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1月張愛玲發(fā)表《色,戒》后,很快就有人指出,這部小說是以孤島時期的一樁刺殺案為原型的。雖然張愛玲隨即寫了篇《羊毛出在羊身上》辯白,表示小說中的“王佳芝”和“易先生”并非上海灘的鄭蘋如、丁默村,但這兩段故事是如此相似,使熟悉那段歷史的人很容易聯(lián)想起二十世紀40年代初的那招“美人計”。
老牌特務丁默村
丁默村,又名勒生、時政、竹倩,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生于常德。1921年丁小學畢業(yè),因未能考上中學,乃只身前往上海。這年冬天,經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臨時中央機關報《先驅》的編輯施存統(tǒng)介紹,加入青年團。沒多久,丁默村革命意志動搖,在上海加入了中國國民黨。1925年,丁離滬赴穗,任國民革命軍總政治部主任秘書,其后歷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秘書、參議,漢口特別市政府處長、參事,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中正)少將參議等,專任秘密工作。
1931年,丁默村任中國國民黨中央組織部調查科(中統(tǒng)局前身)上海區(qū)直屬情報組組長,主持該組在上海文化界的特務工作,又與李士群、唐惠民為上海新光書局合編《社會新聞》,專門著文攻擊共產黨。1934年,國民黨成立軍事委員會調查統(tǒng)計局(簡稱“軍統(tǒng)”),下設三處,徐恩曾任第一處(黨政處)處長,戴笠任第二處(軍警處)處長,丁默村任第三處(特檢處)處長,主管郵電檢查工作。至此,丁默村已成為國民黨內與戴笠、徐恩曾平起平坐的特務頭目。
抗戰(zhàn)爆發(fā)后,大量原國民黨特務叛國降日。1938年冬,日本特務機關有意以李士群為爪牙,從事“以華制華”的特務工作。李士群當然很想為主子效勞,但他知道,在國民黨的特務圈子里,自己的聲望和地位,無論對“軍統(tǒng)”還是“中統(tǒng)”都沒有號召力,憑他個人的力量收攏到的一些地痞流氓,是難以拉起一支有力的特工隊伍的。為增強實力,他于是著意拉攏正失意的丁默村,并聲稱愿意讓出第一把交椅。
那時,丁默村因負責“接待”原中共領袖人物張國燾,遭到戴笠等人的妒忌。戴笠在蔣介石面前告了丁默村一狀,說他貪污巨款。因此丁默村不僅沒有升官,反而連第三處也被裁撤了。被徹底排擠出局的他,只好在軍事委員會大本營掛個少將參議的虛銜。當李士群愿意讓出第一把交椅的消息傳來,丁默村再也顧不得什么民族大義了,立即從昆明潛回上海。
1939年2月,丁、李得到日本大本營特務部長土肥原賢二、大本營陸軍部軍務課課長影佐禎昭的信任,由日本大本營下達“援助丁默村一派特務工作的訓令”,由丁默村等人“作為對付上海恐怖活動對策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訓令”中指出:“在援助特務工作時,應對丁默村提出如下要求:一、制止在租界進行的反日活動,但注意不要和工部局發(fā)生摩擦。二、不得逮捕和日方有關系的中國人。三、和汪兆銘和平運動合流。四、每月給予經費三十萬日元,并給予手槍五百支、子彈五萬發(fā)及五百公斤炸藥。”
同年3月,上海特工部成立于大西路(今延安西路)67號,直屬日本大本營領導,由丁默村任主任,李士群任副主任。7月,上海特工部劃歸已調任“梅機關”(以設在上海虹口區(qū)日僑一所名為“梅花堂”樓房而得名)機關長的影佐禎昭指揮。9月5日,偽中國國民黨六屆一中全會成立中央黨部,丁默村任中央常務委員、社會部部長、特務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共二人,另一人為李士群,主任委員為周佛海)。特務委員會下設特工總指揮部(簡稱特工總部)和肅清委員會。特工總部由丁默村任主任(副主任李士群、唐惠民),肅清委員會由周佛海兼任主任(丁默村、李士群兼副主任),主持特務工作。
丁默村因為本來就是國民黨特務,對“中統(tǒng)”與“軍統(tǒng)”的內部機構及活動規(guī)律一清二楚,所以在上海的特工戰(zhàn)中,中統(tǒng)與軍統(tǒng)的潛伏常常遭到致命的打擊。重慶的國民黨當局乃命令其特務機關抓緊時間,要求不惜一切代價干掉丁默村。但丁默村行蹤詭秘,一般人根本無法接近他。不過,他這人有個弱點——好色,是有名的色中餓鬼。“中統(tǒng)”上海潛伏組織的負責人陳寶驊,決定抓住他的這一致命弱點,選派一名年輕漂亮善交際的女特務去施展“美人計”,誘殺丁默村。被選中去執(zhí)行這一“美人計”的,是1937年7月號《良友》雜志的封面女郎——中日混血兒鄭蘋如。
封面女郎鄭蘋如

