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還鄉與失憶焦慮

一

八十年代，賈平凹在以“商州文學”為代表的鄉村題材田地里，收獲著鄉土的珍稀;九十年代，作家在對都市生活的放縱怪異書寫中實踐著一直被“誤讀”的形而上的文學理念#65377;《廢都》《白夜》都市小說過后，《土門》則將視域聚焦于城鄉結合部，凸現了城市文明與鄉村文明的膠著抗衡#65377;跨過世紀門檻，《懷念狼》和《高老莊》的問世標示著作家向自然鄉村和鄉土文明的全面回歸#65377;到了《秦腔》，主人公不再是城市的還鄉者子路#65380;西夏，而是土生土長的夏家兒孫和清風街的老老少少，作家完全融入到清風街零零碎碎的日常生活和悲歡離合之中#65377;

《秦腔》首先昭示的是作家向故鄉生活經驗的回歸，表現為文本內蘊與作家經驗世界的同構性#65377;作家曾經生活過的棣花街就是作品中清風街的原型，賈平凹自敘傳式的回憶錄《我是農民》中的棣花街隨處可見清風街的影子#65377;文本中的夏家即是作者賈家的縮影，夏天義的原型是作者的二伯，夏天智的原型是作者的父親，夏風的原型是作者自己，其他人幾乎都能從棣花街找到原型(《秦腔#8226;后記》)#65377;賈家信奉的“祖宗們傳下來的是‘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的信條和“耕讀傳家”理想家族模式，在小說中的夏家遵照不逾#65377;可以說，《秦腔》不僅使作家回歸了商州的鄉土文化，而且更隱秘地潛入到家族和個人的生存經驗空間#65377;

作家對精神還鄉的渴望是小說的深層回歸，表現為不可遏止的表達欲望#65377;十九年的鄉土生活使作家形成了一個對鄉土世界的完整心理圖式或理想圖景，其框架和支柱就是倫理自足和道德自律，維系著棣花街在時間的軌道上緩步前行#65377;這個心理圖式潛隱地封存在作家心底，甚至于無意識的深處#65377;作家通過回望過去#65380;經驗重溫激活了這個心理圖式，使作家的精神記憶和情感眷戀迅速投注到鄉土世界，實現了精神還鄉#65377;作家對棣花街歷史的精神梳理和人物命運的回憶，激發了精神流露和表達欲望#65377;“故鄉呀，我感激著故鄉給了我生命，把我送到了城里，每一作想故鄉那腐敗的老街，那老婆婆在院子里用濕草燃起熏蚊子的火，火不起焰，只冒著酸酸的嗆嗆的黑煙，我強烈地沖動著要為故鄉寫些什么”，“我決心以這本書為故鄉樹起一塊碑子”(《秦腔#8226;后記》)#65377;這種念頭是從心底升騰出來的，進而彌漫全身，寫作成為了精神還鄉的自覺凝結#65377;

二

應當說，精神還鄉是小說的敘事起因#65377;而在文本中，作家對鄉土文化的癡迷以及由此顯現出來的精神自足，使我們相信精神還鄉更是一種內在化的敘事呈現#65377;

