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中外,每個作家都毫無例外地力圖在作品中打上自己的印記,彰顯出自己對生活礦藏開掘的本領和才華#65377;不同的是,這種本領和才華的差異,既體現在對生活礦藏的辨別力和開掘點上,也體現在對生活礦藏開掘的深度和表達功力上#65377;看似尋常的題材,到了大手筆那里,卻往往開掘出了新的意旨,新的境界,新的情趣,使人耳目一新,豁然開朗,如近芝蘭,如飲瓊醪,得到醇美的藝術享受#65377;而在文學欣賞活動中,作品內在的某些因素總包含著一些不可思議的困惑,讀者掩卷沉思,似懂非懂,才明卻晦,進而被這種不可思議的因素逗引著#65380;纏繞著,引發出多方向甚至放射性的聯想遐思,從而得到審美享受#65377;這種情況當然不會發生在面對一覽無余#65380;淺顯直白的作品時,也不會發生在面對艱深晦澀#65380;奇特怪異的作品時,而只能出現在欣賞意蘊深厚#65380;格調清新#65380;需經細品咀嚼#65380;反芻消化之后方可心領神會#65380;撫掌稱嘆的作品的審美過程中#65377;
高爾基在《談談我怎樣學習寫作》中高度評價歌德的《浮世德》“是藝術創作的最卓越的產物之一”,并以此為例,強調“藝術創作永遠是一種‘虛構’,臆造,或者說得更正確一些,是一種‘臆測’,是思想在形象中的體現”#65377;中國古典小說評點家毛宗崗說得更明確:“文章之妙,在于猜不著#65377;……惟猜測不及,所以為妙#65377;若觀前事便知其有后事,則必非妙品,觀前文便知其有后文,則必非妙文#65377;”(《全圖繡像三國演義》第四十二回前總評 ) 高爾基所說的“臆測”,毛宗崗所說的“猜測”,都是指整體的藝術構思#65380;情節布局#65380;人物塑造等#65377;真正具有“猜測”力的文學作品,總是韻味深厚,具有恒久生命力,不會因時光流逝而減弱其藝術光彩的優秀作品,總是讓一代又一代不同民族#65380;不同階層的讀者綿延不絕地進行“猜測”,產生遐思聯想,獲得審美享受的優秀作品#65377;
《紅樓夢》第一回中曹雪芹意味深長地發出感慨:“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并一再聲稱自己在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來”《紅樓夢》#65377;顯然,這二十個字并不標明曹雪芹對閱讀者不信任,倒是它本身就是“猜測”力的藝術宣泄,它在提醒#65380;警示閱讀者理應努力去“解”小說的“其中味”#65377;欣賞實踐一再做出例證,愈是“猜測”力強烈#65380;豐富#65380;巨大的地方,恰恰正是《紅樓夢》的“其中味”濃釅#65380;厚重之處,往往形成亮點,爆出彩花,人物形象更趨立體化,音容笑貌躍然紙上,讓讀者借助“猜測”力去打開人物掩蔽的心靈,進入其靈魂境地探幽覽勝,領略其奇情妙趣#65377;例如,薛寶釵在大觀園中撲捉玉色蝴蝶,卻意外地聽見小紅和墜兒在滴翠亭內說的那些風流冤孽話兒,急需避嫌,可又躲閃不及,只好借口尋找林黛玉玩耍,故意走進滴翠亭“尋了一尋,抽身就走”,來了個“金蟬脫殼”,“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遮過去了#65377;不知他二人怎么樣?”