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3月26日凌晨一點。在輾轉反側,吞下僅剩的兩顆“安定”后仍然無法入睡的情況下,我悄悄地走進書房,打開了臺燈。書桌上仍然擱放著晚上剛剛翻看過的幾本書,和幾頁反復涂改過的詩稿。其中一本陳舊的黃皮油印小冊子尤其顯眼,那是我們北大法律系七九級同學查海生(海子)的第一本詩集《小站》。3月26日是海子的公歷生日,也是他的忌日。十六年前的今天,海子離我們而去,在山海關的鐵軌上遁入了他心中的太陽。本來是想寫一首詩,作為祭品,以祭念這位也許已被漸漸淡忘的天才少年。但是無論我如何努力,這首詩都無法完成。因此,就這樣在久久不能入睡之后,又重新坐到了書桌前,隨意地翻動著手中發黃的《小站》,如翻動著心頁中塵封已久的歲月。
這本只有薄薄的六十多頁的小冊子,共分五輯:《給土地》、《靜物》、《故鄉四題》、《遠山風景》、《告別的兩端》,集中了海子最早(1983年4至6月)的十八首詩作。“一條漢子立在一塊土地上,苦難始終在周圍盤旋。他彎下身去,勞作的姿式被印在太陽、文字、城徽和后代的面貌上。這就是一切。詩的體驗就從這里開始。但愿他的折光也照著這個小站。”按我的理解,這個小站,既是海子畢業前用他那純凈的心靈去開辟的綠地,又是他后來直面人生,苦苦尋求詩歌真諦的起點。他在其中的《小站——畢業歌》中寫道:“我年紀很輕/不用向誰告別/有點感傷/我讓自己靜靜地坐了一會/”“我要到草原去/去曬黑自己/曬黑日記藍色的封皮/”。這位震撼了一代詩壇的年輕詩人,就這樣從這個小站出發,開始了他那短暫而輝煌的詩歌苦旅。
那是1983年的6月,當時他只有十九歲,比低一年級的我還小一歲。他將這本凝聚著其心血的小冊子贈送了一本給我,并留下了他那纖細而娟秀的贈閱簽名筆跡。那晚,我們在北大“五四”操場前邊的燕春園飯館一起吃了飯,還喝了不多的幾杯啤酒,我也寫了那么一首題為《餞別》的詩送給他:“……再干一杯/等清涼的啤酒玉液/顯現出我們心頁上這永恒的瞬息/就請踏著星光走吧/祝愿已不必重復/”其時,實際上他尚未離校,直到暑假期間,大約是7月中、下旬的一天,他才告訴我,他已被分配到了中國政法大學校刊編輯部。那天才是我們的分別,而這一分別,也竟成了我們之間的永訣。
我和海子的相識,也僅僅是緣于對詩歌的共同愛好。1982年初,入學之后一直“不務正業”的我,在系團總支的支持下,發起成立了法律系的晨鐘文學社,并創辦了社刊《鐘亭》。系里的同學非常踴躍,申請人社的不僅有我們八零、八一級的低年級同學,而且也有一部分七九級甚至七八級的高年級同學。在我的印象中,當時的北大,是真正的詩歌北大,六十年代出生的這一批同學,幾乎大多數都在或多或少地寫著詩歌。我是其中的最狂熱者之一,所以,《鐘亭》上所發表的作品,基本上是以詩歌為主。現在看來,我們的這些作品都幼稚得可笑,但即便是在這些幼稚的作品之中,也不乏各種各樣才華的光輝。當時,燕園里的社團和刊物真的多如雨后春筍,五四文學社及其《未名湖》是當然的龍頭老大,正兒八經由校方支持,由中文系主辦,能在《未名湖》上發表作品的相當一部分已經成名成家。除了《未名湖》之外,中文系還有民辦的《啟明星》,西語系有《繆斯》,政經系有《窗口》,圖書館系有《學海》,我們法律系有《鐘亭》,西語、中文和哲學系的幾名同學在83年還聯合創辦了《校園》。海子當時卻并沒有加入任何社團,而是在默默地研究黑格爾,默默地寫著他《小站》中的詩篇。由于七九級住在三十九樓,我們住在二十八樓,相隔較遠,我跟海子一直未能認識,倒是常常去找七八級的朱蘇力約稿。朱蘇力先生其時在詩壇上已小有名氣,經常以曉蘇或蘇力的筆名發表詩作。當時在學校比較有名氣的詩人,除了蘇力、李彤這些已經在大刊物上發表作品者之外,還有沈群、駱一禾、肖峰等人。而我本人則寫得很臭,而且還有點自以為是。大約是在83年4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我們系七九級同我一起創辦晨鐘文學社的郭巍同學來宿舍找我,帶來了一位小個子的男孩,介紹說是他們班的小查,詩寫得不錯,人也非常好。我當時正在寫一首朗誦的詩歌《黎明,我站在東方的地平線上》,為參加學校即將在“五四”青年節舉辦的第一屆未名湖詩歌朗誦會做準備。我和海子就這樣認識了。后來海子常常來找我,我們一起聊的無非都是詩歌,而我開始時總是帶著一副居高臨下的口吻。但漸漸地,我終于發現,在我面前的這位謙遜低調甚至還有幾分稚氣的小查,無論是在對詩歌、對人生的見解上,還是在詩歌寫作上,都遠遠勝我一籌。特別是他的寬厚謙遜、純凈真誠常常令人感動。我寫的那首《黎明,我站在東方的地平線上》由八二級的一名大連籍的同學朗誦,在系里的選拔賽上得了創作一等獎和朗誦二等獎,被選上參加校里的比賽。