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鵝橋

2006-12-31 00:00:00徐則臣
山花 2006年8期

1

“那個人在橋上站了一會兒,我只看到他在水中的倒影,瘦瘦的,長長的,在水波里不打彎。中午的陽光太好了,映得我看不清他在水中的臉。再說我也忙,正收網。嘿,那一網可真不錯,足足抓了十斤魚。等我收完網再去橋上看他,那個人已經不見了。”自稱水蝦的小伙子對我說,散漫地搖動兩支櫓。“你是今天來鵝橋的第二個外鄉人?!?/p>

我看看水中我的影子,被船槳激起的水浪搖晃得支離破碎,和水蝦的影子沒有什么不同。于是我說:“我的影子和你的一樣,都是彎的?!?/p>

“不,你的影子是直的,”水蝦說,“外鄉人的影子在水里都是直的。你看不到,因為你是外鄉人。”

我沒告訴他那個外鄉人就是我。中午的時候我剛到這個地方,在橋上站了一會兒。我只是想站在高處看一看河兩岸的房屋和人家。我也看到了水蝦,他坐在船頭收網,專注的樣子說明那一網收獲不小。

“到這里的外鄉人好像不多吧?”我說,“我在北岸轉了半個下午也沒找到一家旅店?!?/p>

“不多,來了也是一轉身就走了?!?/p>

那是他們,我不行。我從幾百公里外的地方來,轉了身就找不到地方了,何況我是專程來這個地方看看的。天不早了,我得在這個地方住下。水蝦和北岸的人說的一樣,外鄉人都要住在南岸的老金家。現在水蝦要把我送過去。老金是這個水邊小鎮的管事的,他們不叫他鎮長,也不叫他村長,叫他管事的老金。

夕陽沉到水底,河水暗淡下來,傍晚開始從水面上升起來。小船晃晃悠悠地前進,在陌生的水里行走有點像在飛。迎面不時碰到幾個同樣搖著小船的漁民。他們同水蝦打招呼,船過去了還扭回頭看我。水蝦告訴他們,去老金家。

“就那兒,”水蝦把船靠近一個簡易的石碼頭,指著大柳樹旁邊的一棟兩層小樓說,“那就是老金家?!彼€住船讓我跳上岸,然后從木桶里撈出幾條個頭比較大的魚。剛用網兜裝好,從老金家門洞里走出來一個扎辮子的女孩。水蝦說,那是老金的女兒。他沖女孩喊,“小水,來客人了。”

那女孩走過來,手指纏著辮梢,看著我不說話。

“給老叔下酒,小水,”水蝦把魚遞過去,“剛抓的。”

“以后你別再送了。要送你自己拎給我爸?!毙∷f。

“我就不進去了,”水蝦把網兜塞給小水,窘怯地用手搓著褲子,“有客人來了嘛?!蓖A送S终f,“客人來了也好招待一下。我走了,小水?!?/p>

2

進了老金家,燈已經點亮了?;椟S的電燈底下放著一張黑亮的小八仙桌,桌上擺放著碗筷。中間是三碟菜。小水的母親正在廚房里忙活,聽到了人聲,就在廚房里問:“屋子修好啦?”

“爸還沒回呢,”小水說,“來客人了,媽。還有魚,我來殺?!?/p>

一個女人從廚房里出來,衣著樸素,一看就知道是小水的母親。臉上還存留很多小水現在的模樣,眉眼清秀,下巴上有一顆痣,但是燈光的陰影還是遮蔽不了她的衰老。

“外地來的吧?你請坐,”小水的母親在圍裙上擦著手?!靶∷秩ソo神經七修房子了,就回來了。小水,給客人倒碗水?!?/p>

娘兒倆在院子里的水井邊殺魚。我的水沒喝上幾口,就聽到有人咳嗽著進了院子。是老金,魁梧的大個子,臉上的線條有點硬,咳嗽和吐痰的聲音都很響??吞琢藥拙?,他讓我坐下,遞給我一支煙。他咕咚咕咚喝光一碗水,也開始抽煙,一邊抽煙一邊咳嗽。

“這兩天感冒,”他說,聲音有點矜持,說話時直直地看著我。“你是城里來的吧。路過還是有事?”

“沒事,就是看看,”我彈了彈煙灰。對面的墻上是一副陳舊的年畫,穿紅肚兜的胖小于抱著一條大鯉魚。因為墻壁是本色的水泥和著沙子涂成的,整個房間顯得灰暗陰涼,那幅年畫即使褪了色也熱烈得有些過頭,顯得荒涼了?!霸缇吐犝f這地方了,想看一看。”

“早就聽說了?”老金又咳嗽起來?!暗轿覀冞@里來的人不多。”

“聽我父親說的。他去世前一直向我念叨鵝橋,所以就想過來看看。給您添麻煩了。”

這時候小水母親拎著一個小酒壇子過來,右手里是兩只剛洗好的酒杯。“金,你陪客人先喝酒,小水在燒魚,一會兒就好。你們先喝?!?/p>

“好,喝酒,”老金說,“邊喝邊聊。窮地方,沒什么好招待的,湊合著填飽肚子吧?!?/p>

3

老金安排我住在樓上靠左邊的一個房間里,說客人來了都住那里。床鋪上落了一層塵土,整個房間有一股潮濕的霉味。很久沒有人住了。小水和她母親幫著收拾了房間,一個清掃和整理床鋪,一個去樓下抓了一把艾蒿上來點上,說是除除霉味和潮氣。都忙活完了,我洗漱完畢,在艾蒿縹緲的苦香味里躺下。燈滅了,眼睛逐漸適應了房間里的黑暗,便從黑暗中發現了光明來。這個時候整個鵝橋已經聲息全無,人們和我一樣,早早就睡下了。偶爾幾聲狗咬和鵝叫,聽起來像是從河對岸傳過來的。很多年沒有感受到這種安靜了,靜得讓我感到一點恐懼。我看到置身其中的這個房間,四壁都是光禿禿的水泥,墻上曾被誰用粉筆一類的東西劃過,殘存著一間茅屋和一只大白鵝的形象。另一面墻上是一座拱橋,旁邊是一只小船行在水里。房屋的簡陋從屋脊頂上可以看出,是用葒草扎成捆苫成的,然后才蓋上灰瓦。

