九九年的大事年表上(文化讀本),《覺醒》的出版是六件大事當中的一個#65377;雖然肖邦本人活得并不長——傾注了她太多心血的《覺醒》,出版后卻引起軒然大波,她受到敵意#65380;并被排除在當地的文學圈子之外,生存空間縮小,郁郁寡歡,五十三歲時,她突患腦溢血結束了生命#65377;盡管如此,從一八八九到一八九九年,凱特#8226;肖邦畢竟還給我們留下了兩部長篇小說,一百多部短篇小說,以及一些散文#65380;詩歌#65380;劇本#65380;兒童文學和文學評論等#65377;“一切皆逝,唯余詞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為二十世紀的美國文學開了先河,她“當之無愧地躋身于一流作家的行列”,實非偶然#65377;由于《覺醒》中意蘊的超前與自然,它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這對肖邦本人形體生與死的矛盾與沖突也是一種永恒的解構與超越#65377;百年后的今天,當我們一次又一次從不同的角度去重新解讀她那超越前人#65380;有著自己深刻獨特的思想以及詩一般優美語言的代表作《覺醒》時,凱特#8226;肖邦也因此更加光彩奪目#65377;
(責任編輯:水 涓)
作者簡介:萬雪梅,碩士,江蘇大學外國語學院應用科學技術學院教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65377;
① 朱剛主撰:《新編美國文學史》(第二卷),劉海平#65380;王守仁主編,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36頁#65377;
② 孔子:《論語》,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1996年,第14頁#65377;
③④⑤⑦⑧{11}{13}{14}{15} 凱特#8226;肖邦:《覺醒》,文忠強#65380;賈淑勤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1年#65377;
⑥{16}{17} 王博:《莊子哲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65377;
⑨⑩{12} 劉放桐編著:《新編現代西方哲學》,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65377;
{18} 葉舒憲:《再論20世紀西方思想的“東方轉向”》,《文藝理論與批評》,2003年第3期#65377;
{19}{20}{21} 雷毅:《深層生態學:一種激進的環境主義》,《自然辯證法研究》,1999年第2期#65377;
{22} 吳小英:《女性主義的后現代轉向》,北京:《青年研究》,1996年第12期#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