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農耕文明向工業文明轉型的陣痛

維系中國幾千年來社會結構穩定的農耕文明在科學技術和市場經濟的共同作用下日趨解體，無論承認與否，這都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城市的人口在膨脹，邊界在不斷擴大。與現代化相伴隨的是耕地的縮小和工廠的增多，越來越多的農民正在成為產業工人。社會的轉型總是和問題相伴隨的，在農耕文明向工業文明轉型中，農民失去土地帶來空間的失落，傳統的價值觀念遭到質疑和顛覆帶來價值失范，城鄉的關系變化帶來倫理失衡，身份認同危機伴隨精神失語，轉型期的陣痛隨處可見。

工業社會的意圖是同經過加工的自然界競爭，它以人與機器之間的關系為中心，利用能源把自然環境改變成技術環境。相對于農業社會而言，工業文明首先是對空間的侵略和占領。從英國的圈地運動到近年中國興起的開發區建設都是很好的證明。

工業文明首先以農民失去土地為代價，那些祖祖輩輩依賴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民在失去土地時的不安和焦灼可想而知。他們帶著農耕文明的憂郁的眼神進入都市，不會一下子把幾千年意識形態慣性的農耕文明從心理上抹去。但是他們沒有選擇，歷史的大手把他們從土地上趕出去，城市的富裕和繁華誘惑著他們走出去。但是走出去意味著什么呢？

農耕文明的陋習使得城市文明對他鄙夷不屑，“農民”這個詞語已經和落后、愚昧甚至傻乎乎聯系在一起更多地帶有看不起和貶低的成分?！稗r民工”是進入城市的農民，這個詞組很有意味，“農民”和“工人”曾經是身處不同空間、不同領域的兩種不同的身份指認，但是卻巧妙的結合在一起成為一種新的身份，無疑是一種尷尬的身份。說他們是農民但已經或者是正在失去土地，說他們是工人又處處同城市不相協調。他們向往城市的生活方式卻不能真正融入其中，他們在城市遇挫卻又無路可退。農民工討要本屬于他們的工資的艱辛和無奈的眼神讓每一個有社會良知的心靈都隱隱作痛。城市對于他們的態度是那么的曖昧和狡詰，就像對待不體面的私生子，實際上非常需要但在心理和行動上都不認可?！稗r民工”是農耕文明向工業文明挺進的開拓者，他們代表著轉型時期復雜的社會心理和矛盾沖突。在城鄉的對峙關系中，他們是無可奈何的承擔者。留下來，他們只能是“外來妹”、“打工者”，沒有合法的身份認同和固定的居所，在漂泊中看都市繁華的風景平添幾分憂愁和思鄉。走回去，他們已與農耕文明的生活方式和生產方式格格不入。

周曉文導演的電影《二嫫》很好地反映了那些從土地上走出來的農民的生存困境。女主人公二嫫走出鄉村走進城市后屢屢受挫，遭遇了一連串的打擊，充分感受到了城市的冷漠和無情。工業文明對農耕文明的冷落和排拒使她的心靈頗受創傷，于是她選擇了走回去，可是回去又怎么樣呢？沒有了土地也就永遠地失去了靈魂的棲居地。她真正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但是困境不是她一個人的，和她同樣命運的許許多多“走出去”的農民和整個社會都在經歷著這種困境的纏繞。也許工業文明首先要面對和解決的可能是農民的現代化問題。真正的農民現代化，不僅僅是一個物質指數，更是一個精神指數，更多地指向精神的緯度。不僅僅是空間的游移，更是心靈的蛻變與超越。但是要完成這樣的超越需要相當長的時間，也需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城市與鄉村曾經代表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這兩種方式正在合二為一。正像所有的階級都在進入中產階級一樣，給人更真實的總印象是國家正在變為城市，這不只是在城市正向外擴展這個意義上說的，而且是在生活方式正變得千篇一律的都市化這更深層的社會意義上說的?！雹俚拇_，工業文明和城市文明以其強大的輻射能量在不斷地改變著人們的思維習慣和生活習慣。農民已經開始越來越多地接受城市先進文明的生活方式，并且正在消費著工業文明產生的豐富的物質產品，尤其是在年輕的農民中，接受這些已經沒有任何心理上的障礙，農用電器在農村已經不是什么新鮮玩意了，只要條件許可，農民可以在家里洗個熱水澡，泡杯咖啡，去互聯網上逛逛，但是這些都不能代表事實的真相。在《秋菊打官司》和《陳奐生上城》中我們看到農耕文明對工業文明的陌生隔膜以及由此帶來的對凡人可憐可笑的憐憫，但那些只是對農耕文明和工業文明的沖突的基本表現。隨著轉型的深入，矛盾和沖突變得越來越激烈和不可調和。