小紅和墜兒不免擔心害怕方才說的那些話被林姑娘聽了走露出去,招災惹禍#65377;曹雪芹寫到此處戛然止筆,而讀者的思維卻往往凝聚于此,向縱深延伸,不免對薛寶釵的思想#65380;行為#65380;情感#65380;心態以及“金蟬脫殼”的信息反饋進行深入的思索和細微的追蹤#65377;脂硯齋在回末總評中批道:“池邊戲蝶,偶而觀興亭外,急智脫殼,明寫寶釵非拘拘然一迂夫子#65377;”這一極富見地的評點,從塑造人物的角度指出了曹雪芹的藝術成就,使人們對薛寶釵的復雜性格加深了理解#65377;因為“藏愚守拙”#65380;“隨分從時”#65380;“不干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只是她性格中的一個主要方面,只是通常情況下留給人們的一個印象#65377;而在特殊情況下,這種潛意識的流動,往往顯露出人物性格中隱藏得很深的另一方面,揭示出人物心靈深處的奧秘#65377;這種塑造人物的藝術創造,無形中增強了作品的“猜測”力#65377;薛寶釵的表演,哪里有一點“愚”和“拙”!哪里是一位“拘拘然一迂夫子”!她聰穎睿智,機靈灑脫,從滴翠亭邊有說有笑地“抽身走了”,以后的事態如何,她又“一問搖頭三不知”了,苦果卻留給別人吞咽#65377;當事人小紅和墜兒首當其沖,朝夕提心吊膽,四處忐忑不安,此時此刻正在瀟湘館里同寶哥哥聊天的林妹妹,又哪里知曉已經被卷入隱伏著風刀霜劍的漩渦之中#65377;身居小說之外的讀者,自然不可避免地對滴翠亭事件浮想聯翩,“猜測”不已,究竟是薛寶釵在不得已之下迫于無奈激出的“急智”,才采取了防衛自身的“金蟬脫殼”?還是對林黛玉行施陰謀詭計#65380;惡意中傷?抑或無心害人而在客觀上起到了始料不及的負作用?這些問題恐怕連薛寶釵本人也難解釋清楚#65377;償若曹雪芹直寫或暗示薛寶釵“金蟬脫殼”的明確意圖或行為目的,沒有留下“猜測”的充分空間,那么,線索脈絡或許會清晰而分明,人物性格也會單純而明快,但是,讀者掩卷之后則不會沉思,閱讀之余則毫無回味#65377;曹雪芹運用“猜測”手段,創造“猜測”環境和氛圍,給讀者提供并拓展了藝術思維空間,鼓動欣賞者展開聯想和遐思去多角度地領略品評,激勵欣賞者去把握情節的發展#65380;意識和流向和人物的靈魂#65377;這就是藝術“猜測”力的第一個特性——放射性#65377;
文學藝術的“猜測”力是潛在的#65380;深藏的,而不是淺白的#65380;直露的,從而表現出它的第二個特性——隱蔽性#65377;劉勰曾說:“隱之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之者,篇中之獨拔者也#65377;隱以復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斯乃舊章之懿績,才情之嘉會也#65377;夫隱之為體,義生文外,秘響傍通,伏采潛發,譬爻象之變互體,川瀆之韞珠玉也#65377;”劉勰所言的“隱秀”與“猜測”力不僅精神相近,而且藝術功能同樣強調了自然天成,而非生硬做作#65377;“或有晦塞為深,雖奧非隱;雕削取巧,雖美非秀矣#65377;故自然會妙,譬卉木之耀英華;潤色取美,譬繒帛之染朱綠#65377;”文學作品的“猜測”力追求隱蔽#65380;意境,甚至可意會而不可言傳,方是心動神搖的理想境界#65377;