我瞪大眼睛看著寄身之所,覺得有點像夢游,這就是鵝橋?我足足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鼓動自己來到這個地方,現在它終于從一個名詞變成了具體的存在,我倒覺得不真實了。父親為什么要一再向我念叨這個地方呢。

第一次聽到鵝橋這個名字是在父親住院之后。一天下午我在單位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說父親因心臟病復發又住進了醫院,讓我趕快過去。這次的確很嚴重,我進了病房發現父親已經在吸氧了。大概正如醫生所說,父親體質太差,所以才導致目前的危險癥狀。然后醫生又說,請我放心,他們會盡力的。這話說得我渾身一顫,父親的睡態也讓我恐懼,他平靜得像死了一樣。還好,父親挺了過來,能說話的時候就把我叫到跟前。然后我就聽到了鵝橋這個名字。

“鵝橋,鵝橋,”父親蠕動著嘴,干燥的手抓著我的手,有些燙?!拔乙厝ァT诤舆?,兩排茅屋。鵝橋,有鵝也有橋?!?/p>

“爸,什么鵝橋?”

“向南走,一直向南走。有一條河,河邊有人家,他們都是鵝橋人,”父親說話斷斷續續,手越來越燙?!澳阏f我來了,穆罄如。回來看看了。船從鵝群里穿過,到處都是水和魚,那些簡陋的石碼頭。站在橋上可以看見所有的屋頂?!?/p>

“為什么要回去?”

下午的陽光從玻璃窗外照進來,落在父親的枕頭旁。父親半瞇著眼,頭轉向背光的一邊,嘴唇抖得更厲害了,呼吸也開始急促。我松開他的手要去喊醫生,他不讓,竟有那么大的力氣死死攥牢我的手。我只好在病房里高聲喊醫生,讓他們趕快過來。喊過了俯下身,聽到父親支離破碎的微弱聲音:

“回來?;厝ァ!?/p>

然后就沒有聲息了。

醫生趕到時,父親的眼睛已經不會動了。他們手忙腳亂地折騰一陣,滿頭大汗地對我說:“心力衰竭,救不回來了。”

那天是我第一次知道鵝橋,也是父親最后一次說鵝橋。父親去世之后我一直在琢磨這個名字,顯然是個地名。但是我翻遍了所有可能搜集到的地圖,都沒能找到這個地方。那些地圖已經具體到村鎮了,在現代社會里,我不知道還有什么群落單位能小于村鎮,可就是找不到。我一度以為鵝橋是父親或者母親的出生地,但是發現他們戶口簿上的原籍寫的是與它完全不相干的地名。母親走得早,我五歲時就見不到她了。母親是否說過與鵝橋有關的事情,我實在不記得。也許它與母親有關?弄不清楚。

鵝橋成了我的一個結,繞不過去。事實上,從父親說出之后我就放不下了,它是父親的遺言,回到這個地方就成了他的遺囑。父親說得語無倫次,不知道他是想回去還是想讓我去這個地方。我整天在腦袋里盤旋著鵝橋這兩個字,甚至按照父親的說法虛擬了一個沿河筑立的村莊,一個近乎桃花源般的水邊之地。但它的抽象是明顯的,一切都是望文生義的產物。我總看見我想像的村莊上空飄著鵝橋兩個字。它對我成了一種折磨,我知道我不得不從這個世界上把它發掘出來,然后仔細地看清楚。

父親說:“向南走,一直向南走?!?/p>

我背著背包開始從城市出發,一路向南。記不清打聽過多少對我搖頭的過路人了,對這個地方他們和我一樣迷糊。我只是向南,直到我看到了一條東西走向的河流,河上有橋,橋下有船,一群群白鵝從水面浮過。那些和水蝦、老金、小水一樣陌生的人告訴我,沒錯,這就是鵝橋。

終于來到了鵝橋。躺在床上感覺四肢酸痛,十分疲倦,可就是睡不著。我打開燈和背包,掏出黑皮面子的筆記本開始記錄我所見到的鵝橋。第一句話是:“我來到了鵝橋,這里已經不再是父親的鵝橋,到處可見的簡易的兩層小樓取代了茅草屋?!崩s雜地寫了三頁紙,都是關于對鵝橋的初步印象。它與我虛構的村莊有很大出入,從中我看到了時間的力量。

正寫著,聽到幾聲輕微的敲門聲。我下床打開門,是小水,端著一杯水站在門前。

“你沒睡吧?”她說,“我媽讓我給你送一杯熱水,我忘了。”

“謝謝?!蔽医舆^水杯,“一會兒就睡。”

小水咬著下嘴唇,羞澀地低下頭,轉身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輕聲說:“我住在這邊的屋子里,有什么事就喊我一聲?!?/p>

她的腳步很輕,夜寂靜,遠處黑暗平坦。我關上門,覺得整個鵝橋如同浮在半空。

4

“你聽過穆罄如這個名字嗎?”我問老金,“他是我父親?!?/p>

老金搖搖頭說:“沒有。從來沒聽過?!?/p>

“可是父親彌留之際一再向我提起鵝橋?!蔽铱粗拗l黑的牙齒,頓了頓才說,“我再向上了年紀的老人打聽一下。”

“他們也不會知道的,一輩子都住在這里,沒見過幾個外鄉人。”老金心不在焉地說,咳嗽著,“你想到處看看,就讓小水陪你去,有什么還可以照應一下。我有點事要出去一下?!?/p>

小水在旁邊說:“神經七的房子還沒修好?” “神經七是你叫的?”老金說,吐了一口痰就出門了。小水吐了一下舌頭。

我問小水:“神經七是誰?”