賈平凹沉迷于鄉土的民間精神和形式，回歸于林林總總的鄉間生活，時空的酵母催化了陳年的生活厚土，將年輕時鄉村生活的艱辛和坎坷，釀造出醇香的美酒，涂抹成多姿的記憶畫布#65377;小說中，引生對白雪執著的距離之愛，實際上隱喻著作家對清風街對鄉土文化的難以割舍的摯愛#65377;當白雪成為了令人羨慕的省城能人夏風的媳婦，瘋癲癡迷窮困的引生仍然朝思暮想，正如作家遠離開了土地，日夜縈繞的卻是棣花街的雞鳴狗叫#65377;小說一開始，由夏家為夏風#65380;白雪婚事唱大戲直接切入了清風街的日常生活#65377;作家懷著足夠的耐心和細致，如數家珍地盤點著清風街的戲樓#65380;風物，引出忙忙碌碌的淳樸而又不失世故的清風街子民，作家滿心歡喜地開始構建清風街的鄉土世界#65377;夏天義和新生敲牛皮大鼓顯示了清風街高亢的生命熱情和精神沉醉，“新生和兒子都已經一身的水了，頭發貼在了頭上，大褲衩子濕了一片，汗流得眼睛睜不開，汗滴在地上濺水星”，與敲鼓的亢奮相比，作家賦予秦腔以靈性的舒緩，如潺潺流水千回百轉，流注到清風街的角角落落，滋潤著人們的精神田地，“秦腔的聲音像水一樣漫了屋子和院子，那一蓬牡丹枝葉精神，五朵月季花又紅又艷，兩朵是擠在了一起，又兩朵相向彎著身子，只剩下的一朵面對了墻#65377;那只有著疙瘩的母雞，原本在雞窩里臥著，這陣輕腳輕手地出來，在院子里搖晃”#65377;敲鼓和秦腔顯示了作家對清風街生命熱力和精神資源的認可，夏天禮的死則呈示了賈平凹對傳統儀式的孜孜以求#65377;小說極其詳盡地敘寫了喪事的全過程以及人情世態，從守孝#65380;吊喪#65380;取壽木#65380;炸麻葉果#65380;請樂班#65380;扎紙人等準備工作，到入殮#65380;蓋棺#65380;孝式#65380;抬棺#65380;掃墓#65380;入土#65380;隆墳等儀式完成，作家都一一娓娓道來，清風街就是在這繁瑣沉悶的儀式舉行中注釋著傳統的忠孝成規，完成著老舊交替#65377;然而儀式中，人們對夏天禮不明死因的猜測#65380;雷慶“吃的是國家的鹽放的是私駱駝”的鄙夷#65380;樂班王老師世俗尖刻的不滿，都使這場忠孝儀式的演出帶上了斑駁的雜色和跑調的雜音，也為小說定下了由牧歌向挽歌承轉的祛魅基調#65377;

毫無疑問，這種沉醉癡迷終抵不住世俗進程的風吹雨打，對清風街溫暖生動的記憶開始冷卻和褪色，無奈接受與痛苦遺忘，造成了作家刻骨銘心的逃離#65377;夏天義是土地的化身，將自己生命系在蒼蒼涼涼的清風街的田地里，失去了勞動能力后，靠“吃土”維持生命，最后被塌方的厚土埋葬在荒涼的七里溝，回歸了土地#65377;夏天智是道德的化身，是清風街的道德標尺和裁判者，孫女沒屁眼使他產生了揪心剜肺的道德自責:“你狗日的做虧心事”，夏風對白雪的拋棄徹底擊垮了他#65377;夏天智死在了荒涼冷清之中，甚以為豪的夏風沒能回來，而被作家寄予理想的白雪也掙脫了記憶的韁繩，高高地飛走了#65377;作家記憶大廈的柱子忽然折斷，斷瓦碎石遍地，面對傾覆，只能選擇逃離記憶#65377;

三

作家的精神還鄉依靠的是對過去的記憶#65377;“記憶需要來自集體源泉的養料持續不斷地滋養，并且是由社會和道德的支柱來維持的#65377;”然而，當作家帶著先前形成的記憶和心理圖景回到鄉土世界后，“集體的養料”已經發生了變更，道德和倫理的“支柱”已經嚴重老化變朽，作家的記憶圖景遭遇到農村世俗現實的瘋狂啃噬#65377;在長篇小說《商州》中，作家曾假借人物的思考提出:“商州和省城相比，一個是所謂的落后，一個是所謂的文明，那么，歷史的進步是否會帶來人們道德水準的下降和浮虛之風的繁衍呢?誠摯的人情是否還適應于閉塞的自然經濟環境呢?社會朝現代的推衍是否會導致古老而美好的倫理觀念的解體或趨尚實利世風的萌發呢?”“在這‘文明’的省城應該注入商州地面上的一種力，或許可以稱作是‘野蠻’的一種東西吧#65377;”到了《秦腔》，本來作為價值標桿的“野蠻”在清風街卻漸失蹤影，“文明”日盛，商貿市場吞噬著荒蕪的田地，金錢肆虐橫行，世風日下，丁霸槽利欲熏心#65380;見錢眼開，即使在“耕讀”傳家#65380;宗法倫理色彩濃厚的夏家，子孫不孝，爭錢奪利，道德觀念日益淪喪#65377;具有典型意味的是夏天義為了培養孫子和孫女們對土地的感情，帶他們到七里溝整地，孩子們不但偷懶，還欺騙他，夏家乃至清風街的“耕讀”傳統走到了盡頭#65377;夏天義和夏天智兩位“野蠻”宗法倫理的倔強堅守者與其說直接死于兒輩們的道德折磨和心靈自虐，不如說過早地死在與“文明”世俗風氣格格不入的頑強對峙中#65377;如果說作家在《商州》里的高尚道德和樸素美德來改造城市的“文明”，到了《秦腔》則只能變成一聲悵悵的喟嘆，遺憾于古樸“野蠻”的風消云散，傳統的鄉土文化在現實中已經遺失殆盡，只能塵封在記憶的容器里#65377;“我清楚，故鄉將出現另一種形狀，我將越來越陌生，它以后或許像有了疤的蘋果，蘋果腐爛，如一包膿水，或許它會淤地了，生出了荷花，愈開愈艷，但那都不再屬于我”，“現在的故鄉對于我越來越成為一種概念”(《秦腔#8226;后記》)#65377;既然鄉土世界已經“腐爛”，遠離#65380;顛覆著我的記憶圖式，逼迫#65380;擠占著原來記憶圖景的空間，能保留住以前的記憶成為作家最急切的期許，失憶的焦慮油然而生，抗拒失憶成為作家敘事的目的#65377;