《儒林外史》同樣是一部“猜測”力極強的名著#65377;小說第六回描寫到刁頑鄉紳嚴貢生偶然身體不適,頭暈惡心,在船上吃了幾片云片糕,剩余的幾片被掌舵的順手拿去吃了#65377;嚴貢生卻因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訛詐掌舵的偷吃了他的名貴藥品,尋釁鬧事,生生賴掉了十二兩船錢,離船上岸,揚長而去,鏡頭淡出#65377;而小說的“猜測”力卻發揮作用,讀者腦海屏幕上的“猜測”卻在開始:假如舵工不吃那幾片剩下的云片糕,嚴貢生會尋什么借口,大鬧船家,賴掉船錢?假如舵工吃時順口問詢一句,嚴貢生該如何表態?假如同意,而后還會找其他什么借口呢?假如嚴貢生當時在船上不是“頭暈上來,兩眼昏花,口里作惡心,噦出許多清痰來”,也許不會打開箱子取吃云片糕,那么則無從挑起事端#65377;因此,嚴貢生頭暈是真是假?是存心無事生非,耍刁使賴呢?還是船將到岸,萌生急智呢?……真乃玄妙莫測#65377;難怪臥閑草堂巾箱本在“總評”中認為“則至今無有人能辨其真偽者”,以極力推崇這一富于“猜測”力的描寫#65377;讀者對于缺乏“猜測”力的俗筆敘寫會感到乏味,對于“猜測”力強的妙筆書寫則會手不釋卷,欲罷不能#65377;因而,“俗筆”和“妙筆”的區別,常常表現在文學作品“猜測”力的有無與強弱,以及為讀者留下欣賞品味#65380;聯想遐思的藝術空白的廣度和深度#65377;
文學作品“猜測”力本身具有的第三個特性即疑惑性#65377;作品的疑竇牽動著#65380;引導著讀者的智慧#65380;情思,同時也發展著作品的外部情節結構和內部心理結構#65377;盡管作品“猜測”力所潛藏的疑竇實際上很難找到具體的#65380;明確的答案,甚至不需要殫精竭慮地去追索,但是人們的心智一旦被作品的“猜測”力所感染#65380;牽動,便會固執地#65380;自發地進行這種精神勞動和藝術再創造,為之耗精傷神而無怨無悔#65377;毛宗崗說:“不大驚則不大喜,不大疑則不大快,不大危則不大慰#65377;”(《全圖繡像三國演義》第四十二回回前總評)文學作品“猜測”力生發出來的疑竇和難點,常常造成風起云涌#65380;波瀾迭起的跌宕迂回之勢#65377;讀者又因“各以其情而自得”,獲得不同的藝術感受,這種藝術感受甚至比作品本身所提供的意象更豐富和更深刻#65377;
《三國演義》第四十二回描寫趙云身陷圍困,幾番血戰,沖出險境,將懷中阿斗遞送劉備時寫道:“玄德接過,擲之于地曰:‘為汝這孺子,幾損我一員大將!’趙云忙向地下抱起阿斗,泣拜曰:‘云雖肝腦涂地,不能報也!’后人有詩曰:曹操軍中飛虎出,趙云懷內小龍眠#65377;無由撫慰忠臣意,故把親兒擲馬前#65377;”羅貫中的創作意圖,劉玄德擲阿斗是為了“撫慰忠臣”,而且的確達到了預期的目的#65377;趙云立即感動得泣拜且表白#65377;而此處的“猜測”力卻表現得十分強烈,令讀者聯想得更廣闊,沉思得更深邃:難道劉玄德擲阿斗這一舉動,是“撫慰”英雄趙云之舉?還是梟雄籠絡人心的權術?是明主惜將甚于惜子的曠達胸襟?還是對拖累戰事的無知嬰兒的怨艾?“猜測”力所具有的疑竇#65380;難點,引導和牽動著讀者的思維向周邊和縱深推展,繼而產生核裂變似的多元反應,使得文學作品變得更加絢麗多彩,引人入勝#65377;如果說劉備擲兒僅僅以一個動作描寫了人物精神世界的某個方面,那么,《三國演義》第八十五回“劉備托孤”所潛藏的“猜測”力則能震撼讀者的靈魂:
(劉備)傳旨召諸臣入殿,取紙筆寫了遺詔,遞與孔明而嘆曰:“朕不讀書,粗知大略#65377;圣人云:‘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65377;’朕本待與卿等同滅曹賊,共扶漢室;不幸中道而別#65377;煩丞相將詔付與太子禪,令勿以為常言,凡事更望丞相教之!”孔明等泣拜于地曰:“愿陛下將息龍體!臣等盡施犬馬之勞,以報陛下知遇之恩#65377;”先主命內侍扶起孔明,一手掩淚,一手執其手,曰:“朕今死矣,有心腹之言相告!”孔明曰:“有何圣諭?”先主泣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國,終定大事#65377;若嗣子可輔,則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為成都之主#65377;”孔明聽畢,汗流遍體,手足失措,泣拜于地曰:“臣安敢不竭股肱之力,盡忠貞之節,繼之以死乎!”言訖,叩頭流血#65377;
