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蟄存與同時代的茅盾、巴金、老舍、沈從文等作家相比,算不上是多產小說作家,但施蟄存小說創作題材之廣泛、角度之新穎,堪與同時代任何一位作家相媲美。特別是其歷史題材小說創作,運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論,挖掘歷史人物的潛意識心理,重在描寫他們潛意識中的本能欲望,揭示意識與潛意識的激烈沖突,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文壇上自成一體,頗有影響。
歷史題材小說是現代小說中的重要一域。一般說來,歷史題材小說的產生與社會時代背景緊密相關。出于某種原因,作家不便于把現實生活作為表現對象,而不得不借歷史題材小說來隱晦曲折地抨擊、鞭撻現實社會,表達出對社會現實的不滿。特別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特殊的社會、政治背景為歷史小說的發展提供了豐厚的時代土壤,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出現了一次歷史題材小說創作的高潮。在這次歷史題材小說潮中,不論是側重現實主義描寫(如茅盾、鄭振鐸)或浪漫主義抒情(如郭沫若、郁達夫)的歷史題材小說,還是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如魯迅)的歷史題材小說,其基本特征皆表現為具有強烈的現實戰斗性,目的皆在“古為今用”“以古鑒今”,批判現實。施蟄存創作歷史小說的目的顯然與大多數作家并不完全相同,而是“想寫一點更好的作品出來”,“想在創作上獨自去走一條新的路徑” ①。
施蟄存所謂“在創作上獨自去走一條新的路徑”,首先就是運用弗洛伊德潛意識——本能理論去重新塑造歷史人物或古代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弗洛伊德提出了以潛意識為基礎的人格學說。早期弗洛伊德雖主張人類精神的意識——潛意識的“二部結構”,但實際上卻把它視為由潛意識、前意識和意識三個層次所構成的。晚期,弗洛伊德又做了修訂,提出了“人格三部結構”說,認為人格是由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三部分所構成。但無論前期,還是后期,弗洛伊德皆以泛性論為基礎,把“本能”作為人格發展的動力。弗洛伊德認為,人的潛意識心理世界是各種本能欲望、情緒所構成的非理性王國,歸根結底,它起源于人的先天的本能,而本能是人的生命和生活中的基本要求、原始沖動和內驅力。因而,弗洛伊德是一位泛性論者,他把人的行為、動機和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均涂上了濃厚的性的色彩。受其影響,施蟄存嚴格運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論,在歷史題材小說創作中著意去挖掘人物潛意識中的本能欲望,《石秀》可以說是這方面的代表作。
《石秀》是一篇描寫病態、變態性心理的杰作,是弗洛伊德性壓抑、性變態理論在文學上的翻版,可以看做施蟄存心理分析小說的代表作,亦是施蟄存歷史題材小說創作的典范之作。
《石秀》取材于施耐庵《水滸傳》第四十四回至四十六回有關石秀的故事?!端疂G傳》中的石秀是一位俠肝義膽的英雄好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慫恿楊雄殺掉妻子潘巧云,更多的是緣于結拜兄弟之間的“義”。原著中的石秀是“義”的化身,是“英雄”的化身。在故事的流傳過程中,石秀像其他水泊英雄一樣,已幾乎衍變成為一個神性化的人物。
施蟄存在創作《石秀》時,摒棄了人物間外部的情節沖突,而將審美視角轉向石秀的內在心理,細致地剖析了石秀對潘巧云肉體的迷戀,以至于發展成為“施虐狂”“殺人狂”,揭示了石秀潛意識中類似于饑餓的性本能。
石秀年輕,健壯,因此,具有正常人的本能欲望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但石秀直到二十八歲在結識楊雄之前,“卻是這樣披風戴雪的流落在這個舉目無親的薊州城里,干那低微的賣柴勾當,生活上的苦難已是今日不保明日,哪里還能夠容許他有如戀愛之類的妄想”(本文中有關《石秀》的引文,皆引自施蟄存《十年創作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改善環境的第一夜,石秀躺在義兄楊雄家“軟綿綿的鋪陳”上,竟“覺得一時不容易入睡了”,于是他想起了白日中剛剛有一面之識的楊雄之妻、自己的義嫂潘巧云,陷入了性幻想之中,“他所追想得到的潘巧云,只是一個使他眼睛覺著刺痛的活的美體的本身,是這樣地充滿著熱力和欲望的一個可親的精靈,是明知其含著劇毒而又自甘于被它的色澤和醇郁所魅惑的一盞鴆酒。”然而,中國傳統倫理觀念使石秀隨即意識到這種幻想的“可卑”:“看見了一個美婦人而生了癡戀,這是不是可卑的呢?當然不算得什么可卑的。但看見了義兄的美婦人而生癡戀,這卻是可卑的事了。這是因為這個婦人是已經屬于義兄的了,而凡是義兄的東西,做義弟的是不能有據為己有的希望的?!