“七爺頭腦有點問題,大家都叫他神經七。”小水纏著辮梢說,“過會兒我帶你去看看他。他的破茅屋三天兩頭漏雨。”

小水二十歲,正值年華大好的時光。初見陌生人怕羞,熟悉了就現出活潑的一面。我們說話開始很少,逐漸就多起來,轉了幾條巷子已經算熟了。一邊走她一邊向我講鄉鄰們好玩的事,誰家的貓到河邊用尾巴釣魚,誰家的鵝踩著樓梯進了房間,跳到床上生蛋,誰家的酒鬼把門前的陰溝當大河,不敢跳過去急得大喊大叫。等等。

我們身后出現了好奇的小孩,開始是一兩個,接著越聚越多,最后成了一大群。他們從各自的院子里走出來,匯集在我們身后遠遠地跟著。小水說,陌生人很少,新鮮。如果是我一個人在街巷里走,不會有這么多小孩跟在后面,他們怕陌生人;現在有她小水在,他們膽子大了點,才遠遠地跟著。她小時候也和這幫孩子們一樣,是他們中間的一個。有一回,一個外鄉人沖她做了個鬼臉,都把她給嚇哭了。我聽了,回過頭咧開嘴捏起眼,也沖他們做一個鬼臉。還好,沒有小孩哭,倒是走在前頭的幾個小女孩嚇得轉身就跑,兩只小辮子飄起來。巷子里是青亮的石板路,逃跑的不合腳的大鞋子擊打地面,回聲浮泛又空洞。

小水轉過身說:“回去,沒什么好看的。再跟著我就告訴你們爸媽,回家打屁股?!?/p>

他們聽了,閃動大眼相互看看,一個個盡力貼著兩邊的墻壁站著,蹭來蹭去,一會兒就相繼散了。他們剛進家門,窗戶里就伸出了大人的腦袋,他們伸長了脖子看我一眼,趕快縮回頭去,又伸出頭看一眼,再縮回去。然后是砰砰的關窗戶聲音。我聽到經過的那家院子里,一個男聲說:

“是他,就是昨天我告訴你的那個,在橋下的槐樹蔭里坐了兩袋煙的工夫?!?/p>

我循聲轉身去看,兩個人頭迅速隱沒到窗戶后面。

我問小水:“他們為什么好像都在躲著我?”

“他們在躲著你嗎?不知道?!毙∷f,步子開始加快了。“我們這里就這樣,外鄉人一年也難得見到幾個?!?/p>

我不再問了,只想盡可能詳細的看看這個叫鵝橋的地方。也許這就是他們的生活習慣,不太愿意和外面的人打交道。他們聚在某一個巷口三五成群地聊天,見到我來了,便沉默著各自散去,好像有相同的默契。待我走過時,只看到零落一地的煙頭。我對小水笑笑,我已經習以為常。但這么一來就有了麻煩,找不到人打聽有關我父親的事,我希望有人知道多年前穆罄如與鵝橋的關系。

現在的鵝橋,已經不再是父親所說的那個樣子。盡管河邊依然是傍水而居的人家,但更多的人家散布在河岸之后,從河邊開始向兩邊攤開去,幾乎家家都是造型相同的兩層簡易小樓。從外面的裝飾和空蕩蕩的院子來看,空曠的房間不會比老金家好多少。眾多的人家攤開去,不得不穿過一條條縱橫交織的青石巷。這里大約算得上水鄉,石板上泛著潮濕的南方氣息。一個上午我們看的地方并不多。小水說,大約是鵝橋的四分之一,河對岸還有半個鵝橋,我們只走了這一半的一半。說沒看到什么也看到了,很多人家,他們的房屋,躲避我的大人和小孩,相對安靜又有幾分神秘的鄉間生活。說看到了,又于我的初衷無益,我想我就是把每一條巷子走上三十五遍,恐怕也找不出父親與鵝橋的一點頭緒。父親為什么要在臨終之前提起鵝橋呢?

我把父親彌留的情形詳細告訴了小水,她很有興趣。確切地說,她對城市里的醫院和城市有興趣。這一點顯而易見。我們經過桑樹底下的那條廢船時,她就開始不斷地向我詢問有關城市的問題。醫院和護士,汽車和電話,超市和購物中心,還有電腦和吊帶衫。我回答說,吊帶衫就是一件能夠露出肩膀和半個前胸后背的小衣服,小水羞紅了脖子,她捂上眼,透過指縫看我,說:

“那個什么衫好看嗎?”

我開玩笑說:“我沒穿過,不知道?!?/p>

“人家問你正事,那衣服好看嗎?”

“真的不知道,應該好看吧,要不然為什么滿大街都是光著膀子的姑娘呢?”

小水不說話了,坐到河邊一塊石頭上。我們已經來到了一個石碼頭邊。過一會兒,她說:“我沒去過城市。遠嗎?”

“還行。有空你可以去看看,跟鵝橋一樣好玩?!?/p>

“我不敢,”她站起來,走到另一塊石頭邊?!拔乙膊徽J識路?!?/p>

一群鵝游過來,嘎嘎地叫成一團,在石碼頭邊盤桓一陣,又叫著游走了。我在水里又看到自己的影子,彎的,有波浪的形狀。

“小水,你看我影子是彎的還是直的?”