面對世俗世界的極度擠壓，作家“憂慮”著鄉村世界，“恐懼”失去對鄉土世界的美好記憶#65377;“我站在街巷的石磙子碾盤前，想，難道棣花街上我的親人#65380;熟人就這么很快地要消失嗎?這條老街很快就要消失嗎?土地也從此要消失嗎?真的是在城市化，而農村能真正地消失嗎，如果消失不了，那又該怎么辦?”(《秦腔#8226;后記》)焦慮之中，作家希望能用什么東西抵擋或放慢這種“消失”，至少保全個體記憶圖式的完整#65377;

若說對鄉土題材的重新選擇以及精神還鄉的情感激發是作家自覺的理性要求，那么對失憶焦慮的急切抗拒則是其本能的被動防御，防御的武器就是寫作#65377;文本中，如癡如醉的牧歌變成了風吹雨打的挽歌，夏天智和夏天義的悲壯離世和謝幕#65380;夏家后輩們的離經叛道#65380;白雪的無處容身#65380;清風街的日益荒涼徹底折斷了作家對清風街的感情維系，滿目的無奈蠶食著作家的美好記憶，沖擊著懷戀的情感，作家不忍心看著記憶中的美好圖景受到玷污#65380;逐漸消弭，只好轉過臉去，在心里默念著“故鄉啊!從此失去記憶”(《秦腔#8226;后記》)，將豐滿的記憶圖式留在心靈深處，將愈來愈混雜的清風街現實關在了記憶的門外#65377;在世俗化進程勢不可阻的當前，抗拒失憶成為作家保存美好心理圖景的最佳選擇，克服失憶焦慮的唯一途徑是將內心的記憶圖景外化成文，通過寫作將記憶中的清風街在時空中定型，雕刻成一段凝固的日常歷史場景，正如作家的自我表白:“現在我為故鄉寫這本書，卻是為了忘卻的回憶#65377;”(《秦腔#8226;后記》)

四

賈平凹駕馭這些爛熟于心的素材并不輕松，“我的寫作充滿了矛盾和痛苦”(《秦腔#8226;后記》)#65377;“痛苦”來源于文化價值的搖擺#65380;身份認同的尷尬和敘事姿態的錯位#65377;