諸葛亮等蜀國要人日夜兼程,特地從成都趕到白帝城永安宮聽受劉備遺命,受命大臣心頭籠罩著愁云慘霧,氣氛已然肅穆嚴峻;諸葛亮獨當大任,內心重壓本來就十分強烈,更何況劉備又“執其手”說出了那幾句分量極重的“心腹之言”,自然使一生謹慎的諸葛亮萬分緊張,“汗流遍體,手足失措”,甚至“叩頭流血”#65377;劉備的“心腹之言”究竟是真心,還是違心呢?是籠絡人心,還是不放心呢?是投石問路,還是迫人就范呢?似乎都說得通,但又都說不清#65377;因為這一番充滿疑竇#65380;難點的彌留之言,具有深邃豐富的“猜測”力,可以從多種角度來理會,可以做出多種的解釋,但又相互勾聯,交叉融會,讓人十分費解,難以準確地界定#65380;把握其精神實質#65377;毛宗崗夾批說:“人疑此語乃先主所以結孔明之心,吾謂此語乃深知劉禪之無用也#65377;”同時又在回前總評中說:“或問先主令孔明自取之,為真話乎?為假話乎?曰:以為真則是真,以為假則亦假也#65377;”毛宗崗此話說得極為精明得體,又極為取巧圓滑,是沒有答案的最佳答案#65377;倘若追問劉備的內心,恐怕劉備也會因自身潛意識的成分混雜和游移飄忽而難以確定#65377;從小說藝術原理的角度來看,這正是產生無窮藝術魅力的根源所在#65377;試問一下,何必一定要有一個完全明了#65380;一覽無余的答案呢?又何苦一定要使原本錯綜復雜的人物性格#65380;微妙難言的人物心態,精確而生硬地納入到一個簡單#65380;淺顯#65380;直白的框架中呢?社會生活的豐富多彩,作家個性特點#65380;審美取向的諸多差異,讀者欣賞視角#65380;審美情趣的萬端變化,都不允許對小說藝術創作進行簡單的格式化,倒是應力求這種進入到妙不可言的高境界的“猜測”力能繼續釋放出#65380;施展出它的魅人的效能,加劇小說與讀者之間的互動,讓讀者在浮想聯翩#65380;放射思維中體驗審美享受,深化藝術與人生的思索#65377;
復雜的文學活動常常會逼著人們去思考明辨一些復雜的問題,有的文學作品拙劣地布設疑陣,生硬地制造懸念,所以難免捉襟見肘,不時露出破綻,隨處閃現紕漏#65377;作為藝術精靈的“猜測”力,在文學作品中自然是不容忽視的,同時應該強調的是,它也未必是作家苦心經營就可以獲致的#65377;杜勃羅留波夫在《黑暗的王國》中說:“有時候,藝術家可能根本沒有想到,他自己在描寫什么;但是批評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說明隱藏在藝術家創作內部的意義#65377;”這句話真切地表達了創作與批評的終極底蘊和本質使命#65377;文學創作要提煉并精粹地展示人類社會生活和人類內心世界,而文學批評的一個重要任務就在于指出作品潛在的“猜測”力,使深藏隱晦的文學意義得到清晰化#65377;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王念選(1963- ),河南滑縣人,安陽工學院副教授,從事美學教學和研究#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