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匯創(chuàng)新與文本表達

摘 要:本文解剖了方方小說《樹樹皆秋色》創(chuàng)作手法上的互文性特點，指出它同時融匯著現(xiàn)代性因素和傳統(tǒng)現(xiàn)實性手法的文本特色和文學表達，并企圖指出新世紀以來文學發(fā)展的新存在和新方向#65377;

關鍵詞:現(xiàn)代性 現(xiàn)實主義 文學發(fā)展現(xiàn)狀

我們對新時期以來文學發(fā)展的一個共識是，隨著政治#65380;經濟#65380;社會#65380;文化等方面的開放不斷深入，文學界以更加積極#65380;開放的姿態(tài)接受#65380;融匯#65380;轉化著世界最新的文學觀念，走上了越來越自覺的發(fā)展道路#65377;從現(xiàn)實主義到西方現(xiàn)代派，從現(xiàn)代主義到后現(xiàn)代主義，從創(chuàng)作嘗試到觀念轉換，在經歷了惟恐落后的焦灼，跟風追趕的匆忙之后，中國文學界逐漸完成了從旁觀者到參與者的角色轉變#65377;

我認為，新世紀文壇正處在這個轉變之后#65377;這時候，我們有了比較從容的心境和平和的心態(tài)，一方面，就整個文壇說，各種風格潮流#65380;價值取向的創(chuàng)作“共名”存在，此消彼長，相互競爭，形成了萬馬奔騰的熱鬧場景;另一方面，就創(chuàng)作本身來說，也呈現(xiàn)著更加復雜的面貌，作品不再是某一種創(chuàng)作手法的單純表達，而是交織著多種共識，有著更加多變的復雜面貌，《樹樹皆秋色》就是這樣一個典型的文本#65377;

一

《樹樹皆秋色》故事情節(jié)簡單，寫一個大學教授的心理歷程#65377;華蓉是一個功成名就的科學家#65380;教授#65377;生活#65380;工作#65380;思想都非常穩(wěn)定而自覺#65377;可是后來，她對一個不知名字#65380;沒見過面的人產生了強烈的愛欲，糾纏在感情的漩渦中，幾乎不可自拔#65377;

和傳統(tǒng)寫人物視角不同的是，這篇小說不是從外在角度寫人的心理過程，而是深入到人物心理內部，刻畫人物的無意識，特別是集中筆墨揭示了人物內心的性愛動機和非理性狀態(tài)，并且在動態(tài)的層面上形成了敘事的基本動力#65377;

華蓉的無意識顯現(xiàn)在她生活中并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即她家里每天晚上十點鐘“準時”響起的電話#65377;事情發(fā)生是在一個極其平常的就餐時間，吃飯，一個人，可口的菜肴，宜人的風景，快意的時間#65377;電話鈴聲響起，老五以聲音的方式進入了華蓉的生命，華蓉生活中的直線時間理念被打斷#65377;由于老五始終以聲音的方式出現(xiàn)，這樣聲音于她就在物理屬性之外獲得了體驗的豐富性和多義性#65377;聲音和一種固定的心情#65380;心理需要建立聯(lián)系，使聲音獲得了隱喻的價值#65377;其結果是，老五的聲音符合并且實際上就是華蓉內心的外射和表現(xiàn)，它們建構了華蓉的自我表達#65377;

如果給予仔細研究的話，可以兩種方式來理解華蓉的自我表達，一種是外在的，一種是內在的#65377;老五以聲音的物質狀態(tài)出現(xiàn)在華蓉的生活里，它雖迥異于華蓉日常生活的經驗#65380;面目和內容(教授#65380;自然科學家)，卻獲得了順利接受這一事實，說明了它與華蓉內心某種具體心理需要的“天人合一”#65377;又由于老五始終沒有出現(xiàn)，他的“聲音”又可以理解為華蓉另一個自我存在的敘述#65377;在現(xiàn)實意義上，聲音符合人#65380;滿足人;在更深刻的意義上，聲音和生活構成了人的兩面性(本我和自我)的有機對立和沖突#65377;這種對立和沖突構建了小說敘事的基本矛盾#65377;

