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鳳尾香羅》服飾形象分析兼論該詩多義性閱讀趣味

摘要：李商隱詩一向以多義著稱，尤其是無題詩又以歧義繁多而著稱。對《鳳尾香羅》中涉及的服飾形象，各注家各有說法。本文試就本詩所涉及的服飾形象及該詩的多義性閱讀趣味作分析。

關鍵詞：《鳳尾香羅》 服飾形象 多義性閱讀趣味

一、李商隱無題詩《鳳尾香羅》原文及翻譯

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

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

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

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任好風。

意譯：

織著鳳尾紋的綾羅薄薄重重；碧紋的圓頂羅帳，我深夜趕縫。那回邂逅，來不及用團扇掩蓋；可你驅車隆隆而過，無語相通。曾因寂寥不眠，想到更殘燭盡；卻無你的消息，等到石榴花紅。也許你在垂楊岸，拴系斑騅馬；怎能等到，送去會你的西南風。

二、《鳳尾香羅》服飾形象分析

《鳳尾香羅》詩中涉及的幾個服飾形象如“鳳尾香羅”中的花紋、“碧文圓頂”等，歷來多有不同的注解，本文試結合唐代時代因素，尤其是該詩義本身的特點，對所涉及的服飾形象作逐一詮釋。

（一）“鳳尾香羅薄幾重”之“鳳尾香羅”

“羅”是質地輕薄、透氣性佳的絲織品（一般用于濾布、蚊帳、窗紗及衣料），故有“薄幾重”之語，而 “香羅” 之“香”，本是形容美麗的意思；所謂“鳳尾香羅”即織繡著鳳尾紋的、芳香美麗的綺羅。

而這里的“鳳尾”，各種所注大都模糊，有說“鳳文”、“鳳尾文”的，有的注家則解為“彩鳳花紋”，意指鳳凰圖樣的花紋，其解釋似乎比較確切，因為鳳凰有夫妻恩愛之喻，然而仔細考慮，鳳凰凝重華美的形象，與香羅輕薄數層的質感，似乎不甚相稱，那么此處“鳳尾文”，究竟指的是什么？

根據《文史辭源》所錄，崔豹《古今注·蟲魚》載：“蛺蝶其有大如蝙蝠者，或黑色或青斑，大者曰鳳子”，是“蛺蝶”亦稱為“鳳”；而沈約有詩：“縈絲非鳳子，結縷坐花兒”，杜甫詩亦云：“花羅封蛺蝶，瑞錦送麒麟”，白居易詩：“翩翻舞袖雙飛蝶”等，可見綺羅衣物上繡蝶在唐宋頗成風尚；且“蝶雙知伉儷”，──蝶也有夫妻愛情之喻；因此，所謂“鳳文”，或許當指蛺蝶之紋。同時，在唐詩中，蝶與花、香經常聯合成一個香盈飛舞的影像，正與“香羅”、“幾重”之意象疊合，白居易詩云：“蝶繞繡衣花”，如此看來，比之鳳凰，蛺蝶似乎更切合此句之詩境。

其實“鳳尾”是狀形之詞，可以形容很多事物，如“天香留鳳尾”、“手持鳳尾扇”、“石墨一研為鳳尾”等等，或形容琵琶、扇、竹等等。因此，這里的“鳳尾文”可以指層層織繡的“鳳尾竹”花紋，因為竹有“多子”與“品德”之象征，也是民族婚俗中常用之物，而竹之綠與下句之“碧文”也相對應。

至于鳳尾文的香羅指的是什么？根據下句之“碧文圓頂”，而一般都以為是“百子帳”。

（二）“碧文圓頂夜深縫”之“碧文圓頂”

然而，“碧文圓頂”果真是唐人婚禮的“百子帳”嗎？

關于“碧文圓頂”，一般多引宋·程大昌《演繁露》之說：“唐人婚禮多用百子帳，……卷柳為圈，以相聯鎖，百開百闔。……其弛張既成，大抵如今尖頂圓亭子，而用青氈通冒上下四方，便于移置耳＂，劉學鍇也引《酉陽雜俎》“北方婚禮用青布幔為屋，謂之青廬，于此交拜行禮＂補充說明之；鄧中龍引白居易《青氈帳》“……有頂中央聳，無隅四向圓＂來說明。

其實百子帳又叫氈帳、穹廬，北朝婚禮有設室外露施帳，新婚夫婦“入帳交拜”的禮俗，而唐人婚俗多襲北方，陸暢詩云：“催鋪百子帳，待障七香車”，《唐會要卷八三·嫁娶》則載唐德宗時，禮儀使顏真卿等，以為此穹廬之制，不合漢人之禮，奏請改于堂室中置帳等等；而一般廬帳乃“織柳為室，氈席為蓋”，后雖有用布幔者，卻不曾聽說百子帳以薄羅為蓋，也沒有百子帳有數重者的說法，而且白居易《青氈帳》所歌者，亦為北方居臥之廬帳，不是婚禮之百子帳。

——由此，“圓頂”應當不是婚禮之“百子帳”，況且，若是婚禮之百子帳，則婚事既近，何以其后卻“斷無消息”？

所以“碧文圓頂”應指有碧綠花紋的圓頂羅帳，即羅帷蚊帳；而碧綠色彩，一則指碧綠之鳳尾竹——即鳳尾文，另更代表著年輕美好的影像；此外，羅帳本有男女好合之意，再疊以女子深夜縫帳之專注情景，更加深了主角對愛情的期待與盼望。