王梓夫的小說《死謎》（《北京文學》２０００年１２期）頗有意味。小說主人公李小毛通過機緣和個人的努力，終于成為了一個體面的城里人，甚至把未婚妻和師父接進了城里，儼然是一個城市中的佼佼者。但是，他從骨子里是用農耕文明的傳統眼光來看一切事物的，正是因為他的靈魂歸屬永遠是鄉土的才造成了他最后的悲劇。李小毛在農耕文明和城市文明思維觀念的沖突和兩難中選擇了死亡。這雖然是作者一個極端的處理，卻具有象征的意味。在這場較量中，城市永遠居于優勢并且是勝利者，不服從游戲規則的將被淘汰出局。

尤鳳偉的小說《泥鰍》所呈現的農民眼中的城市是一個險象環生的世界，它是一個弱肉強食的叢林，對國瑞等來自鄉村的打工者整體而言，城市傲慢地關上了通往一切美好天地的大門。他們是城市的賤民，不管如何努力地為城市發展作奉獻都無法分享城市文明的成果。與他們所熟悉的農耕文明的善良質樸的品質相比，工業文明的猙獰恐怖幾乎摧毀了他們的體力和夢想。

工業文明的結果是日益完善的城市化，表面上看是城市景觀的形成和城市功能的多元化，實際上城市化的過程是農民逐步變成城里人的過程，這是一個充滿誘惑和苦難的過程。吉登斯說，“城市并不僅僅是資本主義經濟勢力的根本性產物，同時還是一種尋找意義的場所”。正是這個“意義”導致了人們對“鄉村”的背叛，對“異鄉”和“城市”的熱情想象，對“生活在別處”的渴望。正像魏微在《異鄉》中描述的那樣：

“這二十多年來，正是大量中國人選擇離開的年代，他們拖家帶口，吆三喝四，從故土奔赴異鄉，從異鄉奔赴另一個異鄉。他們懷著理想、熱情，無數張臉被燒得通紅扭曲，變了人形”。

“離開”成為轉型期的關鍵詞，不僅僅是空間上的遷徙還標志著精神的斷裂。農耕文明的“鄉村”理念并不僅僅是一個純粹的自然地理的概念，它同時還包括了很多的個人成長期的空間記憶和家族繼承的歷史記憶，并常常以排斥他者的方式來界定本地認同的邊際。也許伴隨著社會的進步和體制的完善，那些選擇了“離開”“走出去”的農民在城市里安身立命，像一個真正的城里人那樣生活，但歷史和記憶的缺失將使他們陷入更多的迷惘和無奈，“沒有來歷的不快樂的孩子”是他們揮之不去的噩夢。沈從文身居京城時還說“我是一個鄉下人”，那絕不是造作和嬌嗔，莫言的“東北高密鄉”、蘇童的“楓楊樹故鄉”都在他們的作品中反復出現也不是偶然。“告老還鄉”和“葉落歸根”是農耕文明時期的國人的終極夢想，他們無比地眷戀“家園”，家園是和故土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工業文明在奪去了土地的同時也揮刀斬斷了他們對故土的想象以及由此帶來的巨大安慰，沒有了“土”，“鄉”在哪里呢？也許這是工業文明帶來的對民族記憶和歷史記憶的最大破壞，也是最大的“痛”吧！城市中飄蕩著越來越多的游移的人群和冷漠的面孔，在霓虹燈下張望著遙遠的田園牧歌式的回憶，心中涌起的將是陣陣悸動和悵惘。

責任編輯 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