故事敘述就在無意識的流變中完成了自身的邏輯過程#65377;可以分為三個階段#65377;第一個階段是“聲音”發(fā)生，老五“誤打”電話，引起了華蓉的注意#65377;華蓉規(guī)范的“生活”程序被這個陌生的電話“干擾”了#65377;這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老五進入的方式#65377;他的聲音形式實際上是無形式的，使得華蓉不可以理性和日常的思維去應對#65377;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華蓉放棄抵抗導致了另一個自我或者說自我的另一面毫無保留的出場#65377;事實上，她一開始就基本上徘徊在接受的邊緣，是導致“老五”形象長驅直入的主要原因#65377;這也為故事發(fā)展埋下了伏筆#65377;到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它”(電話)就咀嚼不出日月的滋味時，華蓉已經不可救藥了#65377;這其實都是順理成章的結局#65377;只是它之前沒有在意識的層面上浮出，連當事者都沒有覺察到罷了#65377;這又決定了第二個發(fā)展階段的必然，華蓉要為自己的“愿望”付出代價#65377;她想見老五一面，但老五則始終沒有讓華蓉如愿#65377;按照上面的分析，“聲音”實質上代表華蓉無意識性質的愿望，是本我的表達，而見面則是求樂沖動自然要求實現(xiàn)的結果#65377;本我只求宣泄的特點注定了它的勇往直前#65380;義無反顧#65377;但本我和自我在一定意義上是矛盾的但又是共存的，自我承受著沖擊但也實施著壓抑#65377;現(xiàn)在華蓉要求見面無疑是想讓本我突破自我的監(jiān)督而得到實現(xiàn)，這是日常心理機制無法解決的問題#65377;如果人的無意識突破嚴厲的監(jiān)督防線進入意識，人就會成為需要精神分析診治的精神病人#65377;不幸的是，這恰在暫時沒有理性嚴厲設防的華蓉身上體現(xiàn)了出來#65377;華蓉與其說是病倒的，不如說是她本人當時在精神#65380;意識的混亂變態(tài)狀況下的真實表現(xiàn)#65377;因為華蓉本人的心理已被雜糅在聲音(實而虛，無意識，本我)和生活(虛而實，意識，自我)之間，聲音的實在使她感到實現(xiàn)本我是可能的，但久久未成的事實又使之成了虛;雖然還沒有見面，但她心里積聚起來的感覺卻是美好得真實而深遠，甚至這種感覺可以并且已經給予了她生命的憧憬，產生了愛欲的幻覺#65377;在這種狀態(tài)下，人生病就成了一種符號和象征，即是混淆了意識和無意識的邏輯#65380;攪亂了本我和自我的界限#65377;第三個階段是華蓉的“墮落”和覺悟#65377;生病并沒有使她吸取教訓，相反，老五的電話又暫時“挽救”了她#65377;這次挽救使得她沉落到了更深淵處#65377;因為她把這場挽救看成了老五即將必然給予“實在”的默許，也就是給予本我以實現(xiàn)的可能，而接下來的卻是老五長時間消失，意識又迫使她繳械投誠，回到現(xiàn)實狀態(tài)中來，承認對本我的壓抑是合理合法的#65377;在這種轉換和過渡中，她當然難以順利適應，所以才大病一場#65377;出現(xiàn)了“精神方面的問題”也就成了此時應有之結果#65377;

二

刻畫人物心理無意識，是這篇小說現(xiàn)代性的一面#65377;但是，我們同樣可以看到，這篇小說還有更為復雜的特點#65377;如果說它前述的心理剖析達到了相當?shù)纳疃龋敲矗晕医鈽嫷呐Γ策_到了相當?shù)母叨龋⑶覐倪@兩方面來說，《樹樹皆秋色》都是比較圓熟的文本#65377;