鄭蘋如的父親鄭鉞,是江蘇省高等法院上海分院的首席檢察官,母親名叫木村花子,是深受孫中山、黃興影響的進步人士。鄭蘋如家境不錯,住在呂班路(今重慶南路)上的一條著名弄堂萬宜坊里。這條弄堂為新式里弄,有磚木結構的三四層樓房上百幢,鄒韜奮、錢杏村、丁玲、胡也頻、胡敦復等文化界著名人士都曾在這里居住。
鄭蘋如原本就是中統(tǒng)情報員,她天生麗質,曾被“海上才子”邵洵美稱作是“所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抗戰(zhàn)軍興后,她利用母親的日本人身份和自己能講一口流利的日語這一特長,周旋于日本占領軍將官之間,為“中統(tǒng)”收集高層情報。她曾在汪精衛(wèi)叛國前夕,發(fā)出過汪將有異動的警報,算得上是一名出色的情報人員。更具傳奇色彩的是,她曾打算綁架當時的日本首相近衛(wèi)文磨的兒子近衛(wèi)文隆,打算以他兒子的生命來要挾這位軍國主義頭目從中國撤軍。后因“中統(tǒng)”上層的干預,才放棄這一異想天開的計劃。但這件事充分顯示了鄭蘋如熱衷冒險的性格。因此可以說,由她來執(zhí)行這一“中統(tǒng)”歷史上唯一的一次“美人計”,正是選對了人。
丁默村也知道重慶方面要制裁他,因此平日里十分小心,決不過多暴露自己的行蹤。即使在自己家里,他的防備措施也可以說到了神經質的程度。他住在上海極司菲爾路76號的特工總部正中的那幢被稱為“高洋房”的大樓里,辦公室兼作寢室,里面有一張床。可他從來不在床上睡覺,他真正睡覺的地方是里面的浴室。他將浴室裝備得固若金湯,四壁都裝有防彈鋼板,晚上睡覺時就在浴缸上放一張棕棚,鋪上被褥,睡在上面。第二天起身,再把棕棚拿掉。如此神經兮兮,可知他怕死到了何等地步。
鄭蘋如和丁默村確有一段淵源。原來鄭在上海民光中學讀書時,丁默村是她的校長。在中國,師生關系可以算得上是除了血親之外最親近的關系了,因此鄭蘋如很容易就找到了丁默村。她先是找個借口請他幫忙,然后為了酬謝又請他吃飯,陪他跳舞,就這樣很快地讓丁默村迷上了她。
丁默村對自己這個貌若天仙的學生鄭蘋如十分信任。這個老色鬼以為鄭蘋如是貪圖他現(xiàn)在的權勢,愈發(fā)得意,在她身上花錢如流水,事事依從,形影難分。他哪里知道這個貌似涉世不深、恃寵成嬌、貪圖金錢的妙齡女郎,正把自己引向“中統(tǒng)”的槍口。
刺殺失手香消玉殞
1939年12月21日,丁默村約了鄭蘋如去滬西一個漢奸家里吃午飯。下午3點左右,兩人吃完飯一起出來,丁默村告訴鄭蘋如他晚上要去虹口參加一個活動,屆時日本特務頭目、梅機關的機關長影佐偵昭和大漢奸周佛海等都會出席,所以他必須去。
丁本想半路上讓鄭蘋如下車,哪知鄭突然提出來,圣誕節(jié)就要到了,希望丁給她買件皮大衣。由于這個要求是突然提出來的,而且事先毫無征兆,老奸巨猾的丁默村也就爽快地答應了。
兩人一起驅車來到當時上海最大的皮貨商行——位于靜安寺路的第一西比利亞。丁默村這天連警衛(wèi)都沒帶,只有一個司機,還候在車內。中統(tǒng)的便衣殺手見他倆進入店內,立即向其靠攏。然而丁默村畢竟是老牌特務,即使在最放松的時刻也仍然警覺著四周。他突然從店堂的玻璃鏡內觀察到,有幾個可疑的人正向自己靠近,立即知道陷入伏擊圈了。老奸巨猾的丁默村放開懷中的鄭蘋如,讓她自己去挑衣服。他則叼上一根香煙,借掏火之際掏出一大把鈔票,撒得滿地都是,并對她說:“你自己揀吧。”說完,他猛拉開店門就沖了出去。
鄭蘋如驚了一下,隨即收住要跨出去的腳:預伏的殺手應該開槍了。可是,殺手未料到丁默村會一個人突然沖出來,待辨認確實后拔槍射擊,丁默村已經鉆進自己的那輛防彈汽車里去了。司機一見丁默村沖來,知道事情有變,立即發(fā)動了引擎。待丁默村一進車就加大油門,如箭離弦般地飛奔而去。
“美人計”沒能殺掉丁默村,反而暴露了鄭蘋如。鄭隨后立即遭到“76號”的逮捕。但由于這次暗殺計劃安排得天衣無縫,又加上鄭蘋如在獄中發(fā)揮了女人裝傻、哭鬧的特長,矢口否認,丁默村對她是不是“中統(tǒng)”特務將信將疑。而且他也舍不得鄭蘋如的美色,因此并沒有立即殺她。但是他老婆趙慧敏在背后推了丁默村一把。趙慧敏帶著李士群的老婆葉吉卿、吳四寶的老婆佘愛珍,一起到獄中看鄭蘋如,趁機大鬧了一場。這樣,特工總部主任的位置正受到李士群威脅的丁默村,終于下令在1940年2月初將鄭蘋如槍斃了。
逃過一死的丁默村,最終還是沒有逃脫正義的制裁。1947年7月5日,經過當時的最高法院的審判,丁默村以漢奸罪在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刑場被執(zhí)行槍決。
在張愛玲的《色,戒》里,王佳芝最后愛上了易先生,并因為愛情忘記了自己的責任,使?jié)h奸逃脫了制裁。很明顯,她要寫的是女性的弱點。在現(xiàn)實中,鄭蘋如放棄舒適的家庭生活,甚至多次拒絕男朋友王漢勛(中國空軍大隊長,1944年在桂林空戰(zhàn)中犧牲)要她到香港去結婚的要求,堅持在上海與日偽周旋,最終獻出了自己如花的生命。真實的堅強與虛構的軟弱,構成強烈的對比,也使我們今天更加懷念這位為國捐軀的“美人”。
編輯:韓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