但當我拿著這首詩征求海子的意見時,他卻不置可否,而對我寫的另一首詩《丁香花開了》則大加贊賞。這時,他的幾首詩作引起了校園詩壇的重視和關注,他和駱一禾也成了摯友。他帶我去參加沈群和駱一禾組織的五四文學社詩歌討論會,將我介紹給駱認識。駱一禾看了我的幾首詩,提出了一些非常具體的意見,并建議我去聽黃子平老師關于當代詩歌問題的課。應該說,同海子和駱一禾的相互交往,才是我真正意義的詩歌創作的起點,也才是我真正用心靈去體驗人生的開始。從同他們認識直到他們離校,我們之間的交往只有短短的兩三個月時間。在這段時間中,我和海子的接觸應該是比較頻繁的,但同駱一禾的相處卻不算多。記得有一次,計算機系的紀泊(徐躍飛)、巖蝕(嚴平宜)、蘭塵(袁駿)和故箏(楊曉陽)四人合印了一本鉛印的詩集《西風·沉誦·太陽節》,我們閱讀后都感到非常震撼。駱一禾叫上海子和我—起專門跑到36樓236房巖蝕和蘭塵的宿舍,同他們四人一起探討。這四位老兄的態度非常狂傲,記得他們說得最多的就是,要在古今中外詩歌的廢墟上建立起他們自己的現代殿堂。我的詩歌理論水平不高,無法辯駁他們,故沉默不言。海子說話也不多。只有駱一禾獨力引經論典,舌戰群雄。這場辯論讓我長了見識,也讓我對駱一禾佩服得五體投地。
駱一禾應該是比海子先離校的,他被分配到了《十月》編輯部。記得大約于84年初在未名湖邊還偶然遇見過他一次,他正陪著一班人走過,我們只簡短地打了個招呼。海子離校后則一直沒有再見過面。聽郭巍說,他后來回校時曾幾次找過我,但都沒有找到。命運之神就這樣讓我們相錯而過,我們的友誼沒有進一步發展下去。1984年夏天,我畢業后回到了南國,被分配到了檢察機關工作。在經歷了種種挫折和長期的同化之后,我幾乎完全放棄了詩歌創作,也完全遠離了詩壇。但是,海子贈送給我的《小站》我一直珍藏著,就如珍藏著我生命之中的青春歲月。“去吧,朋友/那片美麗的牧場屬于你/朋友,去吧/”海子不會想到,他所說的那片美麗的牧場,在現實之中也許將永遠也不會屬于我,它只存在于我的夢中,也只能被我守護在心中。
最令我抱憾的是,十六年前海子的離去,當時我竟一無所知!1989年的3月,我究竟在干什么,已無從記起。得到海子的死訊,是在1990年的3、4月間。那應該是一個清明時節的陰雨連綿的夜晚,兩位認識不久的朋友不知因何來訪,閑談中扯到詩歌問題,我提到了大學期間的這么一段經歷。他們驚訝地說,難道你不知道查海生就是海子嗎?他去年這個時候就自殺死了,他的死,簡直震動了整個中國詩壇!駱一禾為了紀念他,也竟在他死后三個月后因疲勞過度腦溢血而死,難道你一點都不知道嗎?
我無地自容!海子發表在1987年《十月》第四期的《農耕之眼》(十二首)我是讀過并摘錄下來了的。但我真的不知道海子就是小查。因為畢業后我同他一直都沒聯系上。記得在1985年我曾經寫過一些詩作,打印出來之后也郵寄過去中國政法大學校刊編輯部給他,但一直沒有過他的回音。我寫《寄北方》(兩首)給郭巍時,也曾向郭打聽過他的消息,郭同他也失去了聯系。但不管怎么樣,1989年中國詩壇發生了這么重大的事情,而這一重大事情同我又有如此密切的相關,我卻一無所知!我究竟是閉塞到了如此程度,還是麻木到了這樣的地步?
從此,每年的今月今日,在更深人靜之時,我都非常非常地想寫一首給海子的詩,但是,每次都無法寫成。今夜也是如此。因此,只好將這本我已經珍藏了二十二年的油印小冊子,翻來覆去地翻閱著。雖然旁邊還有1997年版的《海子詩全編》、1998年版的《海子的詩》以及余徐剛著的《海子傳》,它們也許完全可以反映海子生平與著作的全貌,但無論如何,對我來說,它們都遠遠比不上《小站》珍貴。因為在我心目中,只有它,才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北大詩歌和詩歌北大的忠實寫照;只有它,才能寄托我對已逝十六年的亡友查海生同學的由衷懷念和深深愧疚;也只有它,才可以作為今夜讓我心靈小憩的綠地。不過,我感到奇怪的是,這本小冊子里的十八首詩,僅有一首《東方山脈》被編進《海子詩全集》,而其他十七首,如《丘陵之歌》、《高原節奏》等都無一被選。為什么?是不是這本《小、站》已經失傳?還是編者認為這些詩作過于稚拙而棄而不用?
“春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這一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你這么長久的沉睡究竟是為了什么?/”又是一個春天來到,但海于是不是真的能夠復活?曾經深刻而長遠地影響了我們這一代人的北大詩歌是不是真的能夠復活?我真的希望,我能夠成為那復活的海子,給中國的詩壇,給現代社會的靈魂帶來那光明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