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過程，也是故事被不斷解構的過程#65377;小說開頭花費了相當筆墨涂抹了一幅平靜#65380;淡雅#65380;清爽#65380;高貴的知識分子生活#65380;道義#65380;工作#65380;心態(tài)圖#65377;主人公在這里的工作#65380;學習#65380;生活被純凈化了，被質感化了，儼然一塵不染的化境，超越著俗世的囂嚷#65377;但是這幅藍圖輕而易舉就被一個沒有來歷的電話攪亂了，前面的高潔形象頓時轟然委地#65377;人不知不覺地離開了自己的堅持和慣例，進入到一個深情而陌生的游戲中去#65377;當她在這場游戲中孤注一擲，盡情付出時，她卻始終是在迷失之中，因為她戀愛的對象是空的#65377;她傾情拋灑#65380;不計回報，而最后只能面對虛無#65377;這樣，所有先前的驚人動魄#65380;夢繞魂牽#65380;銘心刻骨都在剎那間煙消云散，歸于無#65377;這場游戲由此就被解構#65377;經過這樣幾度解構以后，小說主題也顯得漂浮而不定了#65377;講述本身的快感消除了讀者對意義的關注，敘事的終極性失落了，深度模式被消解#65377;

前面我們分析指出小說寫華蓉無意識心理世界，那么這個心理世界的內容究竟是什么呢?后現(xiàn)代精神分析學家拉康說，無意識心理是有語言一樣類似結構的，它的意義不是得之于一個能指和所指的確定的聯(lián)系，而是產生于成串的能指的共同作用，是沒有終極指涉的能指游戲#65377;我們看到，作家精心設置的故事里就巧妙地安排了一場心理指涉的能指游戲#65377;在小說中，“聲音”是隱喻和轉喻的雙重運用#65377;從隱喻角度看，“聲音”以壓縮了的方式展示華蓉的無意識#65377;她對“聲音”的需要#65380;盼望，是她無意識心理現(xiàn)實隱晦#65380;曲折的表達，是性，是欲望#65377;從轉喻角度看，“聲音”引發(fā)了她一系列意識和潛意識心理表現(xiàn)，她心情的喜#65380;怒#65380;哀#65380;樂，行為的正常和反常，身體的健康和疾病，等等，都構成了心理意識和無意識的能指組合#65377;

可見，華蓉的無意識，自始至終以隱喻和轉喻的方式呈現(xiàn)于一場故事的講述之中，這樣，人的無意識心理就存在于無遠不及無所不在的能指中，意義就成了能指在尋求所指的過程中能指與能指之間互相串聯(lián)相通，構成的一片能指的網絡，而意義和主題則在不斷的能指過程中被消解了，成了模糊而不定的敘述游戲#65377;

這賦予文本更多開放性#65377;我們看到，這是一篇充滿不確定性的文本#65377;讀者對小說的理解始終處在一種動蕩的否定和懷疑之中，在這當中我們能看到文本的許多“空白”，如華蓉的心理真實#65380;老五的身份與存在#65380;聲音的意義等#65377;面對這些不可知，作者始終隱藏著，文本自身才召喚讀者在閱讀與理解中運用自己豐富的想象和創(chuàng)造力去重新建構，這樣讀者就已經參與到對文本的建構#65380;書寫#65380;修正，對文本做出自己的回答，從而讀者的意義就被突顯出來了#65377;如奧塞#8226;德漢所說:“評論后現(xiàn)代主義作品#65380;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或故事的意義，便在很大程度上留給了觀眾與讀者#65377;”這是多元#65380;開放#65380;平等的后現(xiàn)代精神體現(xiàn)#65377;所以在這篇心理小說中，后現(xiàn)代敘述的技巧已經臻于一個相當?shù)母叨?65377;

三

除了上述這些現(xiàn)代性的特點外，小說在寫人物潛意識心理的過程中，始終又依傍著一個傳統(tǒng)的#65380;現(xiàn)實的#65380;生活的故事展開#65377;家長里短，生活摩擦，嫉妒虛偽，人情百態(tài)，人際關系等，都融合在里面，構建了一幅生活圖畫，甚至還有女人私生活的傳奇和窺陰的因素可以挖掘#65377;這些都是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方式#65377;可以說，這是一個典型的使用了互文性表現(xiàn)手法的文本#65377;