小水伸頭向水里看了看:“我爸他們都說了,外鄉人的影子都是直的。我也不知道?!比缓舐曇舻拖聛?,“我們走,水蝦來了?!?/p>

水蝦的小船沿鵝群剛才的路線劃過來。他單手搖櫓,右手向這邊招呼:“小水,小水,嬸子讓你帶客人回家吃午飯。”等我站起向他招手時,船已經靠上了碼頭?!靶∷?,還有,我媽下午套被子,想讓你過去幫忙。嬸子已經同意了。”

“我下午還要陪客人到處看看,我爸囑咐過的?!?/p>

“老叔說客人可以自己四處走走,用不著再陪。老叔在家里等著你們回去吃飯吶?!彼r說,沖我笑笑,“用不著再陪吧。鵝橋是小地方,走到哪也不會走丟的,你說是不是?”

“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下午我一人就行,沒什么問題?!?/p>

5

下午我的確是一個人出門的,此后的幾天一直都是一個人,兩個人的時候那也是因為要過河到對岸,坐水蝦的小船。

很難想像,這么大一個村鎮白天也如此沉寂,至少我所到之處突然都變成了啞巴。弄出點動靜的只是那些家禽和動物,雞鴨鵝,牛馬,山羊什么的。偶爾遇到一兩條狗,和我一樣在街巷里晃蕩,搖著東張西望的尾巴。越這樣我越好奇,專找動靜大、人聲多的地方湊。和上午一樣,蹲在巷子頭聊天下棋的人見到我的影子立馬不吭聲了,或者干脆拍拍屁股走人。一個個面無表情,好像恰好到了他們該回家的時間。我故意擦著他們的肩膀走,能聞到他們身上散發出的河水的清涼氣息和淡淡的魚腥味。老金說過,河兩岸的人多少都能下水,屁大的小孩一個猛子扎下去,出來時手里就多了一條魚。長期下水的生活使他們養成一個習慣,褲腿總是卷得高高的。沒有人臉上露出要和你打招呼的欲望,所以半個下午過去了,除了看到了和上午所見的相同的房屋和人群,我一無所獲。因為當我想開口的時候,他們已經走遠了。那時候我深刻地感到了自己外鄉人的身份,我的裝束,我的眼鏡和嘴上叼著的香煙,他們把我從鵝橋人中顯著地分了出來。

日薄西山時分,我來到一個巷子的盡頭,看到了一個破敗的院落和三四間茅屋,圍墻是玉米稈做成的籬笆。這樣一個院落引起我的注意,在河兩岸觸目所見的都是兩層簡易小樓的背后,竟然藏著這么個原始的土坯茅屋,不能不說是個意外。更讓我意外的是,這個院落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聚集了我到鵝橋以來見到的最多的人,大人小孩加起來大約五六十個。青壯年的男人蹲在屋頂上,懷抱成捆的葒草,在給最靠邊的那間茅屋重新苫頂。

我看到老金站在院子里,對著屋頂的人指點不止,吆喝中間以咳嗽。這大概就是他們說的神經七的家。

院門口的樹底下蹲著一堆人,大多是老頭,一個個抱著大煙袋,有的懷里偎著拖著鼻涕的孫子孫女,任憑孩子們揪自己的胡子。老太太們坐成另一圈,就著干瘦的大腿搓麻繩,一邊說話一邊往手心里吐唾沫。這正是我想看到的。我滅掉煙小心地湊過去,在那群老頭的圈子外面蹲下來。我蹲了有五分鐘,沒有一個人轉過臉理會我,倒是他們懷里的小孩眼神好,瞪大眼盯著我看。我只好主動碰了碰身邊一個老頭的胳膊,陪著笑臉說:

“哎,大爺好。”

老頭轉過臉,說:“噢,外地來的吧?還戴眼鏡?!?/p>

他說話有點結巴,艱難的發音終于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他們不得不向我這邊看。

“聽說鵝橋是個好地方,我特地過來看看?!蔽业哪樕蠏熘ΓM總€人都能看見我對他們的友好。

“什么個好地方。就是個水里找飯土里埋人的地兒?!?/p>

那老頭說完,他們又不管我了,接著剛剛的話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聽內容是說神經七這茅草房早該拆了,躲在高高的房屋之間有些不三不四的。正說著,一個斜挎老式軍用水壺的老頭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水壺的油漆早就不見了,摞滿了經年摔打過的痕跡。七十歲左右,一頭蓬亂的花白頭發。

“我不拆,我就住這茅草屋?!彼f,滿身的酒氣?!岸炫?,夏天涼快,給個金鑾殿也不換?!?/p>

一個說:“神經七,幾間破屋有什么好守的?是沒錢蓋新的吧?”

又一個說:“誰說七叔沒錢?七叔都拿酒當水喝,錢到處塞,養活了河南岸的一半老鼠。是不是,七叔?”

神經七撲扇著醉醺醺的長眼皮,倚著樹干坐下來,拍著軍用水壺說:“我金老七的錢都存在信用社,老少爺們沒錢花找我,我蓋個章你們去拿錢?!?/p>

大家笑起來,嘴里說著這個神經七,頭腦徹底不好使了,窮得褲衩都十幾年沒換了,還瞎吹。笑過以后又聊起來,還是有一搭沒一搭。

我又碰了碰那個結巴老頭,問他:“大爺,您聽過穆罄如這個名字嗎?”

“穆,穆罄如?”結巴結結巴巴地說,半天又說,“沒,沒聽說過?!?/p>

“他是我父親。父親生前提過鵝橋這個地方,”我掏出煙遞給他一支,“是父親讓我到這個地方來的。我想知道他和鵝橋有什么關系?!?/p>

結巴推開我的煙說:“不,不認識。我們這是小地方?!?/p>

他們中的幾個人吃驚地看著我,隨即轉過頭去。突然神經七抽冷子似的睜開眼坐起來,問我:“誰?你說誰?”