边@里姑且不談石秀把女性作為男性附庸的男權觀念,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文明與性欲是相沖突的,“文明”除了促進物質工具的進步、個體力量被群體力量所代替,同時卻忽略了人性的特殊過程,對人的本能尤其是性欲本能肆意否定和橫加限制,“文明限制性生活的傾向像它的擴大文化陣地的其他傾向一樣明顯……禁忌、法律和風俗習慣強加了更多的約束……文明對于性欲的做法就像一個民族或是一個階層的人所作所為一樣,使另一方遭受到剝削?!?②因而文明與性愛的發展是相悖的,文明程度越高,對性愛限制、壓抑也就越嚴重。在文明社會中,本能欲望受到社會、倫理、宗教、法律等文明的制約,這種欲望長時期受到壓抑而得不到宣泄,在未能走上升華的途徑或者欲望與文明的沖突過于尖銳時,人的精神往往會轉向病態、變態。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石秀潛意識中的本能欲望被意識中傳統的倫理道德觀念壓抑著、約束著,不能得到正常的發泄和滿足。
作為俠肝義膽的英雄,石秀深受傳統倫理綱常觀念的影響,必須講求綱常俠義,對于結拜兄弟的妻子不能存有任何的非分之念。這一意識根深蒂固,強大無比,不可逾越,因此石秀對潘巧云一直不能有、也不敢有任何的越軌行為。而作為肉體“凡人”,健壯的石秀又抵制不了比常人更甚的七情六欲,本能欲望始終殘酷折磨著他。但意識中的道德力量起著主導作用,強烈的本能欲望一直被壓抑在潛意識中而得不到發泄、滿足。弗洛伊德認為,性本能通過“升華作用”把原本的“性目的”轉變為一種與性目的有心理關系的“非性目的”,但“本能中能轉移(或升華)的成分也不能無限制地增加,不管作出多大努力也是如此。要想使其他絕大部分自然本能順暢和諧,某種程度的性的直接滿足仍然是完全必要的;反過來,這一需要的任何挫折,都將傷害個人的生活能力,帶來無限的痛苦,甚至使之成為病態的” ③。石秀 “允許自己盡量的耽于對潘巧云的妄想,而禁抑著這個熱情的奔泄”,常常游移于幻想與自責之中,潛意識中的本能欲望與意識中的倫理道德發生激烈沖突,正是這種無以發泄的欲望本能最終導致了石秀的病態心理,由“施虐狂”發展成為“殺人狂”。
石秀的這種病態心理在他發現了潘巧云與和尚裴如海的奸情后走向激化,一種受侮辱的懊喪與失戀的悲哀使他不能自已,終致扭曲而發展為變態。在勾欄中,石秀把妓女當作渴慕已久的潘巧云,“幾乎要發狂似的迎上前去,抱著她的小腿,俯吻她圓致美好的腳踝”;娼女不小心割破了手指,石秀感覺到“在那白皙,細膩而又光潔的皮膚上,這樣嬌艷而美麗地流出一縷朱紅的血”,“如像一粒透明的紅寶石,又像疾飛而逝的夏夜之流星”,他“詫異著這樣的女人的血之奇麗,又目擊著她皺著眉頭的痛苦相,石秀覺得對于女性的愛欲,尤其在胸中高漲著了”,石秀因心理扭曲而變為一個十足的“施虐狂”;殺了頭陀和裴如海和尚后,聞著血腥味,“石秀的精神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不覺地望上一壯”,看著手中緊握著的尖刀,石秀竟然產生“天下一切事情,殺人是最最愉快的”感覺;對自己愛戀著的美艷的潘巧云,石秀由“因為愛她,所以想睡她”發展到“因為愛她,所以要殺她”的“奇妙的思想”了。石秀由“施虐狂”更進一步發展為“殺人狂”,翠屏山的殺戮場面及石秀當時怪誕的感覺將石秀的變態心理推向了極致:石秀看見迎兒“皓白的肌膚上,淌滿了鮮紅的血”,“覺得反而異常的安逸,和平。所有的紛亂,煩惱,暴躁,似乎都隨著迎兒脖子里的血流完了”;當他望著“發著悲哀的嬌聲”的潘巧云時,石秀想到的是從她“肌肝的裂縫里,冒射出鮮血來,究竟奇麗到如何程度呢?”石秀一一看著楊雄的動作,“每剜一刀,只覺得一陣爽快”,看著那些“泛著最后的桃紅色的肢體”,“又覺得一陣滿足的愉快了”。在施蟄存筆下,石秀失去了英雄豪杰的大仁大義,終于被解構為一個由于本能欲望受到壓抑而至病態、變態的凡夫俗子。
施蟄存從人性的角度來發掘石秀潛意識中強烈的本能欲望,在這種強烈的本能欲望的展示中,石秀經歷了一個從神性化的“人”到世俗化的“人”的還原過程,神性、英雄氣喪失殆盡。施蟄存用弗洛伊德主義的眼光,不無夸張地渲染石秀這一英雄人物被壓抑的潛意識中的本能欲望,賦予英雄人物一種強烈的生命沖動力。施蟄存筆下的石秀充滿了凡人的欲望,甚至是一種遠低于常人的病態的、變態的欲望,英雄氣淪為凡人氣、世俗氣,從而把石秀的神性還原為世俗性,形成了一種世俗化而非英雄化的傾向,達到了對神性化人物的世俗化解構。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黃德志(1970- ),江蘇豐縣人,文學博士,現為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首作帝(1974- ),文學碩士,現為安徽新華學院中文系講師。
①施蟄存:《我的創作生活之歷程》,施蟄存《十年創作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803頁。
②[奧]弗洛伊德:《文明與缺憾》,《弗洛伊德文集·文明與缺憾》,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48頁。
③[奧]弗洛伊德:《文明的性道德與現代人的不安》,《弗洛伊德文集·性愛與文明》,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262頁。