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性因素結合在一起，融合無間甚至使人難以區(qū)分#65377;從題材來看，有些類似于施蟄存的《梅雨之夕》《春陽》，但這篇小說在手法指涉上更廣，在寫作技巧上更圓熟#65377;通篇小說在寫故事的同時展現(xiàn)人的性心理，由于展開于故事之用上，幾乎看不出心理分析之體的人工痕跡，但在故事里，在人物的行為和生活里，同時巧妙地融化了心理分析的觀念，使得性心理的隱秘性#65380;力量的巨大性#65380;影響的深刻性得以表現(xiàn)出來，因而這里的心理表現(xiàn)超越了對精神分析理論的簡單運用，與現(xiàn)實主義的特點結合得恰到好處#65377;既深化了人物的心理內涵實質，又講述了圓滿動聽的生活故事，還表達了對現(xiàn)代人類精神悲劇的深刻反思和質疑#65377;這種互文性的表達，效果臻于至境#65377;

總的說來，可以看出，小說既有現(xiàn)代性建構心理主題的特點，又有解構中心的特征，還有現(xiàn)實主義的外衣，三者運用而沒有生搬硬套，達到密合無間的境地，這是難能可貴的#65377;同時筆者認為，這正反映了當前文壇創(chuàng)作的某種真實#65377;

新時期伊始，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和文學觀念潮涌而來，“雁行式”地進入我國文學界，西方一個世紀以來發(fā)展起來的文學理論，我國在十余年時間里匆忙引進，輪番上演，確實也熱鬧非凡#65377;在經過了早期的應接不暇#65380;滿眼混亂#65380;不知所措和后來的生搬硬套#65380;拉扯成文#65380;亂貼標簽之后，我們終于可以喘氣歇息，由跟從者成為對話者#65380;由學生變?yōu)榕笥?65380;由仰視轉為平視，這樣，勢必會在我們的創(chuàng)作上引發(fā)新的變化和新的特點#65377;從《樹樹皆秋色》可以看出，傳統(tǒng)現(xiàn)實文學作為我國文學的話語資源，并沒有被拋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作為我們相當長時間里的文學統(tǒng)治方法，也并沒有過時，而是在新的文學語境里獲得了新的理解和運用#65377;而且在脫卻完全意識形態(tài)教條的束縛之后，又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新生#65377;現(xiàn)代性文學意識和現(xiàn)代性創(chuàng)作方法更加自覺地成為我們的財富，而且結合了中國語境，融合著中國文化和漢語表達，得到了一定的發(fā)展#65377;今天我們不再簡單地用“是”或“否”來對現(xiàn)代性的文學作品做出富于感情色彩的判斷，而是更多地化為我們的話語運用和文學實踐，這就使得現(xiàn)代性文學作為舶來品有了更多在地性和本土特色#65377;后現(xiàn)代主義的解構也正日益成為我們的營養(yǎng)，滋養(yǎng)著我們的心靈和大腦，在文學表達中，我們繼承了后現(xiàn)代主義關注人性#65380;解構中心#65380;反抗權威#65380;文本開放的一面，這使得我們的文學是可以在某種程度#65380;某些方面避免西方后現(xiàn)代文學過分注重“物”#65380;忽視“人”，過分看重破壞#65380;輕視建設的弱點的#65377;

因此，現(xiàn)實主義#65380;現(xiàn)代主義#65380;后現(xiàn)代主義作為文學手法和文學精神在文學中的運用，不但表明了我們文學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也標明了我國新時期文學發(fā)展的某種未來，至少在可以預見的將來#65377;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劉智躍(1968- )，湖南永州人，湖南第一師范中文系副教授，文學博士#65377;

① 《樹樹皆秋色》刊《北京文學》2003年第11期#65377;《小說月報》2004年第1期轉載#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