“穆罄如。我父親?!?/p>

“穆罄如?這個名字有點熟,”神經七抹著臉,伸長脖子盯著我看?!拔抑纻€大頭,頭大,粗眉毛?!?/p>

“我父親就是頭大眉毛粗,大爺,您認識我父親?”

我站起來,想走到神經七那邊去。一個年齡和神經七差不多大的老頭一把將神經七推倒在樹干上,“都老皇歷了,”他說,“沒有的事,別瞎說?!?/p>

“有,有,怎么沒有?”神經七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爬起來,指手劃腳地喊起來?!按箢^我認識,這房子,昨天夜里我還夢見他的?!?/p>

神經七破鑼似的喊聲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屋頂上的泥瓦匠和院子里的老金都向這邊看。神經七自顧囁嚅著嘴,說著大頭大頭,兩手到腰間去找軍用水壺,擰開了就對著嘴倒,空了半天也沒空出一滴酒來。他跺著腳哭喪著臉叫著:“大頭,沒有酒了,大頭?!?/p>

有人喊老金:“管事的,神經七又犯病了。”

老金急匆匆跑過來,一把將神經七拖過去,推到院子里?!捌呤迥阌型隂]完?你再瞎叨叨我讓他們都下來,你自己爬上去修?!?/p>

神經七不吭聲了,低著頭一瘸一拐向東邊的屋子走。

老金走過來對我說,該吃晚飯了,讓我先回去,他馬上就來。那時候夕陽早巳落盡,西半天的夜色開始緩緩垂落。

晚飯開始有點沉悶,開始只有三個人吃飯,小水在水蝦家還沒回來。我們沒有喝酒,老金根本就沒提這一茬,三個人干巴巴地在那里嚼著飯。沉悶的原因還有一個,就是剛坐下來時老金對我的不耐煩的告誡。

老金說:“七叔頭腦不好使,喜歡瞎說八道,你別聽他的?!?/p>

我說:“可是他好像認識我父親?!?/p>

老金說:“怎么可能?鵝橋的人那么多,為什么單單他神經七認識?他有病?!?/p>

我說:“可是他說大頭、濃眉毛的,就是我父親的樣子?!?/p>

老金說:“在鵝橋,頭大眉毛濃的一抓也一大把。我說了,別信他的。”停了一下又說,“我說過了,他神經有問題。有病?!?/p>

他顯然已經失去了耐心。我不再說什么。女主人夾了一塊肉放到我碗里,說:“吃菜。鵝橋是個小地方,沒什么好玩的,客人多擔待。”

我說:“很好,挺有意思的?!?/p>

吃了一半,小水急匆匆地回來了,進了門就說:“媽,我回來了,有我的飯嗎?”

“沒在水蝦家吃?”

“沒有,”小水說,洗手的聲音很響?!安幌朐谒页裕突貋砹恕!?/p>

老金說:“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p>

小水吐了一下舌頭,自己去盛飯,在我旁邊坐下來,端著飯碗對我說:“鵝橋沒你們城市好玩吧?我跟水蝦說過了,明天帶你坐船去逮魚?!?/p>

我剛想說聲謝謝,小水的母親用筷子點了一下桌子,說:“小水,吃飯?!?/p>

于是都不說話,屋子里只剩下吃飯的聲音。燈光搖擺不定,四個人頭的影子在飯桌上無規則地移來移去。我很少夾菜,擔心一不小心筷子戳到誰的頭上。

6

晚飯之后,我稍微洗漱一下就上樓回了自己的房間。他們也相繼沒有了動靜。鵝橋人似乎還堅守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習慣,晚飯后時間不長,整個村鎮就如同滑入了沉寂的夢中。這大約也是不得已為之,我實在沒有看到他們有什么可以消磨掉漫長夜晚的東西。我毫無困意,拿出黑皮本子開始記日記,顛三倒四地寫,我說不清楚這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總感覺著怪怪的,搞不明白的別扭。只有那個神經七還有點意思,神經病和酒鬼往往比正常人還要可愛一些。我想重點記下神經七,他的衣著相貌等等我都詳細地寫下來了??鞂懲甑臅r候,小水敲響了我的門。

她瞟了一眼桌上的黑皮本,說:“你在寫七爺?”

“你覺得這人怎么樣?”

“神經七呀?就是一個神經病,說話做事稀里糊涂的,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什么。反正不正常。去年冬天還脫光衣服在河邊跑呢,一邊跑一邊叫,說要去打鬼子,打到鬼子老家去。”

“他一直都住在鵝橋嗎?”

“應該是吧。我記事起就聽說他神經有毛病。”小水在我旁邊的凳子上坐下,又開始用手指纏繞辮梢。“七爺就是個瘋子,沒什么好說的。你給我講講你們城市里的事?!?/p>

“你想聽哪方面的事?”

“什么都想聽。你隨便說。”

我想了想,不免起了賣弄之心,開始給她講網絡和股票。這兩個東西聽起來有點虛幻,空對空,講起來更過癮。其實我也是半瓶醋,對于股票連半瓶醋也算不上,頂多有點酸味。好在她對這些和我對鵝橋一樣陌生,我不論怎么發揮總能自圓其說,聽得她兩眼發直,一愣一愣的。

我夸夸其談大約四五十分鐘,幾乎完全沉浸到我所敘述的那個網絡和股票的世界里,無意中向門口看了一眼,嚇我一跳,小水的母親板著臉站在門前。她什么時候過來的我絲毫不知道。

“小水,回去!”她說,聲音有點涼?!白尶腿嗽琰c歇著,跑了一天了?!?/p>

她說完轉身就走了。小水看看我,吐了吐舌頭,說:“都是我不好,忘了把門關上了,明天接著講,我還想聽。我走了。”走到門口,小水又轉過身說,“別忘了,明天我帶你去打魚?!?/p>