（三）“扇裁月魄羞難掩”之“扇”

宋之前，古代之扇皆為圓形，直到宋代才有高麗傳入的折扇；古時圓扇都為女子所自裁，而“扇”本有團扇、合歡之意，也有“秋扇見捐”之喻，此外唐人婚禮，以長柄扇遮蔽新娘，稱為“卻扇”，所以扇亦有“遮面”之意。

其次，“月魄”以形指團扇，李商隱有《碧城三首》云：“玉輪顧兔月生魄”，《街西池館》云：“疏簾留月魄”。月魄即月亮被遮蔽，看不見光的部分；因此“扇裁月魄”既表達女方愛慕、合歡之情，又有持扇遮面“羞難掩”的樣子。因“羞難”，故有下句“車走雷聲語未通”的情狀。

（四）“斷無消息石榴紅”之“石榴紅”

至于“石榴紅”，應為“石榴裙”，喻指女方。裙子是唐代婦女非常重視的下裳。當時裙子的顏色很多，多為深紅、杏黃、絳紫、草綠等，其中石榴紅裙流行時間最長，流行范圍非常廣。《燕京五月歌》中說：石榴花發街欲焚，蟠枝屈朵皆崩云，千門萬戶買不盡，剩將兒女染紅裙。唐詩句中頗多“石榴裙”之句，李白有“移舟木蘭棹，行酒石榴裙”之句，白居易亦有“眉欺楊柳葉，裙妒石榴花”。李商隱詩中多用“石榴花”，如：“我為傷春心自醉，不勞君勸石榴花。”又《石榴》詩：“榴枝婀娜榴實繁，榴膜輕明榴子鮮。可羨瑤池碧桃樹，碧桃紅頰一千年。”由上，“石榴紅”在這里有如下的作用：１．與女性相系連，或言女子容顏，或比擬為女子，如此則已含“石榴裙”之意。２．藉石榴花之開謝，與時間之消逝相系連，有懷念、感傷之意。“石榴紅”既指女方，又喻指時間之消逝。

三、《鳳尾香羅》多義性閱讀趣味淺議

多義性是近人理解李商隱詩的重要觀點，尤其是《無題》諸詩，例如《錦瑟》一詩的內涵、主旨，自宋以來，便可概括十幾種說法。因此，無題詩可以有一個主題，也不妨有兩個，甚至是兩個以上的主題交叉迭現。而《鳳尾香羅》一詩亦然，如劉學鍇、余誠恕《集解》之按云：寫幽閨女子相思寂寥之情，……與作者之悲劇性身世及情懷，固不無相通之處，……即令作者非有意托寓，亦不妨其于吟詠閨情時融入身世落寞之感，企盼好風之情。如此，容身世之悲、不遇之情于男女情思中，增加了讀者的閱讀視野，同時形成了更多創造性的想象空間與閱讀樂趣。至于文本中循環重復的意象所造成的象征意涵，則可以任由讀者去詮釋，可以擴大閱讀的深廣度，使得讀者的理解與作者的情志得到更合理而客觀的契合。

李商隱詩的多義性特質，需要在閱讀時重新“拼貼”，就《鳳尾香羅》一詩而言，由于首聯寫女子之動作，頸聯以下，又疑似寫男子等等，導致閱讀者產生多重敘事觀點，或以男方為敘事者，或以女方為敘事者，亦有說全視觀點等等，說法不一。有認為全詩以全視觀點寫女子待嫁之情：首二句顛倒突兀，先寫女子深夜縫羅帳（古時羅帳乃女子之嫁妝，必須親身縫制），再寫羅帳一層一層的繡著美麗的鳳尾竹碧色花紋（“竹”象征多子與美好品德，透露了女子對幸福婚姻的期待）。三四句寫男子坐車來找她，她手持圓扇，因羞怯而未能表白（語未通）自己欲嫁的心意。五六句女子對“語未通”的錯失表白感到深深的懊悔，曾經很長的一段時間都過著寂寥的日子，一直到五月石榴花開，兩人關系依然沒有變化（男方不曾來找她）。最后一聯則寫女子眼見斑騅仍在，所崇拜、愛戀的男子在對岸，卻咫尺天涯、見不到人影……

也以為此詩是以男性觀點，回憶、敘述一段或許短暫，卻永志難忘的感情。其中，詮釋的關鍵在于“車走雷聲”的性別設定。同時還有時間層次的劃分：上四句，女子徹夜深縫的沉靜，與車走掩扇的俏皮相映，是想象與回憶；下四句，斷無消息的絕望與西南好風的期待，是阻隔與希望并存；使得全詩鋪寫，表面似“賦”，卻暗含想象與期待。

容身世之悲、不遇之情于男女情思中，詩的多義性詮釋與多重路線的擴散，不但拓寬了讀者的閱讀視野，同時形成了更多創造性的想象空間與閱讀樂趣。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馮盈之，浙江紡織服裝技術學院副教授。

參考文獻：

[１]華梅：《服飾與中國文化》，人民出版社，２００１．８．

[２]鄧中龍：《李商隱詩譯注》，岳麓書社，２０００．１．

[３]尚秉和：《歷代社會風俗事物考》，岳麓書社，１９９１．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