失憶焦慮的敘事動源實際上已昭然若揭地顯示了作家文化價值的搖擺不定#65377;整個作品的基調從奔放到委婉，從高亢到凄涼，夏天義#65380;夏天智的形象愈來愈高大，莊重#65380;緩慢地向歷史深處走去，而夏家的眾多子孫#65380;清風街形形色色的人們已化為蕓蕓眾生，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流中#65377;作品中更多地流露出對傳統文化價值的眷戀#65380;清風街日常民間生活的沉迷，但是，對后者也并沒有過多的批判和指責，作家贊揚了君亭帶領大家致富，認可了商貿市場，寬容了夏家子孫，甚至于對那個始亂終棄的“陳世美”夏風#65380;搶走人妻的慶玉都沒有作嚴厲的斥責，沒有遭到任何“報應”#65377;同時，委婉地批評了夏天義#65380;夏天智的落伍#65377;因此，在傳統價值與世俗價值之間，作家出現了困惑和搖曳#65377;“我不知道該贊歌現實還是詛罵現實，是為棣花街的父老鄉親慶幸還是為他們悲哀”(《秦腔#8226;后記》)#65377;在心理合理性和現實合理性之間，賈平凹同時感受到了依戀和缺憾#65377;

文化價值的搖擺直接導致了身份認同的艱難#65380;尷尬#65377;在商州與西京(西安)#65380;農村文明與城市文明之間，賈平凹在艱難地游走和選擇#65377;他一直表白自己是個農民，“做了城里人了，我才發現，我的本性依舊是農民，如烏雞一樣，那是烏在了骨頭上的”(《秦腔#8226;后記》)#65377;作為農民身份，就無法認同夏家后代們的不忠不孝，譴責夏風拋棄白雪，憤慨城市文明對農村勞動力的掠奪和思想侵蝕#65377;賈平凹又愿意接受現代#65380;西方的東西，“別人之所以印象我是傳統文人，可能覺得我長得很土，衣著和舉止也土……其實不知我內心是很現代的”#65377;

正因為作為城里人的“現代”，作家看到了夏天義和夏天智所標識的傳統宗族倫理文化無可挽回地流逝了，就像夏天義“狠狠地掄了一錘，鼓面卻噗地一聲破了”#65377;舊的鄉土文化漸走漸遠，已無從堅守，新的世俗城市文化步步緊逼，卻難以認同接納，作家在兩種文明#65380;兩種文化身份之間焦灼地徘徊#65377;正是這種選擇的艱難#65380;認同的尷尬造成了作品內蘊的豐富#65380;指向的多元和闡釋的可能性#65377;

克爾凱郭爾將人生分成三種狀態即倫理狀態#65380;審美狀態和超越狀態#65377;前者是一種客觀普遍性#65380;理智性的本真存在性表現;次者是感受到了人生的荒謬和痛苦，試圖通過逃避和不肯投入生活來維持精神的整體性;后者是敢于面對荒謬和痛苦，建立自己的信仰#65377;克爾凱郭爾對人生狀態的分析實是人們對現實世界的認知和參與的態度#65377;這其實與作家對對象世界的把握和敘寫如出一轍#65377;如果借用克氏的存在主義理論術語來分析作家的敘事姿態，就不難發現，賈平凹是飽蘸著感情來敘寫陳年記憶的，表達了對傳統鄉土文化的眷戀和反思，其精神還鄉的敘事動因與失憶焦慮的敘事動源以及對各色人物的觸摸皆意味著作家是以審美的姿態介入對象世界的#65377;“雖然身于實在世界中，卻并不屬于這世界#65377;他們是屬于另一個世界的#65377;……他總是倥傯其中，但，即便最徹底地投入它時，他也已離它遠了”#65377;但是在具體表達中，作家卻寫了“生老病死，吃喝拉撒睡，這種密實的流年式的敘寫” ，寫了“一堆雞零狗碎的潑煩日子”(《秦腔#8226;后記》)，是一種近似“倫理狀態”的敘寫#65377;二者之間的間距過大和不夠協調，使作品的精神傳達#65380;主旨彰顯缺乏有力的支撐和映襯，從而使作品表達缺乏應有的超越性#65377;我們在作品中看到的是特定年代和特定地域#65380;人群的生存狀態#65380;生活真相，讀到了兩種文化之間的實際消長，但作品并沒有超越性地為我們提供更多的啟示和思考，沒有直逼人心的精神震撼，也沒有繁復多彩的美學效應#65377;

特定的歷史時空和獨特的人生經歷造就了個性獨具的賈平凹，其鮮明的文化身份#65380;性格氣質#65380;矛盾痛苦投注到對象世界中，形成了“有意味”的陌生化文本，或隱或顯地傳達著表達的諸多指向#65377;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董建輝，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現當代文

學專業博士研究生#65377;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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