7

第二天我們沒能打成魚,因為老金夫婦突然把那天定為小水和水蝦定親的日子。

一大早,我從樓上下來,看見小水坐在走廊的竹椅上哭,聲音不大,肩膀有節奏地聳動。我問她是怎么回事,她只顧低頭哭,不說話。老金喂過牛從牛棚過來,我又問老金,不知出了什么事,小水哭得這么傷心。

“沒什么,自家的一點小事?!?/p>

我就不好再追問下去了,拿著牙刷毛巾到井臺邊洗漱。收拾完了早飯也準備好了。我看到女主人在飯桌旁數落著小水,見我進屋,她一臉無辜地向我攤開雙手,“客人,你來說說,我和他爸給她定了親事,她還不高興,一大早起來就哭?!?/p>

“我不去。”小水終于說話了。

“不去也得去,反了天了!”老金咳嗽著說,對著門外吐了一口濃痰。

“我不想去?!毙∷€是哭。

“誰家呀?”問過了我才后悔,我有什么資格問別人的事。

“水蝦,”女主人說?!翱腿四憧纯?,不是很好么?人老實,又能干,家境也不錯。客人,你來說說?!?/p>

我遲疑了一下,腦袋里迅速掠過水蝦的形象?!安诲e,”我說,“人挺不錯的?!毙∷目蘼暩懥?。

出了老金家,我直奔神經七的茅草屋,走到半路覺得就這么冒冒失失地闖過去不合適,應該帶點禮物才對。為了打聽到商店在哪里,我在周圍的巷子里轉了好幾圈,好在鵝橋的巷子幽深長遠的就那么直楞楞的幾條,記住個大方向就不會迷路,但是沒遇到一個可問的人。他們總是在我走到身邊之前就已經離開。沒辦法,只好敲開一家院子,向在井臺邊洗衣服的一個老太太問清了商店的位置。老太太簡練地告訴我,就在靠河邊的村鎮的最東頭,金二家的雜貨鋪。說完就匆匆關了院門。

金二雜貨鋪的門面不小,三間屋大的地方,亂七八糟地擺滿雜貨。貨架上是些小巧貴重的物品,地上攤放的則是粗笨的耐摔打的東西,菜刀、塑料臉盆、壇壇罐罐之類的。油膩膩的柜臺上一溜擺著幾個大壇子,散發出醬油、醋和白酒的味道;再過去,是擺放在幾個盒子里的冷菜和調好的肉類熟食。店里人不多,一個五十來歲的禿頂男人守在柜臺里面,柜臺外面的凳子上坐著兩個老酒鬼,每人一碗白酒,一只手捏著一條小咸魚。

“老板,給兩瓶白酒?!蔽艺f。

“沒有瓶裝白酒,只有這個?!崩习迮呐木茐w子,面無表情地說,“散裝的老燒?!?/p>

“那就老燒,給五斤。還有,這幾樣熟食每樣一斤,冷菜都給來上一份?!?/p>

我以為這樣慷慨利落能把他們給鎮住,沒想到他們根本不吃這一套。老板仍舊面無表情,熟練地打開壇子向一個大塑料桶里裝酒。另外兩個酒鬼斜著眼睛看我,各自舉起碗咕咚咕咚喝光剩下的半碗酒,抹抹嘴出了雜貨鋪,一臉的空白,連個招呼也沒和老板打。

離開雜貨鋪天已經不是很早了,在巷子里可以看到起床的小孩到處亂跑。他們同樣對我感興趣,歪著頭抓著衣角躲在墻角處看我,跟在身后的比昨天少多了,看他們的眼神就知道,只有膽子大的才敢遠遠地隨著我走。他們幾個身后是幾條狗,跟著我是因為聞到了我紙包里的肉香。我停下來,打開一個豬頭肉的紙包向那幾個孩子招手,他們也停下來,遠遠地看著我。我向他們展示提在手里的一塊碩大的肉片,希望他們能夠走過來。過了半天,終于有一個個頭大的孩子跑過來,到我面前又怯生生地慢下來,然后突然抓到那塊肉,轉身就跑。我看到他興奮地舞動另一只胳膊,對面的小孩也興奮地向他奔湊過去。我把那包豬頭肉放到地上,對著那個抓到肉又盯著我看的小孩說:

“都給你們了,拿回去分給大家吃吧?!?/p>

然后提著酒肉去神經七的茅屋。

神經七正在收拾屋檐下用剩下的葒草,房屋昨天傍晚已經修好了。他一定是先聞到酒香才看到我的,因為我進了院子后,他下意識地去摸腰間的軍用水壺,晃蕩了半天也聽不到一點酒響,然后抬頭看到了我。

“什么酒?”神經七響亮地抽動鼻子,翻著白眼看我,嘴角流出一串口水?!澳闶钦l?”

“七爺,我是專門送酒給您喝的,來看看您?!?/p>

神經七嘿嘿地笑起來,口水流得更多了,一跳一跳地跑過來,一把抱住酒桶,擰開蓋子就喝,像喝水一樣,那么大的桶口竟一滴也沒灑出來。放下酒桶時直喘粗氣,又嘿嘿地笑,滿臉都是眼淚。神經七拍拍酒桶說:

“嗯,好酒,好酒。你是誰家的孫子?坐下來陪七爺一塊兒喝?!?/p>

他讓我坐到那堆散亂的葒草上。我和他坐下來,把幾樣菜擺在地上。

“七爺,您老邊吃邊喝。”

神經七說:“好,邊吃邊喝?!庇趾攘艘淮罂?,抓起一塊肉塞進嘴里?!澳阋渤?,呵呵,你也喝。”

我想讓他盡了興再提我父親的事,誰知道他吃喝起來竟沒完沒了,不僅如此,還逼著我也跟著吃喝。我們倆就這樣坐在院子里,像一對真正的酒鬼那樣吃吃喝喝。神經七喝酒的時候嘴里念念有詞,不知道在咕噥什么。當我覺得他差不多該盡興了時,問題又來了,他竟然喝著喝著歪倒在泥墻上,一塊肉送到半路上又掉下來,手也跟著垂到地上。我嚇了一跳,怎么突然沒動靜了,眼睛都閉上了。

“七爺,七爺?!?/p>

神經七吧嗒著油膩膩的嘴,打起了沉重的呼嚕。他睡著了。我看一看酒桶,已經下去了五分之二,他也該睡了。那會已經上午十點多了,陽光有點烤人,我又拖又抱把他弄到了屋子里的床上。那張床臟亂不堪,他滿身塵土地躺到了被子底下。

只好等他醒來再說了。我找了張四條腿長短不齊的竹椅子躺下,感覺酒開始上頭了。我記得我喝得不多的,的確不多,可是我還是睡著了。醒來時已經十二點多了,神經七還在被窩里吧唧著嘴,說喝,一塊兒喝。我晃動幾下吱喲作響的竹椅,神經七睜開了眼,打過呵欠他坐起來,驚訝地看著我:

“你是誰?怎么坐在我家里?”

“七爺,上午我還陪您喝酒的呢,”我指著轉移到桌子上的酒?!澳挥浀昧?”

“噢,”他拍拍腦袋,和正常人沒什么兩樣,“喝酒,對,喝酒,呵呵。你是個外鄉人,找我這個孤老頭子有事?”

“七爺,我想向您打聽一個人,叫穆罄如,天生大頭,濃黑眉毛。”

神經七從床上下來,赤著腳在地上走來走去。“大頭,濃黑眉毛。穆罄如?他是你什么人?”

“我父親。”

“年齡有多大?”

“六十四了,不過兩個月前已經過世了?!?/p>

“六十四?穆?大頭!你爸是大頭!”神經七突然兩眼放光,“你是大頭的兒子?”

“您認識我父親?”

“大頭啊大頭,我的小兄弟!你十九歲來鵝橋,二十二歲離開,還拐跑了一個鵝橋的姑娘,那可是河兩岸第一號的天仙吶。嘿嘿,你小于跑哪去了這些年?老哥我替你守著這三間茅草屋,天天修,年年補,就是等你回來的。你小子說死就死了!四十二年了,大頭你說死就死了。我金老七還守著這破草房子干什么呀?”

我上前扶住鼻子嘴角亂動準備大哭的神經七,“七爺,七爺,你真的認識我父親?”

神經七突然又糊涂了,抓著我的胳膊大叫大頭大頭?!按箢^,大頭,你怎么說走就走,說變就變了?帶跑秀水不算,你還戴上了眼鏡。”神經七老淚縱橫?!澳愀艺f,大頭,我金老七都不戴眼鏡你憑什么戴?你說好房子讓我只住三年的,你竟然讓我住了四十年!你知不知道我都給住老啦,都住成瘸子啦,我金老七都住成神經七啦!”

不知道神經七哪來那么大的力氣,把我又推又搡地推到了院子里,他的大喊大叫引來了很多鄰居站在籬笆外觀看。他又犯病了,喋喋不休地喊叫,說得越多越讓我糊涂,他到底認不認識我父親?我父親是否就是他說的那個大頭?我不知道,我從沒聽過誰叫過父親大頭。他們在冷眼旁觀,人越聚越多,這讓我受不了。我很想從這個破落的小院子里逃掉,可是神經七兩只手把我抓得緊緊的,酒氣和唾沫源源不斷地噴到我臉上,避之不及。那么多的人,我都不知道怎么擺脫神經七。

幸虧老金及時趕到了??吹饺巳豪飻D出一個人時,我立刻高興起來,救星到了。老金進了院子,抓著神經七的胳膊猛地一拽,神經七松開了我的胳膊后退兩步,右手里抓著半截我襯衫的衣袖。

“七叔,你干什么!喝兩口貓尿就撒酒瘋,回屋睡覺去!”

“大侄子,”神經七說,“他是大頭,我不能讓他走啊?!?/p>

“什么大頭大頭?我讓你回屋去,有話跟你的酒壺說!”

神經七像個委屈的孩子,哭哭啼啼地看著我,念叨著大頭大頭,低著頭一瘸一拐地回屋去了。

老金臉色很不好看,“你怎么又過來了?回去吃午飯。小水媽到處找你。我就知道你會來。我就沒聽過什么穆罄如,鵝橋人哪個聽過了?他一個瘋子,你能問出什么道道來?神經病的話你也能信?回去!回去!”老金走在前頭,對著籬笆外圍觀的人揮著手?!澳銈円不厝?,回家去,有什么好看的?沒見過人是怎么的?”

8

老金家的牛棚失火大約是在晚上十點半鐘,那時候整個鵝橋都睡了。我的生物鐘一時半會調整不過來,十點來鐘正是精神大好的時候。我在黑皮本上記下白天發生的事,突然聽到老金的變了調的喊聲:

“救火呀,快救火呀,失火啦!”

我趕緊推開門,院子外面的牛棚處火苗已經躥過了圍墻?;饎莶皇呛艽?,因為老金家的牛棚就不大,但是此起彼伏一叢叢的火焰在黑暗的鵝橋上空依然有驚心動魄的效果,半個天空都跟著躁動起來。老金已經打開院門,正站在院外向左鄰右舍求救。小水和她母親正在井臺邊打水,急得小水一直咿咿呀呀地叫個不停。我穿著拖鞋跑下樓,要幫她們拎水,小水母親說:

“客人你還沒睡?”

“沒有,我不習慣早睡。”我說,拎著小桶就往外邊跑。

牛已經被老金換了地方,拴在鄰居家門前的槐樹上。此刻他還在喊著救火,鄰居們的院門相繼打開,一只只小桶晃晃蕩蕩地從門里出來。大約二十來桶水就把火澆滅了,我前后拎了五桶。滅火的時間也不長,大約半個小時。僅僅燒了一個牛棚,沒有殃及旁邊的樹木和柴草。那個晚上沒有風,樹梢一動不動。

火滅了以后,老金家的門前黑水流成一片。聞訊趕來的水蝦和其他幾個小伙子正幫著把牛棚拆掉,苫蓋棚頂的葒草和蘆葦被草叉挑到地上,冒出一股股焦味濃重的熏煙。老金卷著褲腿站在水洼里一遍又一遍地說:

“這三更半夜的,怎么會失火呢?”小水的母親好像火滅掉了以后才被嚇著,在女兒的攙扶下眼淚都流出來了,“這可怎么辦?你說這可怎么辦?”她對小水說,“好好的怎么就起火了呢?”

失火的原因成了討論的中心。牛棚自己著火肯定是不可能的,可是誰會來點上一把火呢。都快半夜了,鵝橋人都做完了一兩個夢了,誰還在深更半夜不睡覺呢。我拎著空桶站在老金旁邊,就著院子里的昏暗的燈光,我發現他們都在看著我。這讓我很尷尬,好像火是我放的。

一堆草落到我面前,濺了我一身的水,水蝦站在墻頭上握著草叉,不用說這叉草是他扔下來的。

“這場火災真不巧,把客人的好覺都給攪了,”水蝦說,“真過意不去?!?/p>

他的聲音有點怪。不過我還是如實回答了他:“沒什么,我還沒睡?!?/p>

“都快半夜了,客人怎么還不睡?客人真是好精神吶?!?/p>

小水沖著水蝦喊:“水蝦,你瞎說什么?趕快把草挑下來?!?/p>

“燒都燒過了,挑下來急個什么?”水蝦說,掄起草叉又挑起了一叉草。

還是對著我的方向。我及時地后退幾步,燒得半焦的草落到我剛剛站的地方。我沒說話,拎著空桶轉身進了院子,小水跟在我后面也進了院子。我知道,他們都在看著我。

9

在第二天的早飯桌上,我告訴老金一家,吃過飯我就離開鵝橋。小水對我的決定有點吃驚,說你不是要在這里多玩幾天的嗎?我的確說過,但是現在我想離開了。我只告訴她,回去還有些事情要處理,該看的也看了,不能耽擱太多時間。小水還想說什么,被老金制止了。老金說那也好,早點回去能做更多的事,他就不留我了,免得誤了大事,吃過飯他會讓水蝦送我過河。我謝過他,拿出兩百塊錢遞給小水母親,算作這幾天住宿和伙食費用。她堅決不收,老金和小水也拒絕接受。我說這是應該的,幾天來多有打擾,只是表示一點心意,如果不收下,我會過意不去的。她就收下了,一邊對老金說著,那怎么好,那怎么好。

小水陪著我來到石碼頭,水蝦的船還沒到。我們面對面坐在兩塊石頭上瞎聊著,她讓我繼續給她講我生活里的事,那些對她來說無限遙遠的景象。我意識到再給她講虛無縹緲的東西未必是件好事,便說些漫無邊際的玩笑話。然后看見一個人不規則地跑過來,是神經七,跑得氣喘吁吁的,其實速度慢得要命。難為這么一個老人了。

“大頭,大頭,你走了又不跟我說一聲,”神經七說,咳嗽聲把一句話分割得支離破碎?!袄细缥业焦苁碌募艺夷?,才知道你小子又要走了。這次又把小水帶走?”

“不是,七爺,小水是來送我的。”

小水嗔怒地捶著神經七的胳膊,“七爺又胡說,小水以后再也不理你了?!?/p>

神經七嘿嘿地笑起來,說:“誰知道大頭腦袋瓜子里想些什么。大頭,”他從懷里摸出一張折了好多道的發黃的白紙,遞給我。“我住了你的茅草屋幾十年了,我給你錢。這是我的條子,你到信用社去取,老哥我錢多著吶,你想拿多少拿多少?!?/p>

我接過白紙一看,上面七零八落地寫著幾行字,彎彎繞繞的,我一個也不認識。我遞給小水看,小水就笑了,說:“這是什么?一個都沒見過,七爺又犯病了。”

“小丫頭瞎說,七爺犯什么病?噢,對了,”神經七又去口袋里亂摸,摸出來半截蘿卜和一個盛紅水的小鐵盒子?!按箢^,這條子要你老哥蓋了章才能拿到錢。你看,這是我金老七的印章?!?/p>

他把紙條從小水手里奪過去,把半截蘿卜蘸上紅水,鄭重地摁到紙上,半天才松開。紙條下方多了一個圓形的紅印子,上面刻的是什么字我同樣不認識,一團歪歪扭扭的線條。小水又笑了,說七爺這次病可犯得不輕。

神經七把紙條認真折疊好,小心地塞進我的上衣口袋里?!按箢^,蓋過章了,這些年的房錢我金老七可還清了。”他動情地拍拍我的肩膀,說,“船來了,大頭,你要走就走??熳?,天黑了找不到路。”

水蝦的小船快速地劃過來,靠到碼頭邊上。我跳上船,對岸上說:“七爺,謝謝您,您多保重。小水,你也回去吧?!?/p>

神經七和小水向我揮手。神經七說:“大頭,你什么時候回來?是不是又要過四十年以后?”

我說:“再說吧。您看我的影子在水里是直的還是彎的?”

神經七愣愣地看著我,沒聽明白我在說什么。這時